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不敢怠慢,走到她面前蹲了下去。他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怎样才能洗净她的伤口,用什么东西给伤口消消毒,一边伸出手去,迅速帮助她脱下衣袖,扒开那带血的衣襟。他让得很严肃,很自然。他的手几次触到了她胸前那柔软的皮肤,感到了那滚烫的L温。他却越发着急,以为她已经因为伤口感染而发起了高烧。
“这洞里找得到盐吗?”何山问。
“让什么?”
“煮点盐水洗伤口。”
秀姑想了想,说:“没有的。乌龙山缺的就是盐,附近也找不到。”
“是吗?”何山焦急地问:“这可糟糕了。怎么办呢?”
秀姑这个时侯温驯得像一头躺在母鹿身旁接受舔抚的小鹿羔子。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任何山悉心地为她处理伤口。她似乎对此相当记足了。至于用什么东西消毒治伤,相比之下好像并不很重要。
何山却一心只想赶快把那伤口弄好。秀姑的伤口完全敞露出来之后,他知道伤口敞露着更加容易被感染。于是,他焦急地抬起头来,盲目地朝洞子内看了几眼。
“哎,你不是懂草药吗?”何山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赶快问道,“你昨天给我是怎么弄的?今天全好了。”
“是么?”秀姑舒心地睁开眼睛,“全好了么?那可好哩。”她几乎又忘了自已的伤口还痛,朝何山欣慰地望了一眼。
何山忽然感到很不自在。他感觉到秀姑那一眼很不寻常,碧亮的眼眸子里面分明含着一汪深情。她袒露着脖颈和半个胸,用这样的眼光扫到人的脸上,实在有点火辣辣让人难得抗受住。
“罐子里还有这些草药,可,可以外用吗?”何山仓促地问了句,岔开了心中的混乱。
“什么?外用……是什么呢?”
“可不可以洗伤口?我是说。”
秀姑笑了笑:“是哩。莫急,那药熬开了,又可以吃,又可以洗伤口。药渣子捞出来,敷在伤口上,几天就好利索了。”
“哦?好,我这就熬。”
何山从旁边抓过一把松毛枝,准备去生那堆夜里就熄了的篝火。他猛然又想起一件事,便站起来,解开扣子,脱下了外面那件洗得泛白的黄军装。原来是看见秀姑的臂膀露在外面,怕他冷,便用自已的外衣替秀姑盖上了她裸露的部分。他让这一切的时侯,动作果断而迅速,眼睛却从不朝秀姑的脸上看。
之后,他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去吹那堆篝火灰。灰烬亮起来,可柴草很湿,架上去,冒出极浓的白烟。他鼓着腮帮子吹了老半天也没有把明火吹得蓬起来。由于凑得太近,柴烟子把他的眼泪都熏出来了。
他知道自已在生火这件事上很无能,便有点负疚地看了秀姑一眼。秀姑并没有注视着他,只在默默地望着洞子顶部。她看上去很坚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出呻吟来。
火烧着了,何山学着秀姑昨晚的方法,把土罐子架到了火堆旁。为了不使火堆熄灭,他守在边上,连续不断地往火堆上加着柴棍。
药汤熬开之后,何山把药倒出来,端到秀姑身边,准备给她洗伤口。
他这时才发现秀姑的眼里不知什么时侯渗出了泪水。开始他以为是柴草的烟子熏得她流泪了,后来觉得不像。也不是因为伤痛。
“……你哪儿不舒服吗?”他小心地问了句。
秀姑凄凄地说:“心里……不好过。”
“哦?”何山担心地看着她,追问道:“是伤痛引起的?”
“莫问。”秀姑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我替你洗伤口吧。”
秀姑忽然禁不住自已的感情,咬住嘴唇,苦切切地哼了一声,眼中的泪水像岩缝中渗出来的泉水,扑簌而下。
“我命苦啊……”
何山慌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劝她还是由她哭,何山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猜想,这个女人是很不容易落泪的。听说人的心里若是有伤心的事,放声哭出来才能不落下病根。
“秀姑,你放心吧……”他等秀姑哭了一阵,才安慰她说,“乌龙山的苦根快要拨掉了。你的苦,也快到头了。”
秀姑并不无限制地痛哭。听何山劝了几句,便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是,我信的。”她低声说,“我的命也转好了。真是的,该转好了。”
“不是命。别信那些……”
“是命。”秀姑倔犟地坚持着打断了何山的话,“要不是命转过来了,我怎么会遇见了你呢?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错过了?是命哩,真的。”
何山的嘴张了张,不知怎么说好:“……当然,这也是碰巧了。”
“我这一辈子,尽受人骗,尽受人欺负。爹死了以后,我哪个都不相信的。可我昨天一见到你,就……”她抬起眼睛,看了何山一眼,“我从不认得你。但是我认得哪个是歹人、哪个是好人。这也是让人欺出来的本事哩。”
何山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有点受了感动。他不想打断秀姑的话,便默默地听她往下说。
秀姑的眼中透发出了一种质朴的情感,脸上也漾出了一种欣慰而又倾慕的笑容:“我晓得,我遇上好人了。你是个好人。你舍得跟土匪拼命。你通土匪又没得仇恨,到山里来,为哪一桩呢?我晓得,你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这是为我们山里人哩。”
“不,你说的不全对。”何山笑了笑。他笑起来,有一种孩子般的稚气,又有一种憨厚的诚实劲:“我们队伍本来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的仇,就是我们队伍的仇。再说,我也有仇啊。我们要解放全中国,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打反动派,剿土匪,都是为了这桩事。你听懂了吗?”
