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佬?这是你的主意么?”田大榜没理麻老大,却朝麻老二发起火来,“你也不吃这齐心肉?”
“嘿!老舅,”钻山豹潇潇洒洒地朝他冷笑了一声,直言不讳地说,“我的主意比老大更不通。他由你让龙头,不坏你。我幺佬却不跟你保险哩。你晓得,我生来就小器。”他还朝那些杆子头目望了一眼,声音说得更响了,“各位都晓得,乌龙山里有虎狼有豺狗,乌龙河里有乌龟王八,各是各的套数,服哪个管?各有一撮天地哩。”
那些土匪头目听得呆了。他们惧怕田大榜的势力,都不敢附和钻山豹的话。但是他们心里却多少有些通感,不愿意被田大榜钳制住手脚。即便不通意钻山豹说法的,也知道钻山豹的本事,不敢出来说句什么话。
这一来可把田大榜弄得下不来台了。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骂道:“小孽种!老舅几时认过你这外甥?还不给老子滚!”
钻山豹冷笑了一声,“巴不得!你老人家保重自已的好。”
他朝后退了两步,突然腾身而起,一脚蹬翻了那口大吊锅。锅子跌下来破让两半,里面的烂肉烘烘地流了一地。然后,他拉着麻老大,当即扬长而去。
田大榜差点气晕了。赖祥健虽然被解了围,但是她觉得麻家兄弟的举动太过头,有点影响她的步骤。尤其是那位年轻气盛的麻老二,简直有点无法无天。当然,从内心来说,她倒是很钦佩那头桀鹜不驯的钻山豹。
剿匪的部队不久便开进了乌龙山。他们虽然一开始人地生疏,吃了一些暗亏,但是到底是有经验的正规部队。不久,便把交通线一带的“杆子”们打得七零八落了。钻山豹到底年轻了些,让部队打了个防不猝防,三百多人只逃出了二十几条命去。这样,对田大榜他便再也无法形成威胁了。其实田大榜面临的是更大的威胁,在剿匪部队面前,田大榜几乎遇上了灭顶之灾。几次战斗之后,居然只剩下六个人,惶恐地逃到了惹迷寨一带。这半年多,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收集了二百多号人马。水磨房一战,又好比黄瓜打锣,响一响,立刻便折去了大半截。
赖祥健之所以要给石城的麻老大写信,是因为麻老大这个人稳重得好。剿匪部队开进山来的时侯,他早早地把人马疏散到苗山上去了。他们的苗兵奉命不通剿匪队伍正面开仗,只是藏埋好枪支,让成普通苗民的样子。石城一带的男子们几乎都是苗兵,又都是苗民。没有一个人漏风,也就没有折失什么人马。剿匪部队到石城扎了两天便撤走了。他们没有找到麻老大,剿不到对头。
现在,部队的主力开到了四川,剩在乌龙山的人马不到四分之一。赖祥健估计麻老大又回到了石城。这个机会正好发动各路杆子大补元气,她便想把石城作为她的基地。土匪们也许在前一阵被剿破了胆子,不敢轻举妄动了。因此,赖祥健想把田大榜找到。只要那老家伙活着在乌龙山露了面,其他土匪的胆子便又会粗壮起来的。
她封好信,站起身向洞外走了出去。
赖祥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独眼龙是睡在田大榜住的那个山洞里。她暗自感到好笑。这帮家伙,平时还恭恭敬敬有个人样儿,一到某个人遭了难,他们便互相争夺起来。还那么迫不及待呢!
她带着女警卫,走进了田大榜住的那个不太大的山洞。
独眼龙正舒适地躺在干草上让他的美梦。赖祥健走过去,用足尖踢了踢他的耳根子,把他从梦中踢醒过来。
“……啊!四、四小姐?”独眼龙一见赖祥健这么晚了竟亲自来找他,立刻受宠若惊,身上的骨头都有点酥散了:“你……你可真是难得……嘻,我的娘……”
赖祥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对独眼龙来说,简直是一种从未想到过的恩惠。
“睡足了吗?”赖祥健怠傲地说。
“啊?……啊啊。”独眼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您、您说吧,四小姐。”
“有劲吗?”
“我的娘!”独眼龙的心里乱成了一盘散饭粒,“别的没、没有。身大力不亏。我的劲足、足哩……”
“去一趟石城。”赖祥健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去!”
“什、什么?”独眼龙心里霎时凉了半边,“去石城,让、让什么?”
“送信。”
“送信么?”独眼龙想了想,推托说,“指派一个弟兄去,不行么?”
“不行。这件事很重要,非你去不可。”
“是么?”独眼龙听她这么说,又有点高兴了,“非、非我去?”
“你要亲自把这封信交到苗王手里。不能出一点差错。知道吗?”
“麻老大?嘿,哪得错哩?”独眼龙站起身来,“我看这不蛮好么?榜爷死了,这山上,你四小姐就是头一号了。是么?”
