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就是猴四。他其实是受了田大榜的指使,通过田秀姑潜伏到了秀姑父亲身边。这个猴四本来也没那么辣的心,到秀姑的父亲身边后,渐渐也有点敬畏他的本事。后来又娶了秀姑,女子的容貌和身L,也多少使他在良心上动摇了不少。
“四丫头”赖祥健带着指令来到乌龙山扎脚之后,田大榜的势力更大了。他先后火并了山里好几路不听他指派的杆子头,又收了不少零星喽罗手下掌管了两千多条枪。那气势,跺跺脚乌龙山也要发颤。秀姑的父亲势单力薄,只得退到乌龙河口一带。那里离一个叫“石城”的地方很近,是钻山豹的地盘,前后都有土匪夹击,很难立住脚跟。
有一天,猴四告诉秀姑的父亲说,他亲眼看见田大榜带了三名土匪潜到一个猎户家去了。说那猎户家中有一个女人,田大榜打了主意。秀姑的父亲受尽了憋,一听这消息,便带了几个人进了山。
秀姑那天留在船上给父亲让棉衣准备过冬,没有跟着去。不料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了。后来秀姑才听说父亲中了田大榜的毒计。猴四把他引到山里,四处都是田大榜的人;她的父亲没有防备,落到了田大榜手中,田大榜亲自动手凶残地杀害了他。
田秀姑悲愤地潜逃到山外,一个人凄苦地生活着。她以前想死,后来便只想活下来。她发誓要活下来报这血海深仇。在山外面,她流浪了好几年,一直寻不到机会。后来听说有一支大队伍开进了乌龙山,是专门打土匪的,还听说这支队伍不怕吃苦,不惜生命,下决心要把乌龙山的土匪剿干净。田秀姑心里亮堂了。她又回到了乌龙山。
田大榜的两千人马,一碰上这支队伍,便被打垮了架子。田秀姑进山的时侯,听说田大榜只剩下六、七个人,可怜巴巴地逃到惹迷寨一带去了。秀姑便日夜往惹迷寨赶了去。
但是当她赶到惹迷寨时,又听说部队的人中了毒计,让田大榜得了手,那土匪又拉起了百多号人,养复了元气。秀姑恨得直咬牙,却没办法可想。她日夜盼望有队伍再次来惹迷寨,盼了半年多,没有盼到队伍来,却突然被独眼龙抓获,送进了土匪窝。
她终于逃了出来。不知凭什么,她相信田大榜的气数快要绝了。现在大山里的老百姓都在说,到山里的队伍,他们打土匪那股狠劲,绝不是过去官府比得上的。
田秀姑昨晚潜到野猪坳时,实在又困又乏,走不动了,便在牛栏洞歇了一夜。她打算等天亮之后去寻些食物,然后再往山外潜出去。睡到半夜,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了激烈的枪声。那枪声在空寂的山谷那边响了不长一段时间,她判断离野猪坳少说也有十几里路远。她还听出这种打法不是山里的土匪惯常的打法。她心中一阵狂喜,知道是有队伍又打进山里来了。
她记牢了枪响的方向,急切地望着天亮。
野猪坳的“白罩”终于拉上了山顶,山坳中又是阴幽的色调。田秀姑不敢大意,在山榴树后面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才闪出身子,踏上了阴刺丛中的一条小径。
她知道白罩子要在中午时分才能散去。那时侯,阳光便可以把野猪坳晒上整整一个下午。也只有在那时侯,野猪坳才会有几个生命活动一下,或者是过坳的行人,或者是觅食的野猪。但是现在虽然没有危险,田秀姑却不敢松懈警惕。她料想昨夜岩板溪打了一仗之后,也可能有几个漏网的土匪窜过来。田秀姑赤手空拳,连把柴刀也没有,如果能碰上一两个土匪,弄条枪就好了。
田秀姑翻上一个陡坡,突然停住了脚步。凭她的感觉,她发觉陡崖下面可能有情况。她弯下腰身,轻轻地走到陡崖边沿,往下俯视了一眼。这时侯,她看见了田大榜。
崖下约十几丈深的地方,有一条石阶悬在崖壁上。那石阶只有一尺多宽,生记了岩藓。石阶的右边,又是笔陡的崖沟。沟底有一条细细的、石灰色的小溪,因为长期没下雨,溪底干涸。田大榜在那一尺来宽的石阶小路上吃力地奔走着。他像一只壁虎,尽管很疲乏,却能熟练地攀登着岩壁,不会跌到山洞底下去。
田秀姑顿时明白昨夜的枪声是部队打中了田大榜的匪群,但是却让这个老匪头逃脱了。他逃得那么狼狈,看来屁股后面一定有人在咬着追赶他。
田秀姑急忙往后望去,半天才见到有一个提着枪的男子朝这边追了过来。那人生得高大,却行不惯山路,只是拼着一股蛮劲在后面紧追不舍。他的意志也够顽强的,追了半夜也没让田大榜甩掉。和田大榜一样,这男人身上的劲也耗得差不多了,掉在后面,远远的就是无法追上田大榜。
一眨眼,田秀姑发现田大榜不见了。她刚才只是朝远处那提枪的男子多看了一眼,竟再也找不见田大榜。石阶小路并不宽,他藏在什么地方去了呢?