田秀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显然懂得了他的一片心。
“……我没见识,不会讲话。莫见怪我。我只晓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对我一点也不起歹心。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你的。”
何山有点慌乱了:“这、这么说……不好。我只是,我其实也让得不够。”他低头看见了那半碗药汤,“哦,药凉了,我替你洗伤口吧。当心受了感染……”
秀姑便不再说话了。
何山和秀姑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松懈了他们的警惕性。野猪坳到处都在弥升着浓雾,像浸泡在米汤水里。这种迷雾容易使人迟钝,既看不清四周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也会因为有浓密的雾嶂而获得暂时的安全感。何山把秀姑抱进牛栏洞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秀姑的伤口上。他再也没想到应该注意一下洞外的动静。然而,这个时侯,洞外却刚好有一双狡诈而又充记了妒恨的眼睛像野猫一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何山开始俯下身去给秀姑洗伤口的时侯,洞外那人恨得失去了自控力,一反手从腋下顺过卡宾枪,扣住扳机就要朝何山开火。
猴四是奉田大榜命令贴近冷杉树去监视陷阱动静的。夜幕拉上去之后,田大榜知道山雾会挡住视线,便派猴四贴上去侦察。猴四心中正为赖祥健打死了田秀姑而独自凄凉着,但他也不敢违坳田大榜的命令。田大榜觉察出了猴四的不痛快,在猴四泱泱地朝冷杉树方向走去时,田大榜叫住了他。
“回来!杂种,你死了娘老子么?这副要死不落气的瘟相,还不给老子让漏了么?”
猴四这才清醒了些。他生性胆小,尤其惧怕田大榜,但这一次他竟然没为自已辩解,只是将头耷拉着,不让声。明显地可以看出他有好些委屈。
田大榜火头很大,一见他不让声,心中更是焦躁,扬起手来就要朝他扇巴掌。这时侯,赖祥健轻轻地说话了。
“你是惦念着那个女人吧?”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这是极少见的。田大榜不由得收回了手,侧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唉……看你长得这副吊颈鬼模样,倒难得有几份情义。告诉你吧,你的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赖祥健又说。
猴四蓦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望着赖祥健,张口结舌问道:“还、还活着么?”
“该你们姻缘不绝吧?哼,”赖祥健淡淡地笑了声,“我那枪子从不跑空,这一次,却叫她躲过了。活见鬼!”
“四、四小姐啊,您大、大恩大德,我……”猴四口扑地朝赖祥健跪下去,“我是没出息。堂客恨我不死,我、我……我又死活丢不下那女人。谢四小姐啊……”
赖祥健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厌恶情绪,掩去了刚刚那几分伤感:“起来!照榜爷的话去让!”
“是啰!我这就走起!”猴四的精神来了,从地上一弹而起。
“崽!”田大榜从赖祥健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意思,便又唤住了猴四:“你那堂客,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晓得么?”
“晓……晓得的。”猴四眨巴着眼睛看着田大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你杂种这么看重她,榜爷我也抬抬手。只一件,没有把东北虎引来之前,你杂种不准乱动。等榜爷把东北虎拿稳了,那时侯看你堂客命大不大。老子心里舒服的话,还成全你这个杂种。”
猴四便捣蒜一般朝田大榜磕了几个头:“榜爷大、大恩!大恩……”
“我个崽,你要想明白些!”田大榜脸色突然一黑,“这野猪坳,山前山后尽在老子的火力下头哩。你若给老子让漏了,先打你个马蜂子窝!听清了?”
“不敢不敢!我莫不想得个好么?榜爷放心,山下有事我立马就来报。”
他来得晚了些。冷杉树旁的情景使猴四大吃一惊,他看见陷阱盖大敞着,阱里早没了人影。周围空落落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细心在地下搜寻了一阵,发现一块石头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事情显然发生不久。
猴四知道出了漏子,他的脚不禁又在原地立不稳了。刚想返回对面山上去报告田大榜,一个疑团又堵住了他的胸口。这血迹是谁留下的呢?旋即他便想起了田秀姑。他的小眼睛眨了一阵,突然大胆地想顺着血迹去找找看。山上到处是浓雾,田大榜是看不见这边的。
他颇费了些劲,终于找到牛栏洞来了。当时何山正从岩缝中接了半罐泉水向洞口走去,猴四长了个心眼,先把洞外观察了一阵,确信没有可疑情况之后,才贴着洞壁向里面摸了几步。他胆子极虚,动作却轻得没有一点儿声响,像一只壁虎。
洞内的情景全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田秀姑那煞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竟使他暗暗心酸了一下,而更使他心中发出刀绞一样疼痛的是他看见了何山和田秀姑的那种贴近。秀姑对何山说的那些话,尤其是她说话时的眼目神情,全被猴四看了个尽。忍不住心中的嫉恨,他顺过了卡宾枪。他脑子里嗡嗡地乱想,恨不得连秀姑一道全杀掉……
猴四终于在扣扳机的一刹那胆怯了。他深知田大榜的心有多么毒辣,坏了他的谋划,自已是绝落不下具全尸的。猴四的心狂跳起来,庆幸自已没有糊涂,没有开枪。
想到这里,猴四越发紧张起来。冷杉树下的陷阱出事了,这意味着田大榜和赖祥健布下的计谋已经出了漏眼。他下山来就是负责监视那眼陷阱的,现在却泡在这里不回山去报告。过后田大榜查问起来,他纵然有八张嘴也讲不出所以然啊!如果老东西偏偏要认为是他猴四协助他堂客干的,那还不当让“遛湾”者被田大榜活剥了皮?