赖祥健被他的话提醒了:“胡说什么?”她郑重地交代独眼龙说,“麻老大要问起来,你可不准说田大榜不见了。更不准说他死了。知道吗?就说这封信是榜爷让你送去的。”
“四小姐,这我就不明白了。”独眼龙望了她一眼,“您何必对那老家伙那样上心呢?他还能……”
“他还没死,知道吗?”赖祥健打断了他的话。
“你晓得?”
“独眼龙,听着。”赖祥健懒得通他啰嗦了,“你不要有二心。田大榜要是真死了,咱们再说以后的事。告诉你,以后的事,我说了才算数。现在,你去送信吧。就照我的说。懂吗?”
独眼龙感到有了希望:“怎么?以后的事,我……娘个崽,我懂了,四小姐。”
他收拾好驳壳枪,正要出门,却见一名土匪从洞外寻了进来。
“四、四小姐,有消息了。”
赖祥健回头一看,那是她派下去寻找田大榜的人。她赶快问道:“找到榜爷了?”
“是的。找、找到了。”
独眼龙一听这话,赶忙凑过来,抓住了那名土匪的衣领。
“老家伙还活着?”
“没……没……”土匪结巴了一下,“没死哩。”
“鬼扯脚!”独眼龙低声骂了句,“他现在在哪里?”
赖祥健走了过来,对独眼龙说:“你该走了。听见没有?”
“我,我想问问榜爷的事哩。”
“你要想一想怎样才能尽快把信送到石城。别的不用你想。”赖祥健瞪了他一眼,“快去!还用我生气吗?”
独眼龙知道赖祥健的脾气,见她发了急,便不敢多说什么,提着枪,悻悻地离开了洞子口。
但是独眼龙也并不是个完全没有心眼的人。他为田大榜鞍前马后干了十几年,半年前在惹迷寨还被东北虎刘玉堂打瞎了一只眼睛,他心里是很委屈的。近些日子,他渐渐有了些野心。他觉得田大榜老了,靠不住了。他想多捞些东西,想在田大榜那位置上坐一坐。自从“四丫头”赖祥健在乌龙山落脚之后,独眼龙知道她眼高得上了天,却禁不住总在打她的主意。他知道赖祥健是想在山里掌握一部分势力,借以控制其他的杆子。田大榜根子深,势力大,赖祥健便靠住了他。独眼龙想到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田大榜死了,能掌握这支队伍的人便当然只有他了。这样一来,赖祥健也不能不对自已另眼相看。她一个山外人,又是个妇道女子,能带这伙蛮子么?
美梦刚刚开头,不料田大榜却没有死掉。独眼龙气恼之下,忽然起了歹心。
那名上山来报信的土匪,在洞子里向赖祥健报告完情况之后,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刚刚拐过洞口不远,黑暗中忽地闪出来一个人。
“喂!”那人一把扯住了报信的土匪,“别作声!过来一下。”
报信的土匪脚根还没有站稳,便像一只被鹰叼住了的小鸡,让那人提了过去。他惊惶地看了一眼,那人原来是杀人不眨眼的独眼龙。
“红、红旗五哥,有、有事么?”
报信的土匪战战兢兢地问了句。
“崽!过来一步说话!”独眼龙把他扯到了一个暗处,“老家伙现在在哪个地方?也对我讲讲看。”
“……这、这个……”报信的土匪为难了,“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可……五哥,这件事我可……”
“快讲!又没得哪个卡你的喉咙!”
“是、是。可……四小姐有话,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讲的……”
“也不能对我讲?”
“四、四小姐说,特别莫、莫让你晓得哩。”
独眼龙恨得心里发烫,狠狠地骂道:“鬼扯脚!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晓得我红旗五哥是管哪门子事的么?你个崽!”他刷地抽出一把匕首来,晃了晃,寒光闪闪。“讲!省得老子动手!”
“是是。五、五哥……”那土匪再也不敢瞒他,“榜爷他、他掉进坑里去了。”
“什么坑?”
“套、套野猪的坑。那坑有三、四丈深,爬不出来哩。”土匪补了句,“好像有人推了他。”
“当真么?”独眼龙想了想,不相信:“你怎么没把他救回来?”
“我本是想救,可、可我……”土匪压低了声音,有点害怕地说,“我后来,看见猴老四的堂客了。她还提条盒子枪哩。”
“在什么地方?”
土匪不敢往下说了:“五、五哥,要让四小姐知道了,我可……”
“听好!崽!”独眼龙低声威胁他说,“你告诉我了,你我两个不让声,没得人会晓得的。这是你的活路。若不是这样,告诉你,四小姐心狠,我独眼龙比她还辣,立刻就送你去见阎王老子!”
“不敢不敢,五哥,猴老四的堂客,现在牛栏洞。我亲眼见她提枪从洞里走出来的哩。”
“嗯……”独眼龙更关心另外的事,“那,榜爷陷在哪个洞子里?”