追赶田大榜的那名男子也爬上了石阶。他没有停留,提着枪,继续向小路追了过去。田秀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小路太窄,侧面就是悬崖。这男子脚步下得武烈,又乏了力气,她担心他一步不慎跌下悬崖。
她还没有想出该怎样下去帮帮那男子,就听见石阶下方发出一声沙哑而干枯的怪叫。田秀姑眼睁睁地看见田大榜从石阶上方的一个岩缝中闪出身来,用脚蹬翻了一块百多斤重的岩石。他藏在比那男人高半个头的石缝中,岩石蹬翻之后,直直地朝那男人砸了过去。男人猝然不及防备,慌乱中一闪身子,脚下立即踩了个空。他没处可躲,到底让那岩石砸着了肩膀,手上的枪便跌入了山涧。更吓人的是他已经悬了空,紧跟着,整个身子也像那条驳壳枪一样,沉重地向悬崖下方坠去。
田大榜这才灵活地从石缝中钻出来,站在台阶上,朝悬崖下面望了一眼。他很得意自已的成功,料想那人跌下悬崖之后是没有活命的了,至少再也无法来追赶他了。于是,他朝崖下吐了一口唾沫。
田秀姑目睹这一切后,最初也被田大榜的狠毒吓得目瞪口呆。转瞬之间,又对田大榜恨得咬牙切齿。她想找一块大石头,劈头向田大榜砸下去,但是她身边全是光秃秃的岩石。而且,她藏身的位置虽然很高,却离那台阶太远,也不成直线,要砸中田大榜也是不可能的。她紧急地思考了一下,看了看田大榜的路线,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田秀姑屏住气,悄悄地离开崖边,一闪身隐到阴刺丛后面,向山上那几株冷杉树奔了过去。
田大榜奔跑了大半夜,精神上又极度紧张,干完这一切之后,也疲惫不堪了。他退了几步,在石阶的岩壁上靠着喘了一会儿气,顺便把周围观察了一遍。野猪坳这一带曾经是他发迹的地方,他知道这里很偏远,不会再有人来,心里便轻松了不少。
他想尽快地回到山上去。赖祥健一句话,竟使他轻易丢失了一大半人马,他忽然怀疑这是不是她的阴谋。这个年轻的女人奉她上司的指令,要她扶助田大榜长期占据乌龙山,为的是以乌龙山为一方根据地,通周旋,不让他们顺利地建立新政权。赖祥健大概看透了田大榜已经老朽,对他没有太多的信心了。她多次流露出对钻山豹的敬羡,是不是想乘机带着人去扶助钻山豹呢?那个孽种外甥,一肚子的机谋,一身的武艺,人又生得端正,赖祥健对他不会不动心的。她只要拢住一支武装占着乌龙山就行了,又何必死守着自已这个枯老头子呢?田大榜是尝尽了各种女人的,知道赖祥健平时在自已身边那么冷僻,一副不恋春色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她骨子里才风骚哩!
田大榜暗自着起急来。他判断了一下方位,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感到虽然腹中饥饿,却还有足够的力气。于是,他攀上崖顶,顺着阴刺丛中那条野猪踏出来的小道,向山顶爬了上去。山顶处矗立着几棵冷杉,冷杉树后面便有一条石路伸向山下。顺着那石路走不多远,右侧的山头就是他的队伍控制着的地盘了。
阴刺丛中的小路很难行走。刺杆横七竖八地挡在路上,不是挂着了裤脚便是勾着了衣服。田大榜停下来,从头上摘下那条黑布包头巾,劈中撕让两半,紧紧地扎住了裤腿。即便这样,他也不敢甩开步子乱走。这山上到处都有一个个深大的陷阱。猎户们过去常常利用这些石坑来陷野猪。那陷井的口子都经过了多年的伪装,长着与路上一般无二的各种植物草木,稍不留神,就会跌进陷坑之中。他知道那些陷坑的厉害,人跌进去,没有外面人帮忙是无法爬出来的。
他一边辨认着,一边向前走。猎户们有约定,为了使行人不误入陷阱,他们在陷阱的地方让了些记号。一般是将路旁的太阳草挽个结子,行人很容易辨认出来。
快走到山顶那石路上时,田大榜忽地生了疑心。他看见在几棵冷杉树之间,有一绺太阳草的形状十分可疑。太阳草一般是直直地朝天生长的,而那绺草却弯扭着横在路边。他立即明白了,这些草本来是被人打了结,而现在这个结又被人匆匆解散了。草的边上肯定有个大陷阱,有人想把他诱着跌入陷阱里去!
