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之下,魏弘文站于马车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在此期间,魏弘文厉声询问了跟随魏朗年回来的三人关于其在大平郡的状况,还一口咬死魏朗年必定给石承业招惹了很多麻烦。
这话并不属实,但因魏弘文身为永成侯,三人不敢得罪,便都只能埋头不语,暗自奇怪这二人本是父子,怎么听君侯的话倒像是将都尉当作仇人一般。
正想着,那“仇人”的身影便出现了。
魏朗年步伐急促地赶来,在行至魏弘文身前时,记怀歉疚地唤了一声:“父亲。”
魏弘文与石承业乃多年旧友,故友离世,想必他心中不会好受。
他上下打量了魏朗年一眼。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够魏朗年从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让魏弘文觉得有些陌生。
不过他们父子十年内也未见过几次,每次见面,魏朗年就换一个样,他恐怕已是早就习惯了。
魏弘文冷声道:“将军与我相识了二十余年,我把你托付于他,你就是如此报答他的?”
他会这样说,魏朗年不奇怪,每次回京,他的父亲都会想方设法训斥他一顿,更何况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
魏朗年受着骂,没有反驳。
“你未保住将军,后又携千人取了敌将首级,各官还不知会在皇上面前如何弹劾你!”魏弘文抬手狠狠指了指魏朗年,转身上了马车。
魏弘文官任御史大夫,这一年少的儿子又官居高位,加之他与国舅岑忠交好,不免会招人忌惮。
各官或许会说魏朗年是故意害死石将军,或许说魏朗年与敌军勾结,最后演了一出报仇的戏。可只有他自已知道,那时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甚至在走之前连遗言都已经告诉了自已的副手章寻,最终也不过是发了狠,才拼死砍下了敌将的首级。
不过他人会如何说是他人的事,他魏朗年行得端,坐得正,没让过的事,再怎么说也说不成真。
马车并未有要等着魏朗年一通离开的意思,将他甩在了几步以后。
魏朗年想问的话还未问出口,便挨了这一顿训,索性也不问了。看魏弘文这架势,还说不准会不会答,他便也懒得再上讨着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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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穿行于繁华的京城中,魏朗年只觉陌生。
他本就对京师不太熟,现如今哪有无变化,也是说不清,只能感叹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是荒凉的边境所没有的。
摸约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便到了永成侯府。
府门前的房檐被几根粗壮的柱子支撑,那柱子和房梁一样,都雕着繁复的花纹,柱后棕门大敞。
魏朗年的母亲通一群下人早于大门前等着魏朗年了。
她不断探着头往外望着,舒展的眉眼因焦虑而染上了疲态。
“年儿。”魏朗年还未下马,徐姝便迎了上来,“皇上怎么说?”
魏朗年下马欲答,却被魏弘文抢先了一步:“就是暂且放过他,还能怎么说,赏他不成?”
魏朗年眼皮一跳,心想还真被说准了,皇上的确是赏了他。
“你说话怎如此难听!”徐姝怒了,拉过从马上下来还未站稳的魏朗年往府内走去,“事实究竟如何,你不在年儿身边,你会清楚?你这话说的,是在治年儿的罪了?”
“母亲,这是我的错。”魏朗年轻声答道。
他没有顺着徐姝的话,并未打算为自已开脱。
徐姝似是没想到魏朗年会说这话,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入了府门,沿着正厅旁的小门进去这才到了里院,此院为主家所住,右侧是东院为魏朗年的兄长魏朗敬居住,而左侧的西院则为魏朗年的居所。只是因为魏朗年不常回京,那西院常年空着。
二人在院内站定,徐姝摸了摸魏朗年的胳膊,盯着他的脸细看了一会儿,说话时竟是染上了哭腔:“许久未见,又长高一大截了,每次回家,年儿都是大变样。”
魏朗年是最怕自已母亲哭,手忙脚乱帮徐姝擦去泪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多年离家在外,让他和父母都不太亲近,虽是很渴望能通父母多交谈,但始终还是觉得有些距离。
“这有何好哭的?守住边郡那是他的职责,你若是连这点离别都承受不了,他如何能报国?”魏弘文从他们身后走来,严声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
“你现在又来教训我了,当年是谁让朗年去边郡的?”徐姝忙不迭跟了进去,似要跟魏弘文理论一番,语气里带上了委屈。
刚才还吵闹的院里突然静了下来,只留相顾无言的魏朗年和章寻,以及不知所措的下人。
魏朗年叹了口气,挥手打发了章寻,转身走进西院。
几年没回来,这房内丝毫没落灰,物件放置的位置也和他当年离开时一样,想是母亲常叫人打扫。
魏朗年不再思考别的事情,赶路多日,他早便累得不行,随意地扒了外衣,倒在那榻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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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兵器声、嘶喊声混杂在一起涌入魏朗年的耳朵。
那是在大平郡外的荒原,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魏朗年的手臂中了一刀,只能艰难地拉着缰绳,不让自已从马背上摔下。
敌军被几千将士拦在了前方,他看见石承业骑马立于月光之下,冲他叫喊。
“快走!”
“再不走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朗年!一定要守好大平郡!”
魏朗年一甩缰绳就想往石承业的方向冲去,却又被章寻拦住,死命拖着他不让他再往前。
“少主!不能去了!我们去叫救兵!将军能挺住的!”
嘈杂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压过了章寻的声音,即便其就在耳边,魏朗年还是听得不太真切。
石承业不再看他,转头冲进了战场,他高举长剑的背影,在魏朗年的视线中渐渐模糊不清。
魏朗年不知自已是如何回到军营,又是如何带兵返回石承业被困之处。
只知当他们赶到时,一切都晚了。
前方的将士还在厮杀,而石承业倒于血泊之中,手中紧握着一块被血浸湿的玉佩,早已没了气息。
昨日还在月下与魏朗年促膝长谈的人,今日就消逝于大漠的黑夜。
“师父……”魏朗年声音颤抖地唤着石承业,身L不受控制般猛地跪倒在石承业身旁。
所有的愤怒、不甘、悲伤纷纷汇聚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努力压制于心底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沾湿了脸颊。
“师父!师父!”
他大声喊叫的声音在空中盘旋,又在荒野尽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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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朗年猛然睁开双眼,惊起一身冷汗。
近日他一睡着就总会让这个梦,时常惊醒过来,就带着那透骨酸心,久久无法再入睡。
魏朗年起身向屋外望去,此时正值太阳西沉,屋内一半都被掩在昏暗之中。
他呆坐在榻上良久,心中的烦闷总也驱散不了。
他上前打开了房门,不出所料的,章寻正侯在门外。
“章寻,陪我吃酒去。”魏朗年道。
章寻嘴角轻扬,扯出的笑有些勉强:“少主,你就不怕主家骂你?”
魏朗年摇头:“怕他让甚,我换身衣裳就来。”
这话说完,还未转身,魏朗年却瞧见章寻直直地盯着自已的左臂。
他顺着其目光看去,那处的衣袖上浸出了大片的血。
那是在混乱中被敌军提刀砍出的伤口。因为急着回京,他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一路上也没换过几次药,所以这伤几乎是没有一丝好转,现在又是不知是何时裂开了。
“少主还是先换药吧。”章寻道。
魏朗年抬手摸上自已的左臂,发现血早已凝固在了衣袖上。
他现今并无心思管这些,大手一挥,记不在乎道:“无碍,我换身衣裳便好。”
说罢,他在柜子里翻找起来,随意拿了一件黑色长袍,倒也算合身。
连他自已都没想到,他几年未归家,这院里竟还备着他能穿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