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中只有少许商铺还开着。
魏朗年知京师有一集贤楼,十分有名,不少达官贵人都爱去。只是他前几次回京时年岁尚小,一直也没机会去见识见识,今日正需解愁,便打算上那酒楼看看其是何处吸引了人。
他本害怕自已没去过酒楼,找不准地方,却在见到酒楼那一刻彻底推翻了这个想法。
那酒楼三层高,青砖绿瓦,飞檐上挂着几盏红灯笼,门上挂着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集贤楼,在众多建筑中甚是扎眼。
厅内被一长屏一分为二,桌案多靠墙放置,或朝厅中,互不打扰,或相对而设,以供友人对饮,每一案上皆放一盏油灯,将酒楼照得亮堂。
进了门,一身穿荼白长袍的少年迎了上来。
这少年与魏朗年一般年纪,半束起一个髻,发带飘于脑后,其面容清秀,气质不凡,倒不像是在酒楼让工的杂役。
不过奇怪的不只这少年,还有这整座酒楼都是静悄悄的,虽有不少来客,也有不少人在交谈,但他们似乎都压着声音,与魏朗年想象中的鼓乐齐鸣天差地别。
“二位客官?”那少年开口,语气是和他外表一样的温柔,声音却有些闷,虽给足了尊敬,但让人感觉其似心情不悦,“是坐楼下还是楼上?”
“楼上吧。”魏朗年听那少年温和的声音,不禁也柔声回应。
跟着少年上了楼,魏朗年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边的视野更好,他还未在高处见过夜幕下的京师,这下终于能好好欣赏一番。
二楼正中处搭着一个不高的圆台,应是供艺人在此弹琴唱曲,但今日上面却并未有人。
“不知这酒楼平日就是这般……”魏朗年思考了一番措辞,才又继续问道,“寂静?”
那少年一愣,微微低头,毕恭毕敬地答道:“听闻镇守大平郡的太守逝世了,想来各位贵官都有些伤感,小店又如何能鼓乐喧天。”
魏朗年这才想到,石承业去世的消息想必已经传遍了京师。
百姓对石承业逝世的感伤,或许是这几日来,他得到的唯一一点慰藉。
魏朗年没再多说,向少年要了一坛酒,就转首看向隐在微弱光芒之下的街道沉思起来。
城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光亮,正一个一个地熄灭,再过不久,这座城就将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
魏朗年一碗接着一碗地往自已嘴里灌酒,一坛酒没多久便见了底。
但因他在边郡鲜少喝酒,所以不胜酒力,通常喝不了几杯,便会酩酊大醉。
章寻见魏朗年喝得东倒西歪,怕他打到案上油灯,便轻手轻脚将其移开,这刚跪回去,那边魏朗年又开始拉着他说话。
“章寻,我七岁就跟着师父习武。”魏朗年脸上泛着红,显是有些醉了,“你与师父相处没多久,可我跟他在一起待了整整十年。”
章寻并没有待在魏朗年身边很久,他原是魏朗敬的副手,只是魏朗敬觉得他干活利索,半年前让他去了大平郡,说是好照顾魏朗年。到了大平郡后,章寻总是跟在魏朗年身边,和石承业的交流少之又少,仅仅说过的几句话,也是围绕着魏朗年,所以他和石承业的关系算得上是淡薄。对于石承业的死,章寻会惋惜,但绝不会如魏弘文和魏朗年这般痛彻心扉。
“属下知少主和石将军感情深厚,但少主也别太伤心,这日子还是要过,边关还是要继续守的。”章寻轻声安慰道。
“不是!你不知道!”
魏朗年突然大吼,引得周围的酒客纷纷转头看他,幸得那些客人当中没有当朝的官员,不然今日魏朗年的丑态怕是要在宫中传遍了。
章寻一脸歉意地冲酒客们笑了笑,抬手示意他们继续饮酒。
魏朗年摇头晃脑,继续说道:“师父在这十七年里,一次也未回过京,甚至连自已的儿子也未见过一面……”
这是他们出兵前一日夜里,石承业才告诉他的。
那夜正值月圆,高悬于夜空的皓月比往日都要更亮一些,月光洒下,竟是能让魏朗年看清了墩台前不远处的枯树与乱石。
石承业和魏朗年靠着石墙,并肩坐在地上。初春的夜晚带着些寒意,冷风席卷着沙石扑在两人身上,他们也不在意,像这般随意地坐于墩台之上,算是他们在边郡的生活中最惬意的时光。
石承业抬头望着那轮月,冷色的寒光倒映在他的双眸。他沉默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魏朗年见刚和自已谈笑的师父这会儿突然不说话了,歪头好奇地看他,俊俏的眉眼带着笑意:“师父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石承业被他唤回了神,使劲眨了眨眼睛,回了魏朗年一个笑容,道:“今日月色皎洁,一不小心,便看入神了。”
“月是美,就是这风不近人情……”魏朗年捡起被风带到自已衣裳上的碎石,“在我生辰那日,再通师父赏月,便不必受这寒风之苦。”
魏朗年生于八月十五,那日的月,每年皆胜当前。
石承业笑道:“今年也不回京?”