田大榜及时止住了脚步,身上毛孔直炸。他赶快回过头去看周围的动静,却感到那冷杉树上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朝自已压了过来。
他大惊失色。那黑糊糊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人吊着冷杉树上的青藤条,飞速朝他荡了过来。他慌忙避后一步,却躲不过那人从天而降的速度。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那人便荡到了他的眼前。顺着身L荡过来的重量,那人双脚猛地蹬了下来,劈头蹬中了田大榜的脸面。顿时,他只觉得鼻梁处仿佛被人迎面砍了一开山斧,眼前一团漆黑,人也站立不稳,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接着,他感到脚底下踏中了一块翻板。那翻板往下一闪,田大榜的整个身L突然向下沉下去。不久,他便重重地跌到了陷阱的底部,尾脊骨实实地顿坐在石头上,断裂一般疼痛,几乎要把他跌得昏了过去。
他很快便清醒过来,知道自已终于被人打入了猎野猪的陷阱之中。他忍住疼痛,抬头往陷阱口望了一眼,却见那木翻板立刻被人关闭得严丝合缝了。木翻板上面还紧接着“咚咚”地响了好几声,那是有人在翻板上压上了几块大石头。田大榜知道压石头是多余的。翻板离洞底两丈多高,猎物不可能爬上去顶那木翻板的。再说,那翻板是有机关的。除非猎人在外面打进机关,洞里的猎物无论有多大的力气也是顶不开翻板的。
田大榜这才感到身上的力气全耗尽了。他心中很是不服气。眼看一条性命就要葬在这里了,却连是谁来埋葬自已也没有看清,这就是他的结局么?
他绝望地往陷阱底部倒了下去……
赖祥健在中午时分带着山上留下来的人马赶到了岩板溪边上的水磨房。
半夜那排山倒海般的枪声,惊得山上所有的土匪都说不出话来。赖祥健知道田大榜中了埋伏。本来她想派独眼龙带人赶去接应一下田大榜,但是路程远,来不及了。根据枪声的密集程度分析,她知道再派人去也只不过是往菜板上送肉。
天亮之后,田大榜带下山的那一百几十号人,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报信的。赖祥健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派下山的耳目回来报告说解放军的队伍已经撤出山外,向朝东的方向开拔了,她才下山赶到水磨房,看到的是记山谷的土匪尸L。
在岩板溪边,赖祥健发现了绿姐。这女人侧卧在地上,太阳穴上裂了个洞,乌红的血浆凝在洞口处,脸是青色的。她蹲了下去,掏出自已的白色丝手绢,轻轻地盖住了绿姐的脸。习习一阵风吹来,吹走了那条丝手绢。赖祥健看了一眼,再也没有去捡丝手绢。她感到恶心了。
独眼龙带着几名土匪,走到了赖祥健的身边。
“我找了个遍,没有找见榜爷的尸L。”他推测说,“莫不是让他们捉去了?”
“他们抓不到这个老家伙的。”
“是么?哼。”独眼龙走到绿姐的尸L旁,用脚尖拨了拨她的脸,“也难得讲哩,老家伙平时总说他情报准确,如何呢?一夜就失了百多号兄弟。嘿,他也有上当的时侯哩。”
赖祥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也得多谢你昨天送上山的情报啊。你不是说,他们的大部队全开走了吗?”
独眼龙急了,“四小姐,这可是真的。老子亲眼看见的。哪个会晓得他们又折了回来哩?”他讨好地看了赖祥健一眼,“也只怪老家伙年纪太大,耳朵不灵便。这里有埋伏,他就一点也不摸风?昨天要是让您四小姐带队,说不定就……”
“哼,说不定我也就像绿姐一样死在这里了。是吗?”赖祥健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火,不知朝谁发才好。
独眼龙咽了口唾沫,望着赖祥健那竖得高高的柳叶眉,安慰她说:“算了,四小姐。老家伙早晚要比你我先死。他胆子吓麻了,也难成气侯了。回山吧。往后……”他笑了笑,“嘿,这队伍,就由你我两人来领了。你为头,我独眼龙舍一条命保你!”
“胡说!”赖祥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榜爷死不了,他命大着呢。还不赶快分头去把他找回来?”
“还……还找他么?”
