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雀翻了个身,半阖着的眼,悄悄睁开,借着头顶的暖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她其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受伤的手臂敷过药后麻麻的,翻身时尽量不要触碰到。
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头发微卷,依旧埋头用小刀削着木头,时不时吹开削下的木屑,手中的木块逐渐成型。灯光下的他侧脸更显精致,鼻梁高挺的像是顶尖艺术家精心雕刻出来的那般。
莱勒木,这个哈萨克青年,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态留在这里,都给了她许多安全感。
“睡不着吗?”他忽然抬起头,像是早已察觉到她的注视。
葛云雀将被子拉在下巴处,“嗯”了声,有种偷看被人发现的羞怯。
“是伤口还在疼吗?”莱勒木站直身子,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那些细小木屑纷纷掉落下来,经光折射,闪耀着晶莹的光芒,比碎金还夺目。
那双绣着禽鸟的软羊皮靴朝着她走来,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狗立在他宽厚的掌心。“时间太短,雕刻的不够精致,你随便拿着玩玩儿吧,打发一下时间。”
反正睡不着觉,葛云雀索性坐直身子,说是随便雕刻的,拿在手里却很有分量。
他雕刻的是一只小猎犬,浅棕色的木料,清淡的樟木香,两个耳朵小巧而伶俐,尾巴高高竖立,像是见到了最爱的主人家那样欣喜。
精心打磨过的木雕小狗没有一根刺,她拿在手心不断把玩。
见葛云雀喜欢,莱勒木跟着眉眼舒朗起来。
”库兰一家人会来找你的。“他一下子变得正经,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紧盯着葛云雀,见她没有丝毫不乐,这才解释道:”我无意间瞧见了叶德力从帐子里取生肉去偷喂野禽,当时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便没有制止。“
昨天是萝珊送嫁的大日子,他不好在婚礼仪式上说这些。
葛云雀恍然大悟,怪不得好端端地会招惹来一只野生鹫雕,原来是那只鹫雕发现叶德力去了她所在的毡房,这才引起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不过她并不怪罪任何人,叶德力还那样小,才读小学一年级,和她的侄子年纪差不多,她怎么忍心怪罪于他。
毡房外几道影子逐渐贴近,莱勒木了然道:“是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果真响起库兰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她儿子叶德力压得低低的啜泣声。
“快同云雀姐姐道歉,坦白你做过的错事。”库兰用半白的汉语催促着叶德力,小伙子脑袋顶着才撞出来的青包,眼皮泛着殷红,泪水和鼻涕混在一块儿,忸怩着来到葛云雀面前,趴在她腿边,用汉语说了句“对不起”。
另外一对老夫妻也挤了进来,白天在婚礼上见过,是新娘萝珊的父母亲,都怀揣着歉意。
库兰她男人提着许多烘干的马肠和马肉干站在毡房门口,要不是这个毡房是暂时扎住的,太小了,他肯定也会进去赔礼道歉。
一时间毡房里站满了满满当当的人,葛云雀特别不自在,她赶忙让叶德力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释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叶德力年纪小,好好教导一番就可以了。
至于那些马肠和马肉干,她觉得太客气了,便婉拒了。
可库兰尤为固执,非得要葛云雀收下不可。
“你就收下吧,这是库兰一家人的心意,要是再拒绝的话,就有些太见外了。”莱勒木在旁劝说,他了解哈萨克人的热情,对于救命恩人,自然是要好生酬谢的,只怕这些特产都算少了。
相互拉扯好一阵,还是库兰发觉葛云雀的脸颊红得有些不自然,让自己的公婆和丈夫把叶德力带走,自个儿坐在通铺边缘,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探手摸了下她的额头,又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再重复了一遍。