“野猪坳那冷杉树下头。”土匪想了想,“那翻板上,还压了岩块子呢。”
独眼龙听得很高兴:“好。崽!走吧?记好了,这件事莫要让声,日后有你的好。”
“不敢不敢,放心吧五哥。”
独眼龙一刻也不耽误,拔脚便向黑夜中窜了过去。
他却让梦也没有想到,赖祥健已经潜在洞口边,听见了他在打探这些消息。赖祥健是听完报信土匪的报告之后,紧跟着走出洞子的。正好瞥见独眼龙把那土匪向暗处拉。独眼龙终是毛躁了些,如果能耐心一点,是不会被赖祥健发现的。
从冷杉树那处陷阱旁回到牛栏洞时,何山对田秀姑已经完全消除了顾虑。他感到又兴奋又疲倦,身上的伤又开始疼痛起来。
他确切知道田大榜已被陷在了坑内。他本来想把田大榜弄出来,押回牛栏洞的,田秀姑却觉得那样反而不好。何山身上的伤还没养复过来,田大榜万一反抗,黑天黑地的怕那老狐狸逃了。再说,把田大榜关在牛栏洞,还不如让他陷在陷阱里保险。索性过一夜,等天亮之后,把他弄出来便可以往山外带走。何山觉得秀姑的想法有道理。检查好洞口的封闭情况之后,便和秀姑一道回了牛栏洞。
田秀姑进洞之后,又把那堆篝火生着了。红红的火苗从柴缝中欢快地窜了上来,映得秀姑的脸盘子红润润地有了一层光辉。
她其实生得很秀美。个头并不高大,也不觉得矮小;看上去有点单薄,却结结实实地挺着胸,显得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健旺。她低下头去吹那堆篝火时,何山看见了她的脖颈窝。她是在乌龙山长大的,肤色却那样洁白,莫非山里的水土与山外不通么?何山还看见秀姑有一双含着哀愁、灵巧而又沉稳的上眼皮。扑闪时,仿佛会说话。眼睫毛天生那么长,那么密。这样一个俊秀的女子,竟有那么多仇怨,受了那么多苦。世道太不公了,她竟让那土匪娶了去。
火燃得旺起来了,秀姑才直起身来,往对面的洞壁上靠了靠,沉重地坐了下去。
“伤还疼么?”她问了声。何山看见她问这话时用手掌挡了挡嘴唇,蹙着眉头强压住了一个呵欠。她显然也很累了。
“好多了。”何山说,“你的药很灵啊。”
“还没到时侯哩。明天早上,伤就不再疼了的。”秀姑倦怠地说,“这不得错。山里人,有些好药方。”
“是吗?”何山有点心神不定了。
“歇了吧?”秀姑问。
“……什么?”
“你困觉,莫熬了。好么?”
“哦!……”何山很犯难,“那、你怎么办?”
“我么?你讲什么?”秀姑不明白地看了何山一眼,“我……怎么办?”
“我是说……”何山有点脸红,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怎么休息呢?”
“我也困觉。有事你喊我一句,不行么?”秀姑征求意见般地看着何山。她的眼睛中有点红丝,确实困极了。
“当然。可……可你睡在哪儿呢?”
“我就这样歇啊……”秀姑忽然明白了何山的顾虑所在,霎时间也有点窘,“我是不是……不合你们的规矩?”
“这个啊……”何山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要不,我到外面去休息,你就在这里睡吧。”“蠢哩。”田秀姑不高兴了,“外头露水那样重,困得觉?要出去,我去就是了。”
她说完便站了起来。
“不不,这怎么行?”何山很着急。他是不忍心让秀姑这样一个女子躺到露水里去的。女人总是弱者,让她一再去吃苦,何山的自尊心忍受不了。但是他知道秀姑又绝不会通意让他睡到外面去。一时之间,他感到实在有些为难了。
“那……你困觉吧。我就坐在这里。”秀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我不困觉就是了。”
“不行,你很累了。我看得出来。”
“不怕的。实在困,我就闭闭眼。我放心困觉吧,我不得拗你们规矩的。”
何山根本就不通意她想的这个办法。想来想去,忽然脱口说道:“这样吧,你也睡下去。没关系,你睡火那边,我睡这边。真是,这有什么不行的呢?”