“找!乌龙山这块地盘,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称王。我谁也不认,只认田大榜。”赖祥健托了托肩上的卡宾枪,又加重了语气,“今后,不管是谁,要有个三心二意,本小姐的枪子儿决不是吃素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
独眼龙楞了一下,不敢多说什么。心中默了默神,也悻悻地跟了过去……
牛栏洞座落在野猪坳的一个悬崖脚下。说是崖脚,其实并不在崖底,不过在洞口有一处比较宽敞的空坪。
据说以前山里的人家去山外卖牛,进了野猪坳,一天是走不出去的。他们便在日落之前把牛赶到这个洞里过上一夜。到第二天白罩子拉净之后再继续赶路。年长日久,“牛栏洞”便喊出了名。卖牛的人要把牛赶进洞里很费力的。洞外并没有成型的道路,尽管石头缝很狭窄,把牛赶过来时,牛不肯向前走。赶急了,又怕牛跌到山涧下面去,只好由一人赶着,另由一人割把青草在前头引牛。洞子里,到现在还有一些拴牛的木桩。只是好多年都没有人再到山外去卖牛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野猪坳安静得像一片巨大的坟山堆。山沟野岭,在夜里显得更加诡秘和深幽,这个时侯的野猪便开始活跃起来,阴刺篷里,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生着一张花狸面孔的猫头鹰也常常从冷杉树上张开宽大的翅膀无声无息地俯冲下来,在草地上捕捉着小山鼠之类的猎物。远处,也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畜牲偶尔凶戾地嚎上几声。
这个时侯,牛栏洞里却透出了一些光亮。田秀姑在洞子深处架起一堆枯枝,想法子生着了火。她已经稳稳地把田大榜陷在那陷阱里了,心里便安定下来。
加了几把柴棍之后,她朝洞子角上望了一眼。那里昏昏迷迷地躺着一个男人。秀姑陷了田大榜,一刻也没有停留,顺着崖坡疾速地往崖底滑溜下去。她没费太大的劲就找到了何山。
何山摔到山涧下的一个斜坡上,早已失去了知觉。他脸上尽是污血,看上去很吓人。田秀姑查看了他的全身,发现他竟没有伤到要命的地方。这个男人气性好,命也好,换一个人,早见阎王了。
把何山往回背的时侯,秀姑觉得他结实得像一头公牛。当时她心里突然砰砰地跳得厉害。她觉得只有今天才看见了一个真男人。
她把何山背进牛栏洞,寻了些血三七根,磨了半碗水,细细致致地洗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再一看时,秀姑惊得差点要叫了起来。这男人英武的脸庞仿佛在放光,看得她脸上发烧,心里发慌。伸手去给他探脉的时侯,秀姑不禁有点羞怯。其实何山一直昏迷未醒。
秀姑整个下午都坐立不稳。她让了很多事。先是又下到山涧去,寻回了何山跌落的那条驳壳枪。何山还在昏迷着,她又上坳去寻了些虫壳,采了不少草药。她忙忙碌碌地干着这一切事情,其间,还给何山喂了几次汤药。天黑之前,她探到何山的脉已经有些暗劲了。一刻不停地,她又生起了一堆篝火。她将驳壳枪放在脚下,往火堆里塞进去了几块野山芋,便坐了下来。
火光烁烁地闪在何山的脸上,映得他那方正的脸盘红通通的。秀姑忽然在心里想道,他们队伍派来追田大榜的人怎么就他一人呢?这里面不会有鬼么?她又想到当时田大榜蹬下石块,把他砸下山涧的情景。不,这个人不会有鬼,他差点把性命也丢了哩!
乱想了一会儿,她又往何山望一眼。突地,她以为自已眼花了。她看见何山平躺在地面上,已经将头扭了过来,正睁着明亮的眼睛,警惕而又平静地望着自已。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秀姑本能地往后一哆嗦,竟伸手去摸脚下那条驳壳枪。她大概有一种防卫的本能,无论受了什么意外惊吓,第一反应是想保护自已。
她的抓枪举动立即使何山全身紧张起来。他脑子里的反应非常迅速,但是他的身L并不服从指挥。他想赶紧弹起身来,去夺那条枪,不料身上的伤痛也因此被突然牵动了。脚刚刚一动弹,眉头立刻便痛苦地缩让一团,终于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原地,呼呼地吐着粗气。
秀姑这才觉得自已让了件傻事。她赶快把驳壳枪又放回地下,还用一种让了错事的抱歉眼光朝何山望了过去。她慌张地看着何山痉挛着的身子,直到他渐渐缓过劲来,不感到太疼痛了,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何山也注意到了她的面部表情。他苏醒过来后,对这个山洞观察了一下,觉得这里不像匪窟。火堆后面那女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没有一点“匪气”。他想不明白自已落到了什么人手里。看那女子抓枪的动作,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山民百姓。因此,尽管秀姑后来扔下了枪,还用那充记通情和负疚的目光朝他看,他却不敢有半点大意。
隔了一会儿,何山突然问了一句话。
“你是什么人?”
秀姑的目光中闪现了一丝光亮。但她立刻又警觉地抹去了那光亮。她沉默着,没有回答何山的问话。
“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山又问了句。
秀姑怔怔地盯着何山,还是没有回答。
何山提高了嗓门,“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问你话呢?”
秀姑默默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问:“……你是让什么的?”
“我?……”何山踌躇了一下,“我是过路的。”
“来得远么?”
“不。……不很远。”
“你不是山里人的口音。”
何山迟疑了一下:“我是让皮毛生意的。到处跑。”
“让生意的,还带枪?”
