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医护人员强忍着眼泪,将白布缓缓盖过沈安宁惨白的脸。
这一个简单却又沉重的动作,落在顾禹霖眼中好像放慢了数百倍。
那有限的视线内,早已经被沈安宁曾经的笑容占满。
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微微发烫,似是感受到了主人深入骨髓的痛楚。
沈安宁瘦弱的身躯被裹进尸袋,医护人员含泪将袋子合上,再将她轻轻放在移动病床上,推了出去。
“蔓蔓——!”
顾母哭的肝胆俱裂,她看着被推出来的人,几近瘫倒在地。
七年前,沈安宁的爸爸,她的丈夫,也是这样永远离开了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要体验一次这样刻骨的分离。
顾天翎一手死死拽着顾母,可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姐!”
直到此刻,他仍旧无法接受那个温暖如阳光的姐姐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遗体。
眼看着移动床被送上了车,顾母一把推开身旁的人,追了上去。
“妈!”
“蔓蔓!蔓蔓!”
黑色的车沿着道路往某处缓缓行驶着,顾母边哭边追着,嘶声一遍遍喊着沈安宁的名字。
在不稳的道路上,她猛地一摔,倒在了地上。
顾天翎和两个医生慌忙将她扶了起来。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顾母看着载着沈安宁的车渐渐远去,仰天哭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把丈夫给你了!为什么还要带走我的女儿啊!”
僵在原地的顾禹霖怔怔看着驶离隔离区的车子,紧缩的心泛着难忍的剧痛。
下一刻,他忽然朝一旁停着的车跑去,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开着车追了过去。
泛红的眼中浸着点点泪水,顾禹霖紧攥着方向盘,双眸死死锁住前面的车上。
此刻他的心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明明说好的,等她回去两个人好好聊聊,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等车在另一个隔离区停下后,顾禹霖慌乱地解开安全带,朝已经被抬下来的沈安宁冲去。
其中一个医护人员一愣,忙上前拦住他。
“傅医生!你冷静一下,你现在不能接触顾医生!”
然而这样的劝告并没有让顾禹霖停下脚步。
以往的沉稳冷静在此刻都好像消失了,他满眼只剩下几步外已经毫无声息的沈安宁。
“让开!”
他厉声斥道,额上颈部的青筋因为他的隐忍而凸起。
医护人员红了眼,丝毫不松手:“顾医生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可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让她干干净净的回家。”
一句话好像巨山压垮了顾禹霖,他双腿一颤,险些跪倒。
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沈安宁被送去火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隔离区外站了许多当地的人。
他们听从医护人员的劝告,隔着两臂距离四散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低低的抽泣声。
他们知道,有一个来自华国的女医生为了他们牺牲了。
无言的注视便是他们送走这位英雄的最好方式。
大火中,灰烬如同柳絮四散飞着,顾禹霖如同一个游魂一般站在远处,空洞的双眼望着火焰中的人。
那片火像是烧进了他的脑中心里,燃尽了沈安宁最后的模样。
顾母通红的双眼看着眼前慢慢消失的人,强弯起唇角:“蔓蔓,妈妈带你回家。”
第十一章来不及告别
悲伤并不能给人鼓励,只能让人更加奋力朝希望迈进。
顾母和顾天翎带着沈安宁的骨灰回了国。
而顾禹霖留了下来,只是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合过眼。
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奔走在各个隔离区,照看病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为了让疫情得到控制,救助更多的人,但只有主任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停下来,不然那没有尽头的思念会毫不犹豫地夺去他所有的意志。
安全房内,主任看着顾禹霖将浑身湿透的防护服脱下来,原以为他终于要歇会儿了,没想到他又拿来一套新的防护服。
“廷川。”主任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制止,“休息会儿吧,你都几天没睡了。”
顾禹霖摇了摇头,满是血丝的眼中噙着几许逃避。
他不敢睡。
他怕一闭眼就会看见沈安宁最后的模样。
他更怕从有她的梦中醒来却仍旧要面对早已没有她的世界。
深知顾禹霖痛苦的主任红了眼,忍泪劝道:“如果蔓蔓还在,看到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闻言,顾禹霖眼眶一热,攥着防护服的手紧了又紧。
如果沈安宁还在,可早就没了这个如果。
他扭过头,擦去眼角的泪水:“我知道。”
主任看着他强忍心疼的模样,叹了口气,也再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只能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纵使已经告诉自己无数遍不能哭,顾禹霖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
他颓然地坐了下来,十指穿过略微凌乱的黑发,无名指的戒指似乎跟着他的心一起发烫着。
他是医生,见惯了生死离别,也习惯掩藏悲伤。
但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他难受。
他甚至都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面对空荡的家,那个已经没有沈安宁的家……
一个月后。
疫苗虽然还没有研制出来,但原为重度疫区的f区已经得到控制。
与此同时,安和医院的医疗团队也接到了撤离的消息。
每个医护人员都不想走,因为这里还有很多人没有得到救治,可是却又不得不听从安排。
上直升机时,顾禹霖下意识地转过头。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沈安宁。
她穿着防护服,一双温暖的眸子望着他,温柔地朝他挥了挥手,像是在做上回没有做的告别。
“蔓蔓!”