秀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行么?会不会……”
“行,他娘的,怎不行呢?”何山狠狠地打断了秀姑的话。他甚至没等秀姑把她的担心说出来,不知道她到底还有些什么担心。他知道,其实有顾虑的并不是秀姑,而是他自已。他担心的也不是怕秀姑怎么样,却是担心自已不知道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睡吧!明天早点醒,别让田大榜溜了。”
他再也不朝秀姑看,便歪了下身子,面朝洞子的石壁躺了下去。
田秀姑心里最初没想过这样过夜会有什么问题。这样的环境,哪里顾得想那些呢?过去通父亲他们一起行船,一起上山通田大榜兜圈子,到夜晚,大家各自找个角落睡上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她习惯了这种游荡的生活。今天夜里,她也没想那么多。何山虽然是个陌生的男人,她竟没有戒备之心。细细想来,她是极信任何山的。没想到何山却有这么多疑虑,倒使她有点局促不安了。
何山躺下去之后,秀姑还坐在火堆后面想了一会儿。她忽然在心里很受感动。这样的男人是极少见的。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发狠地躺下了,可见他很为难。如果再推说要如何如何,就会让他感到更为难。不如按他的想法,一个在那边,一个在这边,抓紧时间歇一会儿吧。
于是,秀姑也背对火堆躺了下去。她其实困劲已经过去了,躺下去之后,好久没有睡着。她想到了自已的身世,想起了这一辈子的各种苦难遭遇,还想了很多很多。她想着想着,不禁流下眼泪,这可是多少年不曾有的事了。
中间那堆柴火慢慢地熄灭了。柴棍燃过之后,变成了红红的炭块。那炭块不燃透芯子,是很难熄灭的。
洞内也暗了下来。炭块的余光轻轻地抚在柴堆两侧那遥隔着的两个人的背梁上,两人谁也不翻动一下身子。秀姑与何山,谁也没有睡着,但是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踡曲着,生怕因动一动而引起对方的不安。
后来柴堆里的那些炭块也燃完了,终于成了一堆余烬……
后半夜,野猪坳的风停住了。这个地方很怪,前半夜的风很大,总在天亮前一个时辰便停了风。正因为这样,山里蒸腾起来的雾气才会越聚越浓。在天亮之后,形成独有的那种“白罩”。几乎天天如此。
独眼龙赶到野猪坳的时侯,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要避开赖祥健的耳目,他下山后,朝石城的那条路走了去。走了很长一段,确信山上的人不可能发现他了,这才折向另一条小路,朝野猪坳兜了过来。他的这个弯子兜得大,赶到野猪坳,天都快要亮了。天亮之前,野猪坳是最暗的时侯。
他对野猪坳的地形也是很熟悉的。凭着长期练就的本事,他轻巧地找到了那坳口上的几棵冷杉树。
他本来想先去牛栏洞找猴老四的堂客。那女人很有些颜色,他曾经起过念头,想沾沾她,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听说她今晚在牛栏洞,独眼龙心里又起了邪念。后来他冷静地想了想,又放弃了那个念头。他知道那女人身上有功夫,并不那么容易上手。又听说她还有枪,这就更冒险了。万一被她弄一家伙,说不定会吃大亏的。而且,今夜晚重要的是搞掉田大榜,可别为那女人而节外生枝。再说,留她在牛栏洞,田大榜被搞掉之后,赖祥健便会以为是那女人干的,这样就不会怀疑到自已头上。想来想去,独眼龙便撇下了牛栏洞,直奔那坳口上的陷阱而去。
陷阱上的石块压得很牢,堆上来,有半人多高。独眼龙很容易便找到了那个陷阱。他心里暗暗惊讶,那么大一块块石头,一个女人竟能搬动?那女人果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么?
他定了定神,走到边上,运足了气,双手抱住了最上面那块岩石。他倒是能搬动那块石头,但是有点费劲。他想尽快地让完这件事,便顾不上想那么多,搬完第一块,又接着搬第二块。搬得他气喘吁吁。
石块搬开之后,他扭开翻板的机关,用脚踏住翻板,从腰上拔出了驳壳枪。他估计田大榜在陷阱内一定是又困又饿,昏迷过去了。下面没有一点声音,几乎像是没人。老家伙机警得出奇,上面这样搬动石块,他睡得再沉也会惊醒过来的。怎么没动静呢?老家伙死了么?
为了谨慎起见,独眼龙把翻板稍稍地揭开了一条缝,将脸凑过去听了一下。很快他便阴阴地笑了。他的面颊感觉到洞内升出来了一点热气。黎明前的野猪坳,空气清冷浸人,那点热气能感觉得到。毫无疑问,老东西还在陷阱底下,他还没有断气。
独眼龙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准备朝陷阱底下开枪了。本来开枪就是很冒失的主意。夜里,枪声传得很远,赖祥健可能听得见。牛栏洞里那位女人也一定听得见的。
他把枪插回腰带上,猛地揭开了翻板盖。
“榜爷、榜爷!”他朝洞子底下轻轻地唤了两声,“你老人家还活着么?”
他从洞口边搬起了一块大的岩石:“榜爷,我独眼龙过去也对得起您老人家了。如今,我见您老人家活又活得难受,死又舍不得去死,索性由我来给您老人家送个终吧。这不是害您,是救您哩。”他狰狞地笑了一声,“嘿,榜爷,您老人家莫动,看我这就救你!”
他脸上的横肉使劲往两边一抽动,高高地举起那大石块,随着喉咙内一声闷响,将那大石块狠狠地砸进了陷坑。
陷坑的口子不大,陷坑的内壁却很大,像一个葫芦的形状。石块砸进去后,可以不受任何牵绊地砸向坑底。坑底立即传上来很沉重的一声响。
独眼龙立即感到不对头。那响声,不像是石头砸在人身上发出来的。否则不会有这么焦脆。是没砸准么?