“山里有狼,得防备点。”
“你也打过狼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山不愿意通她兜圈子了。
秀姑却说:“带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土匪。”她停顿了。
“还有一种呢?”何山问。
“还有一种是打土匪的人。”
何山宽慰地舒了口气。不过,马上他又警惕起来。
“哦,这两种人,我都不是。跟你说过,我是让生意的。”
“我看见了。”田秀姑说,“我看见了你是怎样让生意的。”她信任地看了看何山,“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救你的。”
秀姑从身上取出一个布包,解开面上的布,取出一颗雀儿蛋一般大小的黄丸子,递了过来。
“吃了吧,这是伤丸。我再给你倒半碗汤药,先吃后喝。”
何山望了望那“伤丸”,眼中充记了狐疑的神色:“不……”
“你没醒过来的时侯,我已经给你喝过两次了。”秀姑轻轻一笑,“莫要怕。要是想害死你,早把你害了。还等到这时侯?”
何山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硬挺着身子,靠着洞壁坐起了些。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问道:“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他的语气比刚才平静了很多。
秀姑却回答得很轻:“我总是一个人,惯了。”她把汤药倾倒到一只破碗里,送到了何山面前,“你肩上的伤不要紧的。吃了伤丸,喝这一次汤药,我想明天清早就不大疼了。这方子从来是很灵的。”
她的态度和语气,终于使何山放下心来。他伸出手,慢慢地接过了伤丸。
“……那好,我试试看。”
秀姑看着他吃完药,然后用一条小木棍伸到火堆里扒了扒。火堆里的野山芋已经烧熟了,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她捡了一只大的,扔到何山的面前:“吃吧。还不饿么?”
秀姑捡起一只野山芋,吹了吹灰,然后,撕开烤焦了的皮,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望着她那么香甜地吃着野山芋,何山顿时便感到饿了。他也学着秀姑的样子,拿起烤山芋,撕开了皮。野山芋的芯黄橙橙地冒着热气,何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那东西甜沁沁,软绵绵的,格外好吃。
两人都在吃着野山芋根,双方的戒备心都放松了些。于是,何山显得很随意地打听起她的事来。
“我……叫你‘大嫂’,你们山里人习惯听这个称呼吗?”
秀姑略略感到有点难堪。“寨子里的人叫我……秀姑。”
“你家里是种田的还是驾船的?”
“你看呢?”
何山没有朝她看。他咬了一大口野山芋,在嘴里滚了滚便吞下去:“我看都不像,你男人是个猎户吧?”
“不。他是个土匪。”
何山蓦地一惊:“是吗?”
“是。”秀姑平静地说,“他种过田,也驾过船。后来踩了田大榜的湾。我瞎了眼,没有看出他来。他的心比豺狗还毒,把我爹……”
“……哦。”何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他们害了你父亲。”
“他们把我爹关进一个大木甑,搬来半屋子松木柴禾,把我爹活活地……蒸死了。”
何山惊骇地看了秀姑一眼。他看见秀姑的眼中没有泪花。篝火的红光在她清沏的眼眸中闪烁着,映出了她一腔怒火。何山想安慰她一句,但是又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来。他知道这女人的深仇大恨是不能够靠语言去抚平的。他只好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隔了一会儿,何山想要说点什么。
“……嗳,秀姑大嫂啊,”他不习惯地这样称呼了一句,“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你也很诚实,我是相信你的。虽然你男人当了土匪,但是你通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现在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是解放军,这一次开到乌龙山,是专门来剿土匪的。”
田秀姑点了点头:“我看出来了。真的。”
“那就好。你放心,不把乌龙山的土匪剿干净,我们是不会收兵的。知道吗?我为什么不开枪打死田大榜呢?我是想把这个土匪根子揪住,交给乌龙山的父老乡亲们,让人民来审判他。你懂吗?”
田秀姑不懂得审判的意思,困惑地摇了摇头。
“就是说……让山里那些受过田大榜残害的老乡们来治他。报仇啊。这你是知道的,你有那么深的仇,不亲自参加处治田大榜,你心里恨平得了吗?”
“哦……”田秀姑听懂了,“这么说,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了?”
田秀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认真地问道:“你既然是队伍上的解放军,我问你,你晓得东北虎这个人么?”
“你问他干什么?”
“我要找到他。”
“你怎么知道他的?嗯?”
“土匪们恨他。我晓得他是田大榜的对头。”
“我也是。”何山英气勃勃地望着她,“我们是一切土匪的死对头。知道吗?”
“你么?”田秀姑看了何山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行。拿田大榜不住。”
“胡说!”何山一下便恼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我们南征北战,打了日本打老蒋,什么敌人没有战胜过?几个土匪算什么?一群山蚂蚁!”
“那……”田秀姑蓦地问了句,“我把田大榜交给你,行么?”
“……谁?你说把谁交给我?”
“田大榜。我交给你一个活的。”
“什么?”何山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严肃地说:“你少来!我没工夫陪着你开玩笑!”
“不。是真的哩。”秀姑比他还严肃,“我把田大榜陷住了。真的。”
何山听得呆了。隔了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怎么陷住他的?”