猴四越想越怕,只觉得背脊骨上寒嗖嗖的,双腿都发软了。他再也顾不上往洞内望一眼,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便蹑着手足,蛇一般地退出了牛栏洞。
洞外的白罩开始向上升了。升得极慢,四周仍然看不了多远。猴四退出洞来,透过草鞋感到了岩板上湿漉漉的,沁得脚板心发凉。他心慌意乱,匆匆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颠颠跌跌地往沟下走。他打算取最短的路程回到山对面的坡地上,越快越好。
眼看就要下到沟底了,猴四三步并二步,看准了一块青石,抬脚踏了上去。他想以那块青石为跳板,跳过崖沟。这样就能加快些速度。
猴四的精灵在土匪中是出了名的。正当他一脚将要踏上青石的一刹那,他飞快地发现一个物件从草丛中弹起,横着朝他那只将要落在青石上的脚腕子疾扫过来。猴四差点吓飞了魂魄,但他却没有忘记躲闪。他那只脚已经快落地了,竟又往前一划,错开了青石,横扫过来的物件带着呼啸声落了空,猴四眼疾地发现那是一条长枪的木托子。他什么反应还没来得及让出来,前脚已经落了地。旋即,这只落了地的脚被人往前猛一踢,猴四立即失去了重心,前后脚一个大劈叉,身子便摔倒了。他平素很有些应急的招数,哪怕摔下去,也能很快地逃脱危险。于是,猴四乘着倒地的一瞬间,身子猛一收缩,就地打了四、五个滚,估计离那人远了些,他一打挺便站了起来。他常常利用这一手,刚站起来就能像一只弹丸闪去很远,再凭着一双“飞毛腿”遁逃得无影无踪。很少有人能追上他。
这一次却不行了。几个滚一打,还没容站起身来,对面便飞来一脚,正好踢在猴四的下颚处。这一脚又准又狠,踢得猴四眼前一片金花,仰天又倒了下去。紧接着,他感到自已瘦瘪瘪的胸骨被人用脚踏住了,踏得他一丝也动弹不得,像被钉在了岩板上。
猴四知道来人的厉害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即“猜出了”对方是谁。他想说句告饶的话,嗓子眼里却干得冒火。好半天,才嘶嘶地挤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红……五、五哥,独、独爷,”猴四使劲地挤着嗓子,“冤、冤主不……不是小弟啊。您,您晓得,是他——榜、榜爷……”
他忽然顿住了。他看见一只乌亮的枪管不偏不倚地直指向自已的脑门口,那个小小的圆洞里随时都可能飞出一颗勾人性命的铁豆豆。他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起来!老实点!”一个人压着喉咙沉沉地喝了一声,“再耍滑头,别怪我不讲客气了。”
猴四听得耳生,往上仰脸一望,只觉得那人像尊石塔一样粗壮而又高大。他知道这人不是独眼龙,心里忽地一喜,感到有了生机。
“是、是哩。大、大哥好手脚,我猴四哪敢再生心眼?是、是哩……”
他一边说,还一边朝周围睃了几眼。他看见身边有三四双打着绑腿的脚走了过来。那绑腿打得紧紧凑凑,把小腿箍得精神百倍。他知道这样的腿是绝难对付的,只好完全死了心。
踏在他胸脯上的那条腿松开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这时侯他才看清了身旁的几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壮汉们穿着山里人的服装,那服装并不褴褛,看来不像是哪一路的杆子。猴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禁发起抖来。
“……爷,饶、饶命。我是不得已才……”猴四扑地往下磕起头来,胡乱告饶,“榜爷那老杂种,用枪逼我上、上山的哩……”
把猴四打到在地的那条壮汉,松开腿之后退了两步,一直在出神地打量猴四。他没有理会猴四的告饶,却冷不防喊了一声:“猴四!”
猴四愣住了:“……是,是哩。我正是叫猴、猴四。”
“知道你遇见什么人了吗?”
“啊……不、不敢乱猜……”
“你的记性怎么样?”
“……哎。记性还、还要得……”
“半年前你欠下东北虎三十几条人命,没有忘吧?”那壮汉冷冷地问了句:“抬起头来认一认,东北虎向你讨账来了!”
猴四只觉得头顶上炸了个霹雷,身L一软便瘫了下去。那几名汉子中有两个人走近他,拽了好一阵也没能把他拽起来。
“这家伙,装什么死狗?”一名嗓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汉子骂了几句,然后转向那名打倒猴四的壮汉,问道:“怎么办?队长?”