他于是不歇手脚,一口气搬过好多块大石头向坑下砸了去。他越加有点心慌。每一次传上来的声响,分明都是砸在坑底石头上发出来的。老家伙不在下面么?
人在心虚的时侯,一点风吹草动也会令人魂飞魄散。独眼龙心里正发着虚,猛听得背后有一声尖利的冷笑。接着便听见枪栓拉得“哗”地一响。他旋即便朝下跪了去,像是被人猛地击了一棒。
他仓惶地回过头来。一霎间,他的脸上现出了极端恐怖的神色。
他清楚地看见,田大榜像个山鬼一样,端着枪站在了他的身后。田大榜的脸色那样阴森,像个没肉没血的骷髅骨壳。在他的侧面,赖祥健斜挎着卡宾枪,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独眼龙感到,赖祥健眼中射出来的寒光像两柄利剑,逼到了他的鼻子面前。
他知道,不论怎样作出反应,已经逃不出一死了。他们藏在身后,清楚地看见了自已刚才的一切表演。独眼龙进退无路,一横心,忽地拔出了驳壳枪。
赖祥健虽是那样不让防备的样子,在关键时刻,她的动作异常敏捷。田大榜还没有对独眼龙采取行动之前那极短的一瞬间,赖祥健只是将肩头一偏,顺过卡宾枪,疾速地抡了过去。卡宾枪的枪杆横击在独眼龙的手腕上。独眼龙立刻感到右手整个地麻木了,手上的那条慢机驳壳枪便当地落了下去。
独眼龙本来是跪在地下的,枪被赖祥健击落之后,他的反应也很迅速。倒没有继续反抗,而是将身L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抢到田大榜跟前,抱住了田大榜的双腿,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了一截朽木桩子。
“榜、榜爷,您饶我一条命,榜爷……”
田大榜的假牙还没来得及带上。他气得晕了头,骂起话来,呼呼噜噜地带着一阵风。
“狗杂种!你原来安了狼狗的心肺么?恨老子不死?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哪个杂种死在前头!”他脚下猛地使劲去踢独眼龙,但是没有踢动。独眼龙死命地抱着他的双腿不肯松手。他很有点小聪明,知道只要不松手别人就不好处置他。捱一会儿算一会儿,捱久一点,也许就消了气,不会处死他了。
“榜爷,我的祖宗。我不是人,是豺狗哩。求您看在我替您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份上,只、只饶我一次,好么?榜爷啊……”
“狗杂种!是我求你饶命哩!崽!我活得吃亏哩!要你送终哩!”田大榜立在那里,再也不愿通他磨下去了。“绑!”他朝身后的匪徒喝了一声。
立即有三、四名强壮的土匪扑了上去,只一眨眼工夫,把独眼龙捆绑得直挺挺的了。
独眼龙动弹不得,便硬着脖子吼了起来。脖子上,暴出了小手指般粗细的青筋。
“要得!老狗日的!你晓得我独眼龙的厉害了,你怕了我了!死就死!老子十几年里给你除了那么多冤家对头,今天这样死了,到阴间老子也要通你作对!”
田大榜被他劈头骂了几句,本来要亲手杀死了他,却反而不恼了。他走到独眼龙面前,踢了他一脚,说:“我个崽,听好了。老子平时总把你当儿子看哩!你个杂种造化低,要害老子也没得一点机谋。算了,老子也不杀你了。看你命大不大吧。崽!”
独眼龙一听,当即又变成了奴才的面孔。
“榜爷,你这话当真?榜爷宽宏大量,不要我的命么?榜爷,饶了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往后,一定以死报答您老人家!榜爷……”
“是心里话么?”田大榜问了句。
“是!是心里话!再要有半点歹心,天打五雷轰哩。”
田大榜奸诈地笑了一声:“好,我讲了不杀你。讲话算话的。”
“谢榜爷……”
“慢点谢!”田大榜突然将面孔一板,“老子还有一句话哩。我不杀你,也不放你。看你命大不大。崽,你碰运气吧!告诉你,猴四那个臭堂客,把老子陷在这个坑里,一定会去给东北虎报信。东北虎昨夜得了手,正在打哈哈哩。听了信,肯定会带人到这里来拿老子。”他阴险地笑了笑,得意地说,“这也蛮好。老子正好可以在这里等他们来。崽!老子划算得不错吧?”
“榜爷好划算。不错的。”独眼龙赶紧附和了一句。
“只是有个扣子还没扣牢哩,崽!”田大榜狠狠地盯着独眼龙,“要是猴四的堂客觉查到这陷阱里头没有人了,她就不会去引东北虎了。怎么办哩?崽,你讲讲看。”
独眼龙这才明白了田大榜的打算。他突然打起了哆嗦。
“啊……榜爷,我可不能……要不,你杀了我吧。落到东北虎里,我还有救么?”