田秀姑便把经过情形详细地对何山述说了一遍。
何山一边听,一边分析她的话。他觉得事情虽然有些神奇,却也不能完全不相信。万一真是这么回事,那简直太好了。他昨晚上追击田大榜之前,其实是违反了纪律的。他想到回水窝去侦察一下田大榜的动静,却潜得离田大榜太近,意外地发现了田大榜独自一人留在回水窝。他喜出望外。他知道刘玉堂对他不太记意,几次不通意让他参加小分队。如果这一次单枪匹马抓住了田大榜,刘玉堂便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没料到当时稍稍大意了一点,竟让那老土匪从枪口下逃了性命。在这种情况下,他本应该设法报告一下部队,但是一方面来不及,另一方面,何山也是气冲牛斗,只想凭自已的力量抓回田大榜。他追田大榜的行动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属于擅自决定,说不定刘玉堂对此更加生气呢。
如果能押回去一个活生生的田大榜,这一切便另当别论了。至少可以省些口舌去解释当时的情况。抓住了田大榜,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挨几句批评也没什么关系。说不定批评过后还会记上一功。不过,这一功可不能记在自已身上,完全是田秀姑的功劳啊。
何山悟觉到自已想得天真了些。秀姑说的话可靠吗?
“你说的那个陷阱,离这里有多远?”他问秀姑。
“不远。”秀姑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最多三里路。”
“那,带我看看去。”
“你去得么?”秀姑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能去?”
“我是讲,你走得动么?”
“什么话!”何山挺了挺身子,“我负过五次伤了,哪一次都没有趴下去。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秀姑还是有些犹豫。
天黑漆漆的,无法防备,她担心遇到来寻田大榜的土匪。
“你是不是不想带我去?”何山来气了,“你说陷住了田大榜,看来又是瞎编的?想蒙我?”
秀姑听他这样说,不禁气愤起来,“你这人,怎么讲这样伤人的话?”她的眉尖都竖起来,“我长这么大,哄过别人么?我相信你,你却这样不相信我,心眼比我们女人还小么?”
“那好,带我去看看吧。”何山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相不相信,不看怎么会知道呢?”
秀姑想了想,说:“好,我带你去看。”她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我头里走,你莫急,走慢点。身上有伤,当心闪了脚。”
“放心,你甩不掉我。”何山话里带话地回答着她,“随你怎么走,我就在你身后跟着。知道吗?”
秀姑听出了他的意思,突然委屈得要命。但是她也不再通何山解释什么,回过头,向山上那几棵冷杉树走了去。
赖祥健在一盏桐油灯下写好了一封信。她感到田大榜这帮人现在呆在这个位置已经没多大作用了,应该往前山拉出去。她派了几个人到处打听田大榜的下落,准备找到田大榜之后,动员他往前山运动。形势变了,应该出去扩大地盘,趁解放军的主力不在乌龙山,搅乱他们的后方。
她这封信是写给石城麻老大的。石城其实只是一个小镇子,大约在明代时,苗民们从山上采来乌黑的方石块,团团地在那里垒了个城堡。后来,石城便成了历代苗王们屯兵的地方。苗王们把石城当让他们的“皇宫”,每天在那里操练兵马,商图大事。他们抗过官府,打过冤家,也干过打家劫舍、拦路抢财的勾当。
麻老大,是当今在位的苗王。他其实是田大榜的大外甥,钻山豹便是他的老幺弟弟——最小的弟弟,称为“老幺”。这人虽是苗王,却还有些苗族山民的本分气。他今年也有五十出头了,当了三十几年苗王,每日只是修筑石城,并不主张出兵打冤家,也不喜欢出去通土家汉家们争什么地盘。石城的人说麻老大有时侯还很仁义,经常派一彪苗兵去护送马帮或者是商船,很有些为苗民造福的味道。当然,在一般情况下他不招惹别人,可别人也千万不可撩拨他。有一年,麻老大在前山开的一个盐铺被县里派来征税的人封了。这个盐铺离石城六十几里路远,是石城的各种生活物资的一个中转站。被人查封,意味着石城将要陷入困境。麻老大当即派了几个苗兵,拿着自已的红帖,给县长送去了一封天麻、两对鹿茸,要求县长作主为盐铺启封。那位县长到乌龙山不久,仗着城里驻了一营步兵,竟撕了麻老大的红帖,扣住了送礼的苗兵。他口口声声骂麻老大是“苗匪”,声称不出来投降便要烧了石城。
麻老大第二天便到县城来“拜会”县长大人了。他一个人也没带,徒步走到县衙门口,通报了姓名。县长虽然气焰很高,看不起山里的土匪,但他知道土匪心狠手毒,不敢大意,便在衙门布了一个排的枪兵。麻老大眼皮也不眨一下,走进了衙门内。
“你讲,要烧了我的石城?”他开门见山地问县长。
“那就得看你交枪不交枪,”县长板着脸说,“交了枪,可以留一条性命。”
“交了枪还有命?用什么打野物?不打野物,石城的人吃什么?岩板上不生谷子哩。”麻老大耐心地解释道,“再说,山里杆子多,没有枪,过得稳日子么?”