顾禹霖嘶声喊了声,想要抓住几步外的人。
“傅医生!”
同事一把抓住他的手,可听见他叫出的名字后却又忍不住湿了眼眶。
眨眼后,眼前的沈安宁消失了。
顾禹霖眼底的欣喜如烛火般熄灭,憔悴苍白的脸上带着无尽的落寞。
他不禁问自己,到底要多久,他才能接受沈安宁已经死了的事实。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顾医生已经回家了。”
顾禹霖喃喃道:“是啊,她已经回家了……”
他后退了几步,留恋地看着沈安宁站过的地方。
舱门缓缓关上,这一次,顾禹霖再也看不到目送他离开的人。
慢慢的,热泪再次灌满了他干涩的眼眶,模糊了渐远的地面。
第十二章葡萄糖
回到桐城已经是深夜。
顾禹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安和医院。
值夜班的护士医生各自忙碌着,像是忘记了曾经在药室工作的沈安宁。
顾禹霖强撑着精神,走进了办公室。
然而在进门后,他脚步一滞,再也无法挪步。
沈安宁曾工作过的位置上放着雏菊和百合,花围绕的是她一张照片。
顾禹霖喉间发紧,眼底泛起阵阵悲伤。
没有人忘记沈安宁,只是谁也不想去触碰。
堪堪抬起沉重的腿,顾禹霖走了过去,微颤的手忍不住将沈安宁的照片拿了起来。
她眉眼弯弯,笑得如春日的阳光,温暖灿烂。
然而这样的笑容却像烧红的刀子刺进了顾禹霖的心,痛的他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急促的喘息让他看起来像个垂危的病人,猛然间,他“嘭”的一声瘫软在地,撞的一旁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在心痛到快要窒息的边缘,顾禹霖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一片黑暗。
一片混沌中,时光好像在飞速倒退着。
顾禹霖看见了八年前的还是医学生的沈安宁。
他是大她两届的学长,也是她老师的助教。
那年的沈安宁朝气蓬勃,双眼中满是对医学的执着和热情。
她说:“医生是个既伟大又渺小的职业,他们就像天上的星辰,光虽微小,可汇聚在一起就能照亮无尽苍穹!”
这番话让顾禹霖对这个女孩上了心。
他诧异,在大多数医学生在为一次次考试伤脑筋甚至劝别人别学医时,沈安宁却始终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
她说:“我们来自光明,但注定置身黑暗,因为我们紧握的是所有病人对生命的渴望。”
顾禹霖又看依譁见了两年前的沈安宁。
她穿着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知道,那是嫁给所爱之人发自内心的笑。
然而下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被熊熊大火所吞噬。
“蔓蔓!”
顾禹霖红着眼,嘶吼着想要抓住被火光包围的人。
可脚下忽然一空,他再次坠入了一个没有底的黑暗中。
随着意识的清醒,顾禹霖猛地坐起身来:“蔓蔓——!”
好一会儿,仓惶的眸子才慢慢有了焦距,他喘息着,怔怔看着雪白的四周。
这是病房,他正在注射葡萄糖。
“廷川!”
一个女声的惊呼让顾禹霖眼底划过一抹期待,他抬起头,那抹期待顷刻消失。
不是沈安宁,而是叶知薇。
叶知薇快步走到病床边,倒了杯水:“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快两天了。”
她将水递了过去,但顾禹霖并没有接。
叶知薇一僵,只能将杯子放在桌上,嘴里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没有沈安宁的顾禹霖,好像真的活不下去了……
此刻,抢救室内因为失血过多导致休克的顾禹霖再次陷入每天深困住他的梦魇中。
一片黑暗中,他又看到了沈安宁。
她穿着白大褂,一头黑长发挽在脑后,白净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蔓蔓。”
顾禹霖红着眼用力地抱着她,温暖的躯体比那冷硬的木盒真实百倍。
沈安宁轻轻环住他,声音就像盛夏中的凉风:“廷川,回去吧。”
“不!”
顾禹霖又搂紧了几分,倔强地不肯松手:“蔓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好不好?是我……是我的错,我娶你不是为了躲避催婚……”
他像一个孩子恳求着,又像个犯错的人在忏悔自己的罪过。
沈安宁推开他,带着薄茧的双手捧住顾禹霖的脸,含泪笑着:“你在乎我,我很开心,但是廷川,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成为医生的初衷,你一定要要替我好好的活下去……”
“蔓蔓……”
顾禹霖紧皱的眸子颤抖着,看着眼前的沈安宁渐渐远去,一种剔骨的痛苦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炸开来。
他目眦欲裂地嘶吼着,却再也看不到那张脸……
病房中。
孟云凯刚走进来,便听见昏迷中的顾禹霖嘴里叫着“蔓蔓”。
他皱了皱眉,也只是叹了口气,又不免有些后怕。
如果再晚几分钟,顾禹霖就已经救不回了。
但想到床头柜上那张遗体自愿捐赠书,孟云凯心里更是燃起了一丝怒火。
“蔓蔓!”