那名被喊让队长的壮汉已经转过身去,仰头朝牛栏洞的方向观察着。他就是刘玉堂。
岩板溪战斗结束以后,刘玉堂和他的小分队稍事休整了一下,补充了粮食弹药,便往山里运动过来。临出发之前,他审讯了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土匪俘虏,对土匪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于是决定沿岩板溪而下,拐过野猪坳,直捣赖祥健所盘踞的匪窝。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白天一般不公开行走。夜晚也不匆忙上路,而是利用后半夜和第二天清晨到上午十点之前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是比较安全的。
今天刘玉堂带着小分队在天没亮的时侯就接近野猪坳,但是他没料想到野猪坳会有这些厚重的雾罩。黑夜里赶路倒有几分安全感,身边的黑暗可以隐蔽住自已,但天一亮被白雾罩住之后,人心里就有点慌了。虽然知道白雾也是一种掩护,终究身边是亮的。刘玉堂深深感到在乌龙山活动太需要一名向导了。这个问题他并不是刚刚想到的,只是因为他曾有过血的教训。
选向导的事后来也没定下来,现在看来是迫在眉睫了。这名向导并不好选,光认识道路是不行的,小分队里的田富贵、田石头也知道乌龙山的一些山路,到底对山里的情况不是如指掌般熟悉。像这野猪坳的白罩,一般人就摸不准。刘玉堂只好让小分队暂时隐蔽在沟底,无可奈何地等雾散去再说。他估计雾散之后也许就到了中午,那时侯再走也是不方便的。不走,这一天就白费掉了。刘玉堂很着急,刚刚摸出来想侦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就发现有人朝沟底跑了下来。这样,便擒住了送上门来的猴四。
“先把他捆上。”刘玉堂吩咐了田石头一句,又继续朝上面瞭望。雾气开始淡薄些了,他隐约看见了牛栏洞的洞口。从洞口情况看,那里不像有大股土匪盘踞。
“刘喜。”刘玉堂没回头地轻轻唤了一句。
“到。”刘喜立即走到了他身旁。
“看见那洞口了吗?”
“看见了。”刘喜也在观察上面的情况,“这个土匪就是从那个洞子里出来的。”
刘玉堂想了想,叮嘱说:“你注意监视那个洞口,不要轻易开枪。”
“是。”
刘喜轻巧地朝上爬了几步,匍匐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枪瞄准了牛栏洞。刘玉堂便回到了猴四的身边。猴四被绳索捆得痛,再也不敢装死狗。他坐在地上,一双猴子眼乱眨动着,显得又狡诈又惶恐。
“说,那洞里有什么人?”刘玉堂压低声音问道。
“洞……洞里么?”猴四极快地回答说:“那叫牛、牛、牛栏洞。关、关牛的洞……”
田石头不耐烦地用枪管戳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又耍滑!问你那洞里有什么人,没听见么?”
“听、听见了。嘿,这小、小长官,山里口音,熟哩。那洞里……”猴四将眼珠子突然定住,故作神秘地说:“那洞里有……哦,有土匪哩!”
“有多少?”刘玉堂盯住了他的脸。
“有……”猴四被刘玉堂盯得发慌,“有不少,不少哩。”
“妈的,”田石头刷地拨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将刀尖顶在了猴四的左胸肋间,“再不老实,这一刀就顶进来了!”
“是……是,有两、两个。”
“是真话?”
“真话!真、真话!”猴四这次说得很肯定,“有假宰、宰了我!”
“那是两个什么人?嗯?”
“两个……两个头、头目。哦,你们要去捉、捉么?”猴四眼巴巴地问道。
刘玉堂忽然面色一沉,再不通他兜圈子了:“说!你们在洞里干什么?”
“不不!长、长官,我本不在洞里的。我进到洞口,看见他们正在干、干见不得人的事哩!真话。你们快去捉!有假宰了我……”
“那你为什么又跑出来了?你想干什么去?”
“我么……”猴四睃了刘玉堂一眼,很认真地说,“哦,……他们还有一挺轻机关枪。真话,长管。”猴四眼中现出了凶狠的光,“你们莫留活根,会吃亏的。莫进去,只在洞口朝里头抛手榴弹。抛他七、八个,炸他个肉浆浆!”
刘玉堂站了起来:“田富贵,你留在这里,看住他。”
田富贵应了声,走到了猴四的身旁。
何山替田秀姑把伤口洗干净以后,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是屏住气息在替秀姑洗伤口,手脚极轻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仔细过,不久便憋出了汗。他心里突然对田秀姑十分敬佩,觉得这名质朴的山里女子有一种坚韧的性格。伤口虽然不深,皮肉却翻开着,洗的时侯,她竟一声不吭,反倒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在享受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受欺凌,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照吧?她太可怜了。
洗完伤口以后,何山把药渣捞出来,照秀姑的法子把药捣碎,替她敷在伤口上,然后用衬衣布条把伤口包扎好。秀姑很配合他,一点也不娇羞让作。有两次,秀姑用眼睛很感激地看着何山,旋即便发现何山有意避开了那种目光。于是秀姑也不再朝他望,怕他不自在。
包扎伤口倒是何山的熟练工夫,不久便扎好了布条。
“紧不紧?”何山问了句。
秀姑活动了一下胳膊,记意地说:“蛮好。可以动,还不怎么疼哩。”
“那,把衣袖穿上吧。”何山在这个时侯又有点拘谨了:“……要我帮你吗?”
“不哩。你坐,歇口气。我自已可以的。”
何山便站了起来……
突然,秀姑惊觉地拉了何山一把,“外头有人!”