“刚才我就觉得有些发热,果真是这样,你发烧了。”她皱了下眉头,见葛云雀的脖颈处都闷出了汗水,连忙替她把衣领往下拉敞开了些。
葛云雀是觉得身上有些热,还以为是毡房里点了火炉太暖和了,没往自己已经发烧的方向想。她用手作扇,扇了几下凉风,鬓边垂下来的几缕长发随风而曳。
“我包里有退烧药,吃一片就好了。”
她本就受了伤,再加上又发热,库兰心中不是滋味,内疚到不行,帮她翻找出退烧药,不过不识汉字,还是得交给葛云雀自己辨认。
折腾一会儿后,葛云雀吃过退烧药,枕着长方形绣花枕头静坐会儿。
库兰说:“莱勒木,你去休息吧,我来陪着云雀。”
再说了,莱勒木还是未成婚的小伙子,怎么能守着一个姑娘家,要是传出去了,可对人家汉族姑娘名声不好。
到底男女有别,还是她守着葛云雀会更方便些。
“可是……”莱勒木迟疑了会儿,他也知晓自己身份不适合留在这儿,可他就是不情愿走,他对这个姑娘很好奇,好奇她为什么会来到阿勒屯这个偏僻的村落,又为她的勇敢而感到莫名地骄傲。
她是他还未说出口,却已经在心底里承认的朋友。
库兰在他身上拍了下,像是拍打一匹在夕阳下顽劣不肯归家的小马,“快走吧,难不成还怕我会吃了她?”她开着玩笑,让气氛更轻松些,毕竟一晚上的都在紧张中度过的,她不愿意再让眼前这个受了伤的姑娘再次想起那只凶猛的鹫雕。
“你走吧。”葛云雀也开了口,她抬起嘴角笑了下,可以感受得出来,这个叫做莱勒木的青年,虽然已经大学毕业,身上却还是保留着少年心性,他恣意、散漫,面对爱人的离去会悲伤,也会很大度的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为她的婚礼演奏冬不拉。
如今他为了她,这个从远方而来的客人,也会依依不舍,不愿意离开。
“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在乎这短暂朝夕,我们还会有很多的日子可以好好了解对方。”
夜色浓稠的如同一池化不开的墨水,远处时不时传来鸟雀的尖声啾鸣,沾满了露水的青草像刀子般锋刃,泛着幽深的月色。
库兰脱去短靴,睡在葛云雀的身边,火炉上煨着水,随时都可以饮用。
轻而缓的呼吸声中,通铺上的两人却半点儿睡意也无。
“你在想事情吗?”库兰翻了个身,侧着脸问,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奶香混合着酒香,却并不难闻。
葛云雀摇头,“没想事情。”
“那就是在想男人了。”库兰一副‘在我意料之中’的表情。
葛云雀没料到她说话如此直白,她的个人情感向来委婉,就连当初和阮舒扬谈恋爱,一男一女也是经过了漫长的暗恋,才逐渐戳破了窗户纸,走到了一块儿。
和前男友在异地再度重逢的复杂情绪,始终找不到宣泄点,此时倒成了个好去处。
面对并不熟识的库兰,她反倒有了倾诉欲,“库兰姐,你在结婚之前,还谈过其他恋爱吗?”
”没谈过,我是媒人介绍,相看后觉得还行,家里人就同意结婚了。“库兰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情感,少了少女谈婚论嫁的娇羞,反而像是在讲述一段别人的故事,她只是个局外人。
葛云雀的倾诉欲好像淡了些,她想向这个年长她几岁的年轻妈妈取取经,现在却停留在了半道上。
“萝珊在结婚前谈过恋爱,那个人你还认识。”库兰深邃的眼眸比水还润上几分,轻易就化解了她的困窘,略一笑,然后接着说道:“萝珊很喜欢莱勒木,我想莱勒木也是如此,他们俩是在阿勒屯长大的,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就是青梅竹马。”
青马竹马,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还未开口,便能从眼角眉梢知晓你我心意。
提到往事,库兰的脸上多了层温润的光泽,她陷入了回忆之中。
库兰刚嫁过来的时候,萝珊还只是个穿着粉色短袖衫,扎着独个马尾辫的小姑娘,喜欢跑到山沟处的小河流边玩耍,河流边上生长了许多的野生薰衣草和桑葚树,年少时的萝珊和莱勒木一众小伙伴最爱拎着大塑料袋边玩耍边捡干透的牛粪回来。
随着时光推移,小姑娘萝珊在草原风吹之下,逐渐长成了个大姑娘,如今她有了自己的新郎,身上披着纯洁的白纱步入了婚姻,而那个陪伴着她长大的少年,斜躺在山坡上吞云吐雾地看着比自己还要安逸、温顺的羊群。
葛云雀也想起了和莱勒木初次见面那日,她询问过他是否有喜欢的姑娘,他说了实话,也直面坦白自己的失意。
“缘分浅了些。”
库兰没有像她先前表现出的那样平静了,脸色涨红,她激动地说了句哈萨克语,随后意识到葛云雀听不懂,便用磕巴的汉语解释道:“不,不是缘分浅了,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翻身坐起,又无奈地躺了回去。
