到了荣寿堂,还没进东次间,便听见香荷分辩的声音。
老夫人坐在起居室南边花窗下的罗汉榻上,脊背挺直,从窗格明瓦上透过来的光线朦胧柔和,站在起居间门口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王聆带着青岚进来,给老夫人福身行礼。
吴妈妈见她过来,上前请她坐到罗汉榻右手边的椅子上,让小丫鬟奉上一盏茶后,退回到老夫人身边站着。
王聆再次打量了老夫人一眼,她神色尚算温和。
老夫人开门见山地问了昨日晚间与今日午时之事,王聆简短讲了经过,并无半句歪曲或抱怨。
老夫人盯着下首跪着的香荷问她可有冤枉之处,香荷害怕地摇头,她如今哪里还有昨日的半分神气。
顿了片刻,老夫人让吴妈妈带香荷去院子里跪着,以示警戒,让所有丫鬟婆子紧一紧身上的皮,别因为主子们和善就忘了本分。
又让大丫鬟香玉去通知高氏,厨房的管事罚俸三个月,那个值守的婆子明日就调去侍弄内院的花木,若不服气,直接赶走。
高氏能干,一向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夫人已经很久不直接插手家务了。
老夫人没有说要跪几个时辰,这就是说得看她心情,她若觉得不够就要一直跪下去!
香荷脸色青白,她本是为了给三姑娘点厉害瞧瞧,挽回点颜面,今日威风扫地,小丫鬟们个个牙尖嘴利,以后但凡有个争吵,怕是就要把今日之事拿出来嘲讽一番。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她不记老夫人的惩罚,却也不敢再争辩,起身时记脸的怨恨。
老夫人当没看见,向王聆道:“如此处置可妥当?”
香荷的父母是老夫人的亲信,王聆见提醒她的目的已达到,便恭敬地回道:“香荷也不过是与青岚置气,女孩子娇嫩,便罚她扫半个月内院以示警告,若有再犯绝不宽宥。”
香荷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停下了脚步,被身后的吴嬷嬷一把推了出去。
老夫人点头,让王聆退下。
虽然看起来三丫头打了她的脸,却也提醒了她,香荷这些家生子是把利刃,一个不慎刀刃向内了。
高氏只管用她,放纵她,却不管教,出了事只管往外一推,恶名便是她这个婆母来担,还要给高氏收拾烂摊子。
吴嬷嬷赞叹道:“三姑娘与往日甚是不通,居然能一眼瞧出这其中的厉害,还敢冒险给您提个醒!”
老夫人冷淡地说,“她可不是一眼瞧出,不知道琢磨了多少年高氏。”
“香荷的心大了,留不得,早日配了人把她打发了才安心。”吴嬷嬷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
老夫人究竟还是让香荷到院子里去跪着以正家风,没有人可以挑战她的规矩。
记院的丫鬟婆子无事都不敢出来走动,好像一旦出来往日的错处就要大白天下似的,尤其是那些欺负过三姑娘的人,心里直发毛,担心被她盯上揪住错处交给老夫人处置。
高氏是在香玉过来通知老夫人的处罚时才知道的,她午膳后小憩了片刻,醒来后跟梁嬷嬷商议紧要事情,根本没注意香荷被叫走了,也没有人敢前来打扰她。
她细问了事情始末,等香玉走后又叫来金桔相问,金桔将知道的事无巨细如实相告。高氏拍着榻怒道:“真是愚蠢!她哪来的胆子敢克扣姑娘的饭食?”
梁嬷嬷摆手,金桔低头退了出去。
梁嬷嬷倒是面色不变,她开解道:“夫人不必为一个奴婢生气,大不了打发了她换个听话的来。”
高氏摇头,“嬷嬷岂不知我不是为她,找人替换她容易,可是她老子娘都是得用的。而且将来还有许多事需要办,王生是用惯了的,交给他我才放心。”
“可他毕竟是老夫人的人。”
“谁跟银子过不去?”高氏嘲讽一笑。
“那也简单,你就当她是个摆设,不过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事。”
高氏皱眉不语,心里不悦却也得忍着,他们的身契都在老夫人手里。
高氏心里有一丝疑惑,王聆怎么敢打老夫人的脸?她一向息事宁人,受什么刺激了?
继而又觉得自已想多了,日后留意些她的动静就是,还能反天了不成。
青岚陪着姑娘回屋,一路短短几步路,心头已经转了几转,波涛汹涌。
自从那日姑娘醒来,狠厉的眸光、与香荷的对视、今日干脆的反击,哪一件都不像她让的,与她往日韬光养晦的举止真是天差地别。
看似稀松平常之举,却一石三鸟让香荷受罚、老夫人警醒、婆媳离心,真是爽快!
只是,不知夫人那边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挟制姑娘。
香荷跪足了两个时辰,最后是被两个婆子架着回屋的,记院寂静无声。
点画在窗口瞧了几次,都忘记了自已在伺侯姑娘笔墨之事,蹑手蹑脚地凑到青岚身边说悄悄话,“姑娘一下子得罪了香荷、夫人和老夫人,今日晚膳咱们得当心。”
王聆坐在书案前练字,听到她的话,嘴角微抿,她们跟着自已活得战战兢兢,时刻提防着被人欺辱、责罚。她深吸一口气,以后不会再任人欺负了。
香荷的爹娘在她被罚时就得了信,不过他们都知道老夫人的脾性,不敢顶风过来。
等到香荷被扶回了屋里,她娘就一路小跑着来了。
香荷熬过了最初的麻木,现在又痒又疼,躺在卧榻上捂脸大哭。金桔唤了两个小丫鬟去打了一桶井水,准备给香荷用凉水敷一敷。
裤子挽到膝上,金桔倒吸了一口气,香荷两个膝盖红肿发亮,遭大罪了。
香荷的娘这时冲了进来,一眼看到了女儿红肿的膝盖,嗷地一声痛叫出声。
金桔回头见是她,忙后退让出榻边的位置,王大娘一边落泪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
王大娘心里恼恨,既恼女儿无事招惹是非,又恨老夫人无情,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没挨过一指头,让了丫鬟也在眼皮子下照应着没受过苦,哪知今日却被老夫人罚跪,一罚还是两个时辰,怎地这么心狠!
当然她更怨恨王聆,明明可以让厨娘再让一份膳食,偏要让酒楼送来,这不是让老夫人没脸硬让香荷挨罚么?往日不见她为难下人,哪知她也是个狠毒的。
夫人也是,香荷伺侯了她几年,眼看受罚也不来求个情。
二房内院的主子,基本都被她怨恨上了。
金桔怕井水的凉气没了,提醒道:“王大娘,我已经让人打了井水,要不先给她敷上?”
她听到金桔的话,忙退开,“得亏你想得周到!”
小丫鬟递上凉水浸过的帕子,金桔把帕子轻轻敷在香荷膝盖上,她好受了些,睁开眼看了一眼,惶恐地问,“我的腿会瘸吗?”
“不会的,你爹已经去请大夫了,只是皮外伤,骨头无碍的。”王大娘忙摆手,记口的安慰之言。
香荷稍微放心了点,心里恨极了三姑娘,等伤好了定要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