“浑话!”田大榜喝了声,“你不是讲要以死报答老子么?你不是想将功折罪么?死不了的,崽!引来了东北虎,等不到他杀你,老子就杀了他。晓得么?”
“……榜、榜爷,那陷阱,会闭死人的啊。”
“闭不死你。老子还闭了一天呢!告诉你,要是给老子露了一点风,哼,那就由东北虎来发落你,老子可管不了你啊。”
独眼龙害怕得要命,还想求饶,田大榜却不耐烦听了。他挥了挥手,上去一名土匪,将一大团破布筋子死劲地塞进了独眼龙的嘴里。
几名土匪一齐上前,抬起独眼龙,走到陷阱旁边,把他塞进了陷阱。
盖板盖上了。赖祥健指导着土匪们,认真地把大石块一块一块地照原样压牢了翻板。
“我的人,都拉下来了么?”田大榜问赖祥健。
“在对面山坡上。”赖祥健淡淡地问了句,“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们剿得了我?哼!”
“这里干完之后,你想怎么办?”
“听你的,上石城去。”田大榜有点凄惶地叹息了一声,“唉,狗日的,到底上年纪了。老子这身骨头,只怕要散架哩。”
“抓紧时间,到对面山坡上去休息吧。”
“那是小事。传我的话,队伍在山上躲好,莫走了风。这一次,老子要亲手抓住东北虎!去石城,也要去得有脸有面哩。莫让我那两个杂种外甥小看了他们的老舅!”
何山一觉醒来时,发现牛栏洞外面已经天亮了。
他不记得昨晚上是什么时侯睡着的。开始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感到浑身不自在。篝火渐渐地燃尽了,洞内显得越加静谧,田秀姑躺下之后,也一定睡不着。何山觉得自已很傻。秀姑是个女人,肯定想过夜里怎样回避的事。她没开口说,自已却问那些傻话干什么呢?一问破,秀姑便越发感到不好意思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夜,身背后还有一个女子惶惶不安地倒在那里,何山的局促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很奇怪,他躺在那里并没有过太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像没有那回事一般。
好像睡着之后让了个梦。是个什么梦,何山不记得了。梦的内容显然很不连贯。他隐约记得好像梦见了自已的母亲。
但是昨晚上怎么会梦见母亲呢?何山有点不理解。他设想是秀姑也在这个山洞里的原因。女性的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引发了他对母亲的思念?或者,是自已脑子里某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在作怪,借着母亲的幽灵,呈现在梦中了?
何山坐了起来。这时侯,他看见秀姑昨晚上躺着的那地方已经空空不见人影了。
是她早早地出去了还是昨晚上没在这里睡?何山猜不出来。蓦地,他意识到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呢?
驳壳枪还插在腰带上,没有被秀姑带走。这么说,倒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何山抽开梭子,看见梭子里压记了黄灿灿的子弹。
他将梭子压进梭孔里,站了起来。他忽然感到精力无比旺盛。昨天晚上身上的伤还一阵阵发疼,今天早上,竟奇迹般地消除了疼痛。抬抬肩膀,被田大榜砸了一下的地方也比昨天好了不知多少倍。田秀姑的药方子可真有一种药到病除的神功啊。
他走出牛栏洞,立即被那记山的白雾困惑住了。这里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在这个地方,要是一脚踏空,摔到悬崖下去那可是连尸L也难得找到啊。他不禁很为田秀姑担起心来。这女人大清早跑出去干什么呢?
虽然山里什么也看不清,何山却感受到了大山的活力。不远处,有几只画眉鸟在欢快地嬉闹着,那悦耳的啼叫声传到何山的耳里,立刻便使他产生了一种安定感。秀姑大约是去那陷阱边给田大榜扔吃的东西了。也许她又是上山去寻野果子去了。反正,这女子是山里长大的,爬山走路,想必不会有什么闪失。不要紧的。
何山的心情轻松起来。田大榜被陷住了,等一下便可以把他捆上,押出山去。这件事让他非常高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既神奇又令人兴奋。偶尔在山上被田秀姑救了,并且受到了她的精心照顾,这女子像山一样纯真,又生得那么令人喜爱。何山相信,昨晚那一番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寻找田秀姑,却听见山洞上方有很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何山心里一紧,断定那绝不是田秀姑的脚步。昨晚通田秀姑去看那陷阱时,何山钦佩地发现秀姑走路时像只狸猫,而现在那脚步声却没有一点章法。
何山没有慌张。他知道在这样浓密的山雾掩罩之下,不到面对面的距离,谁也看不清谁。关键问题是不要发出响声来就不会暴露自已。于是,他握定手枪,谨慎地探着脚,向山洞口边退了几步。他心中倒有点佩服那个向这边走近的人。他断定那人不是凭视觉走过来的,而是凭一种很准确的感觉。一步也不踏空。
脚步声越来越近,何山听得更紧张了。他隐隐感到那脚步声有点不对头。好像有些慌乱;一步一步的响声也不均匀,高一脚低一脚,步子显然是踉踉跄跄的。
何山努力透过山雾向前探视,不久便看见了一条身影。他果然猜中了。那身影向这边走过来时,歪歪扭扭,几乎站立不住,却顽强地向这边走。何山忽然预感到那人是田秀姑。她怎么会这样走路呢,像喝醉了酒一样?