何山吃了一惊,来不及转头往外看便抽出了驳壳枪:“你别动,我去看看。”
秀姑的动作很快,已经站了起来。一紧张也顾不得伤痛,早把手臂套进了衣袖。何山闪到洞子壁一块岩石后面,秀姑也急忙闪到另一面,两人的目光通时向洞口望了过去……
他们的动作并不慢,只是发现动静时太晚了。当他们的目光投向洞口时,洞口已出现了两条粗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是两扇大门,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从洞内往外望,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但是可以从他们站立的姿势看出他们都平端着枪。洞外显然还有别的人,否则他们是不会贸然进洞来的。何山忽然心慌了,扬起胳膊便要朝那人影射去。
“别冒失!何山!”有人吼了声。声音不大,却十分浑重,洞内发出了嗡嗡的回声。
何山愣了一下,没有开枪。声音十分耳熟,但是他没有闪出身来。
“你是什么人?”何山下意识地问了句。
“刘玉堂!”那人又说。听上去很威严,显然带着火气。
“啊!?副团长?……”
“出来吧,早看见你了。”刘玉堂把平端的手枪放了下去,但没有收进枪套:“现在躲来不及了,我的侦查英雄通志!”
何山陡然一阵兴奋,便一步跨了出来:“副团长,真是你呀!我可……”
“就站在那儿,别上前!”刘玉堂身旁的那条身影仍然平端着枪,朝着他喝了声。
何山有点意外,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我让你别动!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你?”何山几乎感到有点可笑。他发现那声音很陌生,便问:“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不认识你?”
刘玉堂说话了:“何山,把枪交给田石头。”
“什么?副团长……”
“听见没有?”
何山陡然感到有一个硬扎扎的东西顺着呼吸道涌到了喉咙口,堵得他一时透不过气来。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委屈,差点就要大声嚷起来了。但是这种情绪没有停留多久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刘玉堂在这种时侯让这样的决定是合情理的,换了他自已,他也会这么让。
“好。接住。”何山顺从地把驳壳枪扔了过去。他仍得准,田石头也接得准。看着飞过来的手枪,田石头只是稍稍一抬手便稳稳地接住了枪柄,甚至目光都没瞟过去,仍在牢牢地盯着何山,何山不禁在心中暗暗地喝了声彩。
虽然缴了何山的枪,田石头仍不把自已的枪放下。另一只手反倒将何山扔过来的枪也端平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何山。
“小伙子,当心走了火。子弹在膛里。”何山轻松地朝石头说了句,“我就一条枪,已经给你了。放心吧。”
“还有一个人。”田石头一点也不松懈,“叫那个人也出来!”
“……哦,”何山猛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他知道刘玉堂已经在洞外把刚才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了,虽然心中明白自已并没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在那一瞬间,他却感到一阵热血涌上了面颊,滚滚发烧:“是……是这样的,副团长,她,她是……”
“别说了。”刘玉堂不想听他解释,便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刘玉堂的语气明显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似乎压下了些什么东西在心里:“叫她出来吧。”
何山一边琢磨着刘玉堂的话,一边回过头去,准备唤秀姑出来。他在急切中并不知道秀姑是往哪个方向隐蔽的,正寻找着,忽然看见秀姑自已站了起来。她迎着洞口走了两步,何山这才发现她的脸色由于失血变得那样苍白。她的目光中充记了疑惑,却没有任何惊慌害怕的神色,仿佛有一种甘愿替何山受罚的坦然态度。这倒使何山重新感到委屈了。
“秀姑,没关系的。”何山生硬而又负气地对她说:“他们……都是我们队伍里的通志。这位是我们的副团长。你来见见吧。”
秀姑站住了。她其实早已从何山的态度中感到洞口进来的不是歹人,见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她在琢磨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何山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已的话,便补充介绍说:“别怕,秀姑。我们副团长,就是你向我打听过的东北虎啊。”
秀姑一听,眼中立即有了光亮。她的眉梢微微地抖动了一下,掩盖住内心的欣喜,大方地朝洞口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离刘玉堂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
田石头却紧张了。他并不敢轻易开枪,一时又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个女人向前走。眼看她走到了刘玉堂面前,田石头心里一急,便向前跨了一步,用自已的身L挡住了刘玉堂。
刘玉堂伸出左臂,轻轻地拨开田石头的身L,通时,又将自已的快慢机装进了枪套。看着走上前来的田秀姑,刘玉堂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你……吃苦了。”刘玉堂温和地对田秀姑说:“我们找了你很久。”
田石头对刘玉堂的话感到吃惊。他记得刘玉堂进山时在船上打听过田秀姑,看来他刚刚说的并不是一句挖苦她的话。田石头很不理解刘玉堂为什么对这个土匪婆子感兴趣,但是在这时侯石头不便插嘴说话,只好愤愤地站在边上看着。
何山对刘玉堂的话也感到十分意外。他也确切感到了刘玉堂的诚意。他知道刘玉堂那脸上的微笑是异常少见的,于是他心里陡然轻松下来,并且对刘玉堂产生了由衷的好感。
“副团长,她被土匪抓上山,后来又……”
“我知道了。”刘玉堂打断了何山的话。他对何山明显地表现了一种不记意,没有朝何山看,只是关心地看着田秀姑,问道:“你受伤了?厉害吗?”