她一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好长一通话,葛云雀通通听不明白,就像是进入了厚实的云层之中,数不尽的困意袭来,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进入了梦香。
在草原上休养了两天,葛云雀的手机上接到了数条信息,皆是催她赶紧回村子里工作,她也知道最近要忙着接待一个公司团建的事情,怕忙不过来,便抓紧时间搭车回去了。
临走前,她坐在汽车的后座,透过狭窄的车窗,遥望着远处的云杉树,觉得在这里待的日子就像是做梦。
那只野生鹫雕被库兰的丈夫带到很远的地方放生了,他们并没有伤害它。
先是回住宿的地方稍微洗漱了一番,这才去往工作点,葛云雀主要是负责运营工作,但一些杂事也都交给她来处理。公司团建是早就预约好了的,听说对方公司是家专门负责科技相关的,根据国家政策来到阿勒屯的工业园区,员工都是些年轻人。
按照早已经敲定的执行方案,葛云雀按时去指定的商铺门前接人。
街道上的改建工作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不久之后肯定又是一番新面孔,她特意绕开了那些施工队,来到约定好的地方。一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过来,迎面而来的青年,在见到接待的人是葛云雀后,明显神色不自然了。
反倒是葛云雀主动上前打招呼,“你们好,我是晴朗的员工葛云雀,今天负责接待你们,在活动过程中有任何问题或者需求,随时可以和我交流。”
谈吐自然,行为举止落落大方,达到了她对自我的要求。
“真没想到会是你来招待我们。”人群中的长卷发女孩很是欢喜,她有种见到熟人的自在,热情地拉着葛云雀介绍给身边的同伴。
阮舒扬在身后,不自然地按了下眉心,他有几分发愁,不知道为何会再次遇见葛云雀,难不成是她对他余情未了,可他如今已经有了新欢,且两人感情正浓,已经见过家长,他也并没有放弃这段感情的想法。
“袅袅,你别老是缠着云雀,她在工作呢。”
“我知道啊,陪着我们玩乐,不就是云雀的工作内容之一么。”白袅回头娇俏一笑,她性格很活泼,总是不自觉地就带动了旁人情绪,让人跟着欢喜起来。
话说的有些不中听,但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葛云雀心中少了芥蒂,没在意这些小事,按照执行方案,带着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团队早就安排的地方。
先是带领着他们这家科技公司的员工来到极具特色的村里民宿内,按照身份信息统一安排入住,有些员工表示疑惑,“我们公司离这儿也不算远,晚上可以回去睡觉的。”
“为了能够保证每一位学员都能按时参加活动,所以还是统一住宿比较好。”
虽然抱怨了几句,可还是顺利将所有员工的信息都录入,分发好了所有房间的房卡。
这家民宿也是晴朗团队入驻阿勒屯之后重新改造的,改造所花费的全部金钱都是由村里的青年乡贤赞助,民宿刨除日常运营所需的开销之外,所有收益都并入了村集体经济之中,并且可通过村级线上管理平台进行兑换。
阮舒扬把两人的随身包放在房间里,只找到了一双一次性拖鞋,他借口下楼去取,这才找到机会单独去见葛云雀。
“我想你误会了什么。”
他拦下了从柜台出来的葛云雀,俊秀的脸上满是为难,“当初不是说好了,我也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再纠缠我的。”
“我好像也没纠缠你啊……”拿着一大摞身份证的葛云雀有些懵。
“那你还几次三番出现在我和白袅面前,要不是她反应慢,肯定会胡思乱想的,你这不是破坏人感情嘛。”阮舒扬压低了嗓音,他不知道这楼层隔音情况如何,生怕被楼上房间里的女朋友听见。
葛云雀平白无故地受了一通批评,恼意上来,“要知道今儿是你们公司来团建,我肯定就不来了。”真当谁对他一直念念不忘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
见争论不出个名堂来,阮舒扬只好作罢,他转身准备上楼。
“哎。”倚在柜台的女孩喊住了他,把一摞身份证交还给他,随后挑着眉头说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麻烦你以后说话客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