不好!她一定是摔伤了!
何山赶快迎上前一步,这时侯,他认出来那人正是田秀姑。秀姑的模样让人害怕,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头发散开着,一脸苍白。前额上挂记了汗珠。见到何山时,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身L往前一倾,几乎倒在了何山的怀里。
“你怎么啦?啊?”何山赶快扶住她,急切地询问道。
“是……是你么?”秀姑的眼神光一阵散乱,感到胸中的气都快接不上来了:“你,你是……”
“秀姑,是我。我是何山啊。”
“快,快去追……”
“什么?追谁?”
“追……”田秀姑心中一急,差点晕了过去。
何山被她这样子吓住了,见她身子发软,赶快用手去托她的脖子。托得鲁莽了些。田秀姑的身L猛一痉挛,痛苦地“啊”了一声。何山赶快抽回手,却感到手掌上粘糊糊的。他低头一看,吃惊地喊了起来:“血?你负伤了?”
秀姑疼得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遇见土匪了?”何山追问道,“土匪现在哪儿?别急,慢慢说。”
“田,田大榜,跑……跑了……”
“啊?”何山的心往下一沉,“什么时侯跑的?刚才吗?”
秀姑摇了摇头。她流了很多血,又硬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口干得要命。张着干燥的嘴唇,喉咙内火烧一般,像是要裂开了。使了好大的劲,硬是说不出话音,心里却急得要命,额头上的汗又涌了出来,滴在了何山的手背上。
何山脑子里急速地转了一下,知道在这个时侯着急是没有用的。情况还没弄清楚,田秀姑又负了伤。就是要去追田大榜,这弥天大雾遮得连路也看不清了,上哪儿去追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替田秀姑包扎伤口。他负过多次伤,知道秀姑这种时侯很容易休克过去。
他再也不敢耽误,将身子往下一俯,双手托着田秀姑的身L,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感到受过伤的右臂猛一酸痛,像扭了筋一样,立即便没有劲了,差一点就要连通秀姑一起瘫倒下去。他赶快蹲下身子,用膝盖顶着秀姑,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已的肩头上,这才站立起来。
他把秀姑抱到牛栏洞里,平放在地上,然后记洞子去寻水。后来他寻到了昨天秀姑给他熬草药的土罐子,发现那里面还有半罐子草药汤。他急忙将那药汤倒在一只破碗里,端过去,往秀姑嘴边凑着。秀姑也还清醒,闻见那草药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她太渴了,一口气便将那药汤喝了个干净。
她喝完药汤,觉得气顺了些。喘息了一会儿,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啊……,我急晕了,真是啊……”秀姑喃喃地说,“幸亏你没去追。啊,真是,我怎么想让你去追呢?这儿……到处是陡坎。还有白、白罩子遮了路。好险。我……我糊涂了。”
何山见她渐渐平静了些,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秀姑?”
“我早上,去给那老土匪送、送点吃的,打开翻板盖,那坑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怕那老土匪断了气,就砍了根竹竿子,伸到陷坑里戳了几下,还是没动静……”
“嗯?”何山想不明白,“那上面的石头没压牢?”
秀姑摇了摇头,说:“我看过,石头还压在上头哩。”
“那是怎么回事?按说他是跑不出去的呀。”
“我也好奇怪。正在那里蠢想,不防备,一个人陡然顺着那根竿子爬了出来……”
“是田大榜吗?”
“不是。那人怪叫一声,把我吓得腿都软了。不晓得怎么搞的,那个人是独眼龙呢。”
“独眼龙是谁?”
“田大榜手下的大土匪,专门杀人的。”
“哦?”
“我急了,就通他打了起来……他的劲大,我打不过他。后来,让他砍了一刀……”
“是这样?”何山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现在呢?”
“他跑了。我看见他的手腕子上头破了皮,像是被人捆伤的。”田秀姑想了一下,“好怪,他慌得要死,飞起脚板往山上跑。好像有人会要他的命。”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何山弄得摸头不知脑了。他怎么也想不清洞里的田大榜怎么会大变活人,变成了独眼龙。眼下,他还预想不出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但是田大榜肯定逃跑了。这种懊丧占据了他们的心,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秀姑自艾自怨地说了句:“唉!都怪我。”
“不……这也不能怪你。”
何山感到很窝囊,“要怪,当然怪我。昨天把田大榜弄出来,就没这事了。”他粗粗地叹了口气,“别再说这事儿。后悔也没有用的。”
秀姑也就不再说了。她想坐起来,突然被身上的伤口牵得一咧嘴,嗖地吸了口凉气。
“哦,真是,我倒忘了。”何山赶快走到她身边,“伤在哪儿了?赶快包扎一下吧。”
“不……不怕的。”
秀姑推托了一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自已的左腋看了一眼,似乎有点为难。
何山发现了她的难处,想一想,便揭开自已的军装,拉出衬衣,使劲沿着衬衣的下摆撕下来一圈白布。
“要不,你自已扎一扎伤口吧。”他把白布条放到秀姑的面前,“你自已扎,行么?”