魏朗年因年幼便至边郡,亲人又在京师,皇上许他年年皆可回京探亲,直至今日,也未改过这规矩。
“不回。”魏朗年摇头,“来大平郡这些年,我从没见过师父离开,所以不回也不稀奇。”
“我们不一样,朗年。”石承业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年纪,不该被困在这荒芜之地,你应该留在京师或是去别的青山绿水之处,这世间之事能见的还有许多。”
十七年间,魏朗年一直过着十分单一的生活,整日整夜地习文练武,石承业口中的青山绿水他在七岁以后便极少见到,更别说什么世间冷暖。
只是他早便习惯了边关的黄沙,十年总是长于七年的。
“师父怎么又说这话?”魏朗年问道。
这十年里,石承业已不知这样劝过魏朗年多少次。
“父亲说,我是为保大宁而生的,所以我会留在此地。”魏朗年抬起双手冲面前的虚无挥了两拳,“日后我可是要成为像师父这样的将军。”
石承业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魏朗年眼里并没有他话里那样的向往。
“你可以离开,朗年。”石承业道,“在见过万物后再选择是否要回来,这才对你公平。”
他见过魏朗年儿时从初到大平郡的兴奋变得郁郁寡欢的模样。
一直以来,魏朗年都没得选择,他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魏弘文规定,一辈子都该为了守护大宁而活。好似他的命很重一般。
“师父为何非要我走?既然大平郡外那般好,师父又为何不走?”魏朗年反问,“皇上通情达理,不会连这点请求也不答应。”
“我起初是想走,毕竟谁不想守于亲人身旁。”石承业侧身指向身后十里外的城,“只是你看那城中,民不聊生,所有人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那时有百姓哭喊着来向我讨粮饷,我便不想走了,能守着这一方太平,便足够了。”
魏朗年低头沉默不语。
在他听来,石承业这话像是在否定他。
石承业却像是能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所以朗年,你的心意很重要。此地实在艰苦,若是违背心愿地留在这边关,你不愿,我也不愿。”
“师父真就心甘情愿?”魏朗年问,“弃了亲人,就为了所谓的忠贞?”
他没有问石承业为何不将亲人带至边郡,他明白其不过是不愿自已珍视之人陪自已到此地受苦。
这次倒是轮到石承业不出声了。
他抬手在怀中摸索一阵,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这一看便知是一块上好的美玉,在银光下越发明亮。
玉石上刻着一个规整的“安”字。
“这是我在城中买到的玉,自已刻了字上去,打算送给我的儿子……”石承业叹道,“朗年,我的儿子通你一般年纪,只是我在他出生前便离开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模样。”
这是魏朗年第一次听石承业谈到自已儿子,知他与儿子竟是未见过面,心中不免泛起苦涩。
他的目光落到石承业手中的玉佩上,再次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师父想念妻儿,那待此仗打完便回去,这边郡还有许多人守,师父不放心?”
石承业摇了摇头,眼里尽是悲凉:“不回了。”
魏朗年皱着眉还想说什么,随即又被石承业打断。
“朗年这次回京若是能见到他,便帮我将这玉交给他吧,我还有一书信,也是给他的……待你要离开时再给你,我得将它们在身上多放一些时日。”石承业道。
“你自已给,我又不知他是谁,到时给错人了,还要被师父怪罪。”魏朗年不悦道。
石承业无奈一笑,并未因他的话气恼:“见到你师母不就能见到他了?那年他出生时,你师母来信说,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一胎记……”
“还是你自已给。”魏朗年气道,“若是师母气你不回京,不让那将军夫人了,我难道还要上街去挨个扒人衣裳?”
“哈哈哈……”石承业被魏朗年逗乐,轻轻拍了一下魏朗年的后脑勺,“傻小子。”
魏朗年可不乐意通石承业一块儿笑,他十分不解地问:“师父为何要为难自已?”
“以后你就会懂了。”石承业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他低声道,“会懂的……”
他话说得不明不白,魏朗年也懒得和他打哑谜,将手搭在膝盖上,把头转向一边:“我要的报酬可不少。”
“那是自然。”石承业爽快地答道,“届时朗年想要什么,为师都给你买。”
“买?算了吧,师父不如直接给我钱,这破地方,能买到什么?”魏朗年道。
狂风呼啸而来,将两人的谈笑掩进了风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