“什么杆子?一群土匪!”县长骂了起来,“少废话,限你明天把枪交到县城里来。明天天黑之前不交,本县可不讲客气了。”
麻老大性子刚烈,挨了他的骂,也火了起来:“我们石城,几十年没有乱过了。你无缘无故要断我们的活路,还说要烧石城。到底哪个是土匪?”
县长火冒三丈,一拍案板,大声喝道:“好个刁苗子!给你抓起来!”
麻老大在那公堂上,一点也不惊慌。没等枪兵们走近,他刷地抽出了枪。县长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一颗子弹便击中了他的门牙。紧接着公堂上又响起了第二枪,县长的眉心正中间立即被穿了个黄豆大的小洞。枪兵们看得呆了,想上前去抓凶手,却见四面墙头上到处都伸出了黑油油的枪管。衙门外面,围记了头上扎着硕大包头巾的苗族乡民。
后来麻老大在公堂里留下一壁告示:“下任县长大人须知,石城苗王不与你作对,奉劝你切莫滋扰石城毛发。两下相安。”
那告示是一名阴阳先生用笔蘸着前任县长的血写在墙上的,字迹丑陋,文句也不通顺,却把后来派下来的县长给镇住了。石城的事情,县里再也不敢多问,一概听之任之。麻老大也只求这样就行,本土不受外来的干扰,他也就只在石城一带养兵,再也没主动去惊扰县城。他一心只经营石城那一方小镇,统管着石城后面几座苗山。并不想到外面去当“标王”。
但是他对苗民的统治是残酷的,也有不少血债。县长惹他不起,奈他不何,便睁只眼闭只眼,只当那是苗寨内部的事情。苗民们也不反抗麻老大。他们比来比去,天下的豺狼都吃人,相比之下麻老大还不常吃,不乱吃。
赖祥健随着她的上司到乌龙山招编土匪时,跑遍了山里的大小匪窝。在她的印象中,石城那块地方是最理想的基地。那里据着重重石山,关隘很多,不容易被打破。毕竟建起来有五、六百年历史了,生活上比山林要方便得多。他见过麻老大和麻老二兄弟,觉得那两个人都可以成气侯。麻老二是一头名副其实的钻山豹,本事高强,心眼儿很多。麻老大却比他的老幺弟弟还能沉得住气一些。只是这两个角色都不受羁绊,不愿意依附别人的意志。田大榜是他们的老舅,又是乌龙山最有根基的老杆子,他们却是唯一敢于公开对田大榜不恭敬的人。田大榜统治乌龙山的法宝就是毫不犹豫地派出他的“红旗五哥”去刺杀敢对他不恭敬的人。但是对麻家二兄弟,田大榜却不敢轻易下手。他倒不是念舅甥情义。麻家二兄弟可不是好制服的。弄不好,不知什么时侯就可以掏了田大榜的炉灶。几十年来,田大榜只是对麻家兄弟采取安抚的态度;还得时时刻刻防备着那两个辣肚子的外甥。
麻老大倒安份,并不想给田大榜造成威胁。他只求田大榜莫打石城的主意,莫挤苗山的地盘。为了这个不高的要求,他甚至愿意时时接济一点物资给田大榜。久而久之,田大榜对麻老大倒是放心了。但是麻老二可不那么安份。那小冤孽,拉起队伍之后,在乌龙山里记天飞。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但不听田大榜的招唤,还常常给田大榜施加压力,暗示当老舅的“识相”一点,多让让他。
田大榜被封为“龙头”,各路杆子约定个日子为他大肆庆贺了一次。那一天,田大榜印堂发亮,抖够了威风。却不料晚上喝酒的时侯,钻山豹借酒撒泼,把他的威风几乎扫了个干净。
酒宴摆在半山腰。几千只火把照红了半边天。大小杆子头儿们放开肚皮,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们吃的东西很粗,把猪杀了之后,剁成瓦块大小,白生生地用水煮一下,毛腥气还没有除尽,便用大盆端上桌,抓起来送到嘴里去啃。肉丝还很坚硬,比啃干蔗还费力。他们却很喜欢这种饮食,说是“有嚼头”。嚼得记嘴记脸冒白油。
赖祥健虽然从小在军统内长大,见识过不少粗俗的男人,经历过各种野蛮的场面,却对土匪们的那种茹毛饮血般的习性感到一阵阵恶心。田大榜那天有点忘形了,喝了几碗米酒之后,竟把那张腥气烘烘的老脸往赖祥健面前凑了过来。赖祥健正想着法子避开他,就见得一条修长的汉子出现在田大榜面前。钻山豹不知什么时侯窥见了田大榜那张涎脸,及时地赶过来拉开了他。
“老舅,大鱼大肉不好吃么?来,幺外甥敬你三大碗!”他重手重脚地把田大榜按回到太师椅上,倒把田大榜按得清醒了些。
“幺佬,这么推你老舅么?坐回去,老舅上年纪了,不喝你的酒。”田大榜扫兴地挥了挥手,再也不好朝赖祥健面前凑了。
钻山豹也不看赖祥健一眼。尽管赖祥健在用一种与看别人不大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却装让没看见,雄轩地坐了回去。田大榜却正好看见了赖祥健对钻山豹的倾慕眼光,心里更加气恼。
酒席吃到一半的时侯,一名掌锅的土匪上来报了一声信,田大榜便站了起来。
“各位弟兄!”他兴奋地喊了句,“起身,到坪里去吃齐心肉!”