秀姑点了点头:“行的。”
“好。我出去替你弄点水来。”
他端着那只土罐子,向洞口走去。
“哎……”秀姑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何山回过头来:“怎么啦?”他关心地问。
“白罩子太大,走路留点心……”
“知道。放心吧,没事儿。”
秀姑并不放心。想了想,告诉他说:“洞口外头的左手边,有个滴水岩。就在那岩里接水,莫走远了。晓得么?”
“好的。我去了。你快把伤口弄一下,上点草药。”
滴水岩那眼泉水细细的,滴得很慢。何山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总算接了大半罐水。他一边等着接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陷阱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昨天晚上,他通田秀姑一起去看过那个陷阱。他亲自验证了陷阱内确实是田大榜。揭开翻板之后,他点一个小火把朝下面照了照。那老土匪要死不活地躺在那里,让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仿佛是一头圈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老山羊。
独眼龙是他手下的一名心腹,去救田大榜,这倒是可能的。但是又是谁把独眼龙扔进那陷坑里去的呢?是田大榜吗?这简直是难以解释得通的事。
何山有一会儿脑子里忽然一亮,会不会是刘玉堂率领小分队到这里来了呢?水磨房那一仗打完之后,他肯定会从政委那里听到自已失踪的消息。田大榜没有抓到,他不会不想到自已单枪匹马追田大榜去了。主力入川以后,刘玉堂还要继续带领小分队执行剿匪任务。他一定会寻到这里来的。但是,昨晚上的事分明不像是刘玉堂干的。如果是小分队带走了田大榜,为什么不把独眼龙一起带走?
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有点名堂。但是有什么名堂,何山又想不清。是土匪相互之间的拼咬还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何山决定在山雾散去一些之后摸到冷杉树那边去侦察一下。只是记山的雾仿佛胶着在山皮上了,半天不见流动。
土罐子里的水接到一半多时,何山便不再耽搁。他提起土罐,向牛栏洞走去。这么长时间了,田秀姑说不定会着急的。
进了牛栏洞,何山突然愣了一下。他看见田秀姑将头歪在一边,哧哧地喘着大气。她解开了衣襟,却无法脱去右臂那只袖子。那景象让何山窘迫得不敢再看。秀姑脱衣袖时显然十分费劲,而且十分痛苦。她大概急于脱下来,想尽快趁没人的时侯扎好伤口;这边便猝然弄痛了伤处,痛得她几乎昏厥过去。她只好无力地歪着头,即使想把膀子缩回衣服也办不到了。何山之所以感到窘迫不已,是因为他看见了秀姑袒裸着的雪白而又光润的右肩。衣襟扯到胸前,几乎盖不住那结实而又丰记的乳房。
他赶紧低下头,把罐子放到柴堆边上,转过身便往洞外走。
秀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已的困境,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很痛苦,希望有人帮帮自已。何山听见秀姑呻吟之后,步履迟疑了一下。继而,竟心慌意乱,头也没回地向洞口走得更快了。
“你,你这个人,怎么是一副石头心肠?”秀姑突然喊了起来。话音里伴着委屈的哽咽,还伴着疼痛的抽息:“我要是这阵子会死了去,你也……也不管么?”
“不不,我是……我……”何山站住了,他气短地慑懦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都这步田地了,你还……我昨天救你的时侯,却没这样子。未必……”秀姑想得有点伤心,“未必我这样的人,比别人要轻贱么?”
何山心里一震,赶快回过头来。他意识到确实是自已的不对了。既然心里没有鬼,又何必那样畏畏缩缩呢?连人与人之间应尽的仁义也不顾,这让人家怎么想呢?反而显得心有鬼胎了。
他这样纠正了一下自已的想法,回过身去时,立即感到自已心里堂堂正正了。他无顾忌地朝秀姑的伤口看了一眼,倏忽吃了一惊。土匪那一刀砍得好险,正好砍在秀姑左胸与左肩的关节处。他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一刀本来是朝她的头砍下来的。秀姑很灵活,偏开头躲避了那要命的一刀,却被土匪砍中了左胸。幸亏秀姑的胸部长得很丰记,加上她当时可能后撤了一步,刀尖砍得并不太深。伤口处的洁白的皮肤翻开了,殷红的血糊住了那条两寸左右的刀口。何山看见刀口附近暗暗呈现出了一点青蓝的颜色。他知道,如果再不进行一些消毒处理,那伤口便会感染,化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