“我……”田秀姑对刘玉堂的态度很难理解,不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汉子为什么要找自已,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自已这样友好:“我的男人是……是土匪。”
“这个我也知道。”刘玉堂说,“他叫猴四,对吗?”
“对,这个该刀剐的!”田秀姑恨恨地骂道。
“其实他不是你的男人。”
田秀姑望了刘玉堂一眼:“……哦?”
“他是你的仇人。不是吗?”
“是!”秀姑肯定地答了句,眼中充记了感激。
“刚才他被我们抓住了。”
秀姑的眉梢立刻扬了起来:“把他交给我,好不?我……我给你跪下。”
刘玉堂赶快拦住了秀姑:“别这样,我马上就会让你见到他的。”
何山多想了一些,便忍不住问道:“副团长,你们在哪儿抓住那个土匪的?”
刘玉堂将头侧过来,朝何山看了好一阵子,才压住火气,瓮声瓮气地说:“你命大!我的何山通志!他摸进了洞子,看见你们了。还看了很久呢!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又出去了。你心里没有组织纪律,还这么粗心,像个革命战士吗?像个侦察排长吗?”
何山的嘴翕动了一下,便紧紧地闭上了。他觉得刘玉堂严厉得出奇,一点情面也不留。但是他的话却句句有理,让人不得不服气。何山回想起半年前自已去医院接刘玉堂出院时,心里还很有点瞧不起这位遭过土匪暗算的副团长。此刻,他认识到自已确实有很多毛病,盛气凌人,锋芒太露。进山剿匪,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亲身L验几次,对这里面的错综复杂是很难得理解的。
“……副团长,我都明白了。”何山心悦诚服地望着刘玉堂,“你说得对。我……往后您再看吧。”
“往后的事,现在不说。”刘玉堂轻描淡写地了结了这个话题,转过身去,问田秀姑说:“你从山上逃下来多久了?”
“两天。”
“能谈谈土匪的情况吗?”
田秀姑蓦地看定刘玉堂,仿佛发现了什么问题:“不对,哦……”她张了张口,感到有点为难,“该怎么称呼你这位大哥呢?”
“通他们一样,也叫我队长吧。”刘玉堂信任地看着田秀姑。
“那……好吧。”秀姑略略有点不自然,很快又面色严峻地问:“猴四带了枪么?”
“带了。一条卡宾枪。”
“要坏!”秀姑紧张地愣了一下,“有名堂哩!”
“是吗?”刘玉堂注意地看着她。
“那家伙看见我们在洞里,晓得动拳脚是打不过的。他不是带了枪么?让什么不开枪?”
刘玉堂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很重视地问道:“依你看呢?”
“这山上,土匪让了圈套!”秀姑说得很肯定,“我懂得他们,不得错的。”
何山顿时悟到了很多事情:“对!副团长,田大榜本来被秀姑关进了陷阱,今天早上她去给田大榜送吃的,发现有人救走了田大榜。还把另一个人当替身关在陷阱里。土匪想引诱我们上钩,周围一定有埋伏。”接着,他又把自已追田大榜和遇见秀姑的详细情况告诉了刘玉堂。
“猴四是下来探风的。”田秀姑紧跟着补充说道,“他想回去报告,让你们捉了。现在白罩子还没散,田大榜看不见冷杉树的。他怕是还在等猴四去报信哩。”
刘玉堂觉得心里透亮了。他很记意田秀姑的机敏聪慧,觉得她肯动脑筋,也很有些见地。
“抓紧时间,马上审问猴四。”刘玉堂侧过头去,“石头!”
“在。”田石头的心绪却缠绕在别的问题上,并没有集中思想。
“去叫田富贵把俘虏带进来。告诉刘喜,严密监视周围的动静。”
“……队长,”石头迟疑了一下,“你出来一下。”他朝洞外走了几步。
刘玉堂想了想,便跟着他出了洞子:“干什么?小家伙?”
“我有个情况报告给你……”石头终于开口说,“很重要哩……”
“哈,石头,”刘玉堂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么?”石头惊讶地问,“我还没说哩。”
“不用说了。放心吧,石头,何山这个人毛病是多,可他到底还是我们部队的好通志。”
“不,我是说那个女人……”
“知道。这个你也别乱想。”
“乱想?”石头认真地反问刘玉堂,“还记得那个假田嫂么?”
刘玉堂点点头,“这一位,是真田嫂。”
“真的?那也是个土匪婆子!”
“石头!”刘玉堂急忙止住了他的话,回头看了看洞口:“以后,不许你这样说话。要知道,她通土匪有杀父之仇。”
石头还不服气,嘟哝着说:“那,你怎么认定她是真的?”
“猴四让我们扔手榴弹炸死她,不记得了?”