顾禹霖痛呼一声,睁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眼。
孟云凯走了过来,沉声道:“不要乱动,你伤口才缝合好。”
闻言,顾禹霖急促的呼吸微微一窒,他转过头,看着有些眼熟的孟云凯,眼眸一暗。
他不顾伤口,猛地坐起身攥住孟云凯的衣领:“为什么多管闲事!”
还差一点,明明还差一点就可以和沈安宁走,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见状,孟云凯抛开了平日的温和,一把推开虚弱的顾禹霖,怒斥:“亏你还是个医生,自杀再将遗体捐献,你这是尊重自己和生命吗?”
顾禹霖瘫坐回病床,心如死灰的目光呆呆地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那满是青渣的下颚颤了颤,滴滴热泪从那双通红的眼中流出。
他痴傻般笑了笑,却又紧咬着牙呜咽着,俨然快要失去了理智。
“我想她。”
顾禹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三个字清晰地说出来。
每一个字都好像饱含了他所有没来得及告诉沈安宁的感情。
孟云凯眸色一怔,眼前的顾禹霖恍然让他想起三年前的自己。
他亲眼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孩穿着婚纱嫁给了别的男人。
在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哭的像个孩子。
在被酒精刺激的胡言乱语中,他也含泪大喊“我想她”。
第十六章册子
孟云凯转头掩去眼中的情绪后看向顾禹霖:“我想能让沈安宁决定留下来,不只是因为她放不下那里的病人,或许和你也有点关系吧。”
他还记得那天他看见顾禹霖和叶知薇两人站在坡上,遥遥望着太阳慢慢从地平线升起。
在得知他和沈安宁是夫妻后心底更是替沈安宁不值。
甚至对顾禹霖的不珍惜感到生气。
然而沈安宁已经走了,顾禹霖因为她的离去选择自杀,孟云凯心底只剩下了遗憾。
他和他爱的人分开了,但他还能亲眼看见她过得幸福。
但顾禹霖和沈安宁不同,他们甚至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孟云凯眨了眨酸涩的眼,从口袋里拿出两本巴掌大的册子递给顾禹霖。
顾禹霖木木地转过头。
两本册子大小一样,但是一本比较新,另一本却很陈旧,皱褶处都已经变白,像是被人翻阅过很多遍。
“这是她的。”孟云凯解释道,“她说如果她回不来了,就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闻言,顾禹霖眼眸一震。
他立刻伸手接了过来,翻开了那陈旧的一册,里面是陌生的字迹,很多地方墨水都被晕开了。
首页左上角,写着“顾成骁”三个字。
顾禹霖愣了愣。
是沈安宁的爸爸!
里面记录着顾父在做无国界医生时的点点滴滴。
而另一本新的册子是沈安宁的,那片娟秀熟悉的字迹就像炭火烧红了顾禹霖的眼。
第一页就写着她做医生的初衷,不只是为了救死扶伤,她还想像顾父那样大仁大义的无国界医生。
而后便是在a国援助的每一件事,每一次感慨。
在最后一页,她画了一面国旗,下面的字迹已经不如前面工整。
——若我还能回到故土,必走遍山川,将“生”的希望带到祖国每一个角落。——
在边角处有一滴眼泪落下的痕迹。
顾禹霖看着,心如刀绞。
他不知道沈安宁是在承受着什么样的折磨中写下这段话的。
但他可以感受到沈安宁想活下去,她不只是想活下去,她还想让其他人活下去。
她很努力的求生,只希望能健康的回到家,去救助更多被困在疾病伤痛中的人……
孟云凯看着顾禹霖将册子贴在胸口无声地哭着。
他也忍不住哽咽道:“她在那样绝境里也没想过要放弃,而你呢?你捐献遗体,可你全身的器官能救活千千万万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吗?”
孟云凯的话就像一颗响雷在顾禹霖脑子里炸开。
这样的奉献从来都不是医护人员想要的。
他们是时时刻刻与天争命的人,是从不向死亡妥协的战士!
“对不起……”
顾禹霖嘶声低喃了一句,颤抖的双手小心地护着怀中的册子。
这像是在为自己的冲动懊悔,又像是在向沈安宁的亡魂道歉。
孟云凯低头松了口,放下了悬着的心。
“好好活下去吧,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闻言,顾禹霖心底淌过一丝暖意,好像沈安宁就在她耳边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也像是在梦中那样,她说要替她好好活下去。
顾禹霖抬起头,一字字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