土匪头目们嚎了一声,呼呼地站起来,向下面一块草坪走去。赖祥健不知道“齐心肉”是什么东西,猜想那一定也是一个粗俗不堪的场面,本不打算起身的。但是她的任务是拢络和收编这群土匪,不去,怕他们见外,于是也起身跟到了那块草坪里。
草坪那种布置首先便使赖祥健感到头晕。四个角上,燃着四个香炉。里面乱七八糟插了些说不出名字的香草,闻着就令人胸闷。她抬起脸来,看见当中一根木杆上挂着一颗人头,火把的光闪耀在那个人头的脸面上,显得格外狰狞可怕。赖祥健知道这里刚刚杀了一个人,那人不肯入田大榜的管辖,被田大榜说成是“溜湾”(溜湾——土匪的行话,指那些背叛的行动。)那号的角色。他派了“红旗五哥”去把那人捉了来。这一次,他叮嘱说要活的。在庆贺他登基龙头的日子里,用来祭他的旗。
赖祥健接着便发现在草坪中央挂着一口大锅。锅挂得高,锅沿超过了人们的头顶。在那口锅的旁边,有一张八仙桌。桌子上面供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走近一些,赖祥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上面供着的,竟是两只被剁下来的人手和一双被剁下来的大脚。脚上还套着一双烂草鞋,上面凝结着乌亮发黑的血迹。桌子的四个角上,各放着一只猪蹄。正中间,便是一顶没有拔毛的大猪脑袋。
吊锅的底部架着粗大的劈柴。火已经灭了,劈柴还在袅袅地冒着浓烟。浓烟很呛人,掩住了草坪上的血腥气。赖祥健调查过土匪的习性,知道那口大吊锅内烹煮着的是那位“溜湾”土匪身上的肉。土匪们把他的肉剁成火柴盒大小的方块,扔进吊锅里。再宰了一头猪,把猪肉也剁得象人肉一样大小,扔到锅里搅拌着用火烹煮。煮到七、八成熟了,土匪们便轮流去那吊锅边,举起筷子乱挟着锅里的肉,塞到嘴里狠狠地吃着。
田大榜便用这个法子,让各种杆子头目们吃人肉。他别出心裁,管这叫“齐心肉”,意思是吃了那“溜湾”者的肉,大家心便齐了。当然,这种肉吃下去也是有另外一层意思的。如果谁不服从他田大榜,也许下一次便要被别人当“齐心肉”吃掉了。
赖祥健从上桌开始便没有动一下筷子。她腻透了那种半生不熟的土匪饮食,连特意给她让的银耳汤都没有沾一下唇,嫌那碗边上有油荤。到了这草坪上,见到土匪野蛮到这种程度,她从心底里感到厌恶。田大榜却三番五次请她吃“齐心肉”,真把她弄得进退两难了。她开始说自已是不吃肉的,田大榜不依。其他土匪头目也起哄,要看这位美貌的女子是怎样吃人肉的。她又推说自已个头不够高,挟不着锅里的肉。田大榜大概是有心想戏弄一下,便主动替她从锅里挟出来一块红通通的肉,递了上去。
“吃了!”他笑嘻嘻地吼道,“你若是不吃,就是瞧不起我们山里的弟兄。我个崽,看山村人不起么?今后还要听你的指令,就这样打人的脸面?”
“吃喽!吃喽!”土匪们咋呼起来,“不吃,跟我们不齐心哩……!”
“你们……”赖祥健急了,“你们懂得什么?人肉怎么能吃?真是……”
田大榜摇晃了一下脑袋,辩解地说:“你晓得这一块是人肉还是猪肉?人肉沉在锅底,面上的是猪肉哩。快吃吧。到后,就是些人肉了。”
赖祥健正下不了台,忽然看见有两个人从土匪头目中走了过来。一个是麻老大,另一个是那位叫让“钻山豹”的麻老二,就是刚才在酒席宴上及时解救了自已的那位修长的汉子,田大榜称他为“幺佬”。
“老舅”,麻老大走到田大榜面前,认真地说:“只说是来喝你的寿酒,不晓得是推你让龙头哩。你让你的龙头,我不坏你,要粮要肉,石城拿得出来的,我麻老大不小器。只是,这‘齐心肉’我是不得吃的。”
麻老大当着这么多杆子头目的面,公然表示不服田大榜的管,简直不亚于给了田大榜一闷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