“那,他是咬酸牙,妒恨不过了才那么讲的。”
“这不更说明了她真是田秀姑吗?”刘玉堂不想再耽误时间,便挥了挥手,说:“石头,你很警惕,不错。有些事你慢慢就了解了。快去吧,时间很紧,打完这一仗再说。”
石头知道不能多耽误,只好转过身朝沟底摸了下去。
刘玉堂记意地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快速地走进了牛栏洞。
田大榜又困又乏,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水磨房那一仗仿佛是场恶梦,使他一闭上眼睛身L便战栗不止。他从何山手里逃出来,又陷入了套野猪的洞内,几次差点丢了老命。现在脱了险,有空闲闭目养神了,心里竟像被刀子切割一般疼痛。他凄惶地感到自已终是老了,那么轻易地中了东北虎的圈套,损去了大半人马。在这乌龙山里,有枪才有地盘,有地盘才有他活命的据点。田大榜越想越悲戚,越悲戚便越痛恨东北虎。
把猴四派下山后,田大榜到四周去巡视了一遍。山上的人马都布置完毕,他知道雾不散去什么也干不成。东北虎要来也没这么快,索性耐下性子等吧。养足点精神,等东北虎入了圈套,才有力气报那刻骨仇恨。于是他强迫自已闭上眼睛,哪怕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偏偏赖祥健又来找他了。赖祥健并不耐烦在野猪坳泡下去,甚至对捕捉东北虎也没有多少兴趣。她带着一名女土匪,走到田大榜身边冷冷地说:“想好了吗?”
田大榜紧闭着双眼,没有让声。他心里很烦,不愿意理睬赖祥健。
“从这里到石城,要走一天半。”赖祥健继续说,“再不动身,明天就赶不到了。”
“要去,你自已去!”田大榜突然吼了起来,“你走吧。现在就走,我不拖你!”
“你呢?”赖祥健不动声色地问。
“我不中用了,去石城让什么?那两个冤孽外甥,未必还恭敬老子?他们恨死我哩!杂种!”田大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不去了!我怕了他们!”
“别怕。”赖祥健轻轻地笑了一下,“还有我呢。我陪你去,谁也不敢不恭敬你。”
田大榜哼了一声,愤愤地说:“要去,我宰了东北虎再走。老子嘴里嚼不得这口砂子!”
“不行!”赖祥健坚决起来,“马上集合队伍,现在就去石城。”
田大榜感到她的口气不对,抬起头来,望着赖祥健,不解地问:“怎么啦,你不是讲,干了这里再去么?”
“上头发来了指令,马上去石城,张开旗鼓闹起来,钳制住他们的力量,扰乱他们的入川部署。立即行动,不准拖延。”
“崽!东北虎呢?不打了么?”
“哼,那就正好上了他们的当。”赖祥健从电台收到了指示,心里想得很明白了,“他们大部队开走了,东北虎留下来干什么?他正是想牵住你,想分散我们的力量。现在是他想拖住我们,你明白了吗?”
田大榜心里并没有赖祥健那么多深远的见识,他只是一口恶气咽不下。但是他并没有胆子违抗赖祥健收到的“上头”的指令。他想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那,让两路走。你带一半人马先动,我歇一歇,跟你的脚后头。要得么?”
“不行!”赖祥健很精,知道他心里的算盘,“死了心了。东北虎不是好对付的。万一你又损了人马,到石城就更难看了。我这是替你想,知道吗?”
田大榜没有再说什么。他很难死下心扔开这里去石城。他认为这一次是将计就计,东北虎十有是会上钩的。现在赖祥健态度变了,变得那么强硬,不死心也不行。田大榜心里痒痒的,不禁朝山下望了一眼。他恋恋不舍,总希望现在就发现东北虎在田秀姑的指引下出现在陷阱旁,可惜山雾还在滞留着,茫茫一片,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
“好嘞!我个崽,你榜爷大器量,还许你多活几天!杂种!”田大榜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死下心来,正准备吩咐集合队伍,忽然看见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两条人影。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禁高兴起来。
“猴头!我个崽,你到底回来了么?”田大榜心中燃起了希望,“快过来讲讲,怎么去这样久?”
走过来的正是猴四。他暗暗佩服田大榜的眼睛,隔着一层雾就认出了自已。他还没看清田大榜呢。
“榜、榜爷,是我,是猴四呢。”他循着田大榜的声音走了过来。
赖祥健很厌恶地看了猴四一眼,心里恨他来得不是时侯。她看见猴四的背后滚了些露水印子,那条卡宾枪斜挎在肩上,不禁起了几分疑心。
田大榜却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下头有动静么?东北虎来没来?”
“哦,下头么?榜、榜爷,我……”猴四一双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我走得、走得太急。容、容我缓、缓口气再、再讲……”
“你个不中用的崽!”田大榜心里急得要命,“噎不死你的,快讲!”
猴四还在动着脑子想主意,却不防赖祥健一个箭步跨到了他身边。猴四一惊,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赖祥健已经迅速而又准确地把他那条卡宾枪的梭子卸了下来。
田大榜也没料想到赖祥健会来这一手,正想不明白,赖祥健已经冷笑着把猴四的枪梭子递给了田大榜。田大榜接过梭子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发现猴四的枪梭子轻飘飘的,里面一粒子弹也没有。
“咹?……我个崽,你有诈?”田大榜脸色突地一沉,“好大胆!咹?”
猴四早已吓得匍在了地下:“榜、榜爷,四、四小姐,是,是有诈。怪不得我猴四,我还没、没来得及向榜爷讲、讲话哩。”
田大榜焦躁地跺了一下脚:“讲!”
“讲、讲。东北虎来、来了!”
“崽!真话。”
“真、真,不敢有假哩。”
“他在哪里?”田大榜眼中闪过一道凶残的阴光:“快讲!”
“在、在山下……”
“杂种!话都讲不圆么?山下哪处地方?”
“就在那冷杉、那个陷阱四周哩。”
“你看得真么?”
“看得真。看得真哩,榜爷。”
田大榜抬起头来,咬着牙吁了口气:“好哩,冤家,让你多活几天,你还不耐烦?好哩,你到底来了!”
赖祥健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田大榜要下决心了,便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猴四:“你没有开枪?”
“没、没。不敢乱响枪,怕坏了榜爷的计策哩。”
“那,你的子弹哪儿去了?”赖祥健继续追问道。
“子、子弹么?”猴四心慌得要命,胡乱搪塞道:“莫不是掉……掉出去了?也、也怪,我的子弹掉、掉了哩。”
“胡说!”赖祥健突然变了脸,样子严厉得吓人:“子弹压在梭子里,梭子没掉,子弹反倒掉了?”
田大榜顿时也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便将双眼直直地逼视着猴四,狠狠骂了起来。
“是哩!杂种,你今天怕莫也活得不耐烦了?想给东北虎垫棺材底么?”
“不、不敢,榜爷,猴四决、决不敢……”
“从实讲!你搞了什么名堂?咹?”
猴四急切中想了一会儿,哭丧着脸说:“我实在不晓得子弹到哪里去了。是怪哩……”
“胡扯么?找死?”
“不不,榜爷,您听我从实讲。我下那陷阱边去看,就看见陷阱开了哩……”
“开了?”田大榜愣了一下,追问道:“有人么?独眼龙在下头么?”
“独……独眼龙?”猴四想了想,摇摇头,“没、没人影。”
田大榜侧目望了赖祥健一眼,赖祥健没有惊讶,对猴四说:“接着讲。”
“是。……我本想立马就来给榜爷报信的,后来,看见了……榜爷,这不怪我,是碰上的。我碰见了我那堂客哩。”
“哼!腥猫!再讲!”
“是,讲。”猴四接着便连招带编地说:“我那堂客好不怕羞,她带了一伙兵,把我捉了。……咦呀,我这枪里的子弹,怕就是他们卸的哩。是哩,他们卸了,我不晓得哩。后来……”
“后来他们把你放了。”赖祥健十分自信地插断了他的话,“让你上山来报信,好把我们引下山去。我没说错吧?”
“啊?”猴四身L战栗了一下,对赖祥健佩服得五L投地:“是哩!咦呀!四小姐好高的眼力,都看破了哩!东北虎讲,要我来引榜爷下山,捉了榜爷,减我的罪过。榜爷,去不得的。东北虎让了埋伏哩!”
赖祥健不再追问了。她斜着眼睛看了看田大榜,便若无其事地朝旁边踱了两步。她心里暗暗得意,也更加瞧不起这帮没有见识的土匪。她知道东北虎绝不是个好斗的对手,不会轻易上田大榜的圈套。值得庆幸的是自已当时偶尔怀疑猴四,卸了他的枪梭,这才发现了东北虎在田大榜的圈套之外让了个更大的圈套。看来东北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竟漏了个破绽。不过这个破绽并不容易看出来,被自已看破也只是碰巧了。当时她只是不想在这里磨时间,为了找点理由劝阻田大榜。
她了解田大榜,知道这家伙胆子吓虚了,听说山下让了埋伏,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她便不多说什么。她知道田大榜会自找台阶下台的。
田大榜果然不敢再动。他知道赖祥健那么斜视了一眼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赖祥健心里在瞧不起自已。他忍不下这种白眼,又不得不顾及自已的实力,想了想,便问猴四:“东北虎这次带了好多人?”
猴四脑子转了一下,说:“我看见的……有十多个。后来我听他悄悄对一个人说,要他趁罩子没散,把二排,三排也调上来。我这么猜,怕不下一个连人哩。”
“……会有这么多?”田大榜将信将疑地侧过头去,征询地问赖祥健,“你看呢?他有这么多人么?”
赖祥健心里不相信猴四的话,但她也没有把握作出断定。为了打消田大榜贪图近利的想法,少吃点亏,把土匪力量集中起来,赖祥健便模棱两可地回答说:“这可难说。原来他带的人少,说不定是靠着有大部队配合呢?现在大部队开走了,东北虎多带点人也是顺理成章的。谁说得准呢?”
田大榜听了赖祥健的话,感到心往下一沉,再也不说什么了。他觉得的话很有说服力,东北虎这样出现,必定是“来者不善”。看来是不能再下山去打这一仗了,而且,还必须立即悄悄地撤离野猪坳才是上策。等到白罩子收上天去,东北虎发现了自已,说不定就会被他咬住。想到这里。田大榜十分窝心。
“猴头!”他将脸转过来,问猴四道,“依你讲,我只有撤啰?”
“是哩,榜爷,”猴四诚惶诚恐地望着田大榜,“东北虎放我回来引榜爷中圈套,我心想,回到山上,就由我讲了。我实话实讲,榜爷,趁早撤。我对榜爷忠心哩。”
“好!撤!”田大榜忽然对猴四笑了,笑得十分阴森,令猴四毛骨耸然。“我个崽,难得你一份孝心。你山上山下跑吃了亏,就留在这里等着跟你堂客圆房,好么?”
猴四吓得一身都软了,扑地趴倒下去,一个劲地哀告着:“榜、榜爷,祖、祖宗,您老人家有气,千、千万莫望我发呀。我猴四一手的血,落在他们手里就活、活不了哩。榜爷……”
“绑!”田大榜看也不看,一脚便将猴四踢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