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不告而来的客人撞翻了桌子上的瓷碗,没喝完的奶茶顺着桌面往下淌,灰黑色的羽毛也打湿了,扑腾着双翅,尖锐的爪子在毡房穹顶壁上的长方形挂毯上留下几道狭长的抓痕。
没有佩戴任何环圈的弯钩爪子让它充满了杀伤力。
葛云雀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她头一回遇见野生鹫雕,木楞了片刻,立即抓紧了一旁用来通火炉的铁杆子,冰冷的铁杆子杵着掌心,好歹多了一点儿安全感。
“咩——”小羊羔被闯入的禽鸟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葛云雀睡前脱下的运动鞋旁。
鹫雕阴冷地瞥向她们,眼神中充满了野性的杀戮,仿佛下一刻就会俯冲过来,用长喙残暴地撕扯下一块肉。
但它并没有贸然行动,恐吓似的振了振翅膀。
大自然中,野生动物主动猎食都是做足了万全之策,追求一击毙命,绝不会轻易露出獠牙,给予猎物逃生机会。
不知道还能够维持这样的平和假象多久,葛云雀心跳剧烈,她紧握着唯一的武器铁杆子,浑身肌肉都绷紧,得保护好库兰的小女儿才行。
她作为一个成年女性,不可能放任那种野禽抓走小孩的残忍画面出现。
葛云雀向来性子慢,习惯了随波逐流,但现在,她必须要主动出击才行。
“哐当”一声,随着葛云雀使出全力的一挥舞,火炉被掀翻,通红的火石四处滚动,烫得那只鹫雕发出了惨叫。
趁着这个机会,她跳下榻榻米,顾不上穿鞋,三两下解开小木床上的绳子,将小家伙搂在怀里。
受伤的鹫雕跌跌撞撞,没有头绪的在毡房内东窜西逃。
猎物的反击,彻底激怒了这只野生鹫雕,它冷静下来后用极快地速度朝着葛云雀袭来,葛云雀反手抓住了榻榻米上的白色绣花枕头挡在两人身前,却只起到了一个缓冲作用,枕头一下子被喙咬破,里边的棉花絮全都跑了出来。
她抱着小家伙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叫道:“莱勒木!库兰!“
手臂被什么东西狠压一下,随后便是剧烈的疼痛,火辣辣的,一双强劲有力的爪子钩住小家伙的包衣,往毡房外拖拽。
葛云雀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她飞扑了上去,挣扎着抓起附近掉落的马鞍子,一股脑地砸在鹫雕身上,感受到了野禽翅膀扇动的气流,和浓郁的血腥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就是抓着小家伙的衣服不松手。
婴孩啼哭声和小羊羔恐惧声混在一块儿。
或许是葛云雀太过于执着,那只鹫雕换了个攻击对象,抓起一旁的小羊羔往外飞去。
又惊又怕的葛云雀听见了“咻”地破云之声。
她瞧见破开的毡房门外一道灰白的影子掠过,随后是一阵匆匆脚步声。
一双绣满了禽鸟的羊皮靴子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有人扶起了她,“白雪在外面追击那只鹫雕,你没事吧?”
“我没事。”葛云雀浑身脱力,就连站稳脚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对方扶着自己坐下。
”孩子也没事……“她僵硬地松开手,把库兰女儿放在还冒着热气的榻榻米上,小家伙哭了一通,眼泪沾着之前掉落的棉絮,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莱勒木神情复杂,眼前这个汉族姑娘头发凌乱,手臂上一道被抓出来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脚上鞋都没穿,看上去就很弱小,但却保护了比她更弱小的婴孩。
毡房外人声杂乱,说着葛云雀听不懂的哈语,也不知道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没过多久,库兰冲了进来,她身上还散发着甜腻的马奶酒的味道,抱着小女儿亲了亲红红的鼻头,贴着她的脸颊只觉得后怕,那么小的孩子,万一真的被鹫雕抓伤了。
“谢谢你,云雀,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的女儿恐怕会被鹫雕抓走。”库兰的汉语讲得不是很好,她越想越觉得后怕,抱着孩子哭了起来,就连头上包着的花头巾也乱了。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葛云雀下意识把受伤的手臂遮挡,怕会让库兰更自责,她情绪过度激动,一时有些头晕,加上手臂发疼,勉强撑起精神说了几句话,就显得恹恹的,伏在榻榻米上唯一仅存的白色绣花枕头上,整个人累极了。
正在扶起火炉的莱勒木用哈萨克语对库兰说了几句话,这个哭得眼红的年轻妈妈才缓过神来,赶紧把孩子抱到更安全些的大毡房里。
等人走后,葛云雀才把手臂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伤口已经自动凝血,干掉的血液和衣服粘连在一块儿。
”能麻烦你帮我把包里的药取出来吗?“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莱勒木顺着葛云雀手指的方向,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背包,里边全是一些常备药物,翻找了几下,他走了过来,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冰凉的汗。
“没发烧,我去找点干净的热水过来,你别到处跑。”
丢下这句话后,莱勒木就出去了。
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毡房门口,葛云雀浑身的力气都仿佛松懈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胆量,竟然敢和一只野生鹫雕作对。
她动了下手臂,没忍住发出“嘶”气声,却还是仔细观察自己的伤口。
幸好只是划伤,并不算特别严重,否则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草原上,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大群当地的哈萨克老妈妈涌入毡房,七嘴八舌地询问葛云雀身体状况如何,过于热情让她疲于应付,好在出去打水的莱勒木回来了,他的臂弯上还挂着一件白色衣服。
好歹将这群老妈妈给劝走了,莱勒木放下瓷盆说,”我瞧你衣服被扯坏了,就找库兰借了一件萝珊以前做的衣裳,你待会儿换上吧。“他贴心地半蹲下来,用湿巾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渍,又涂抹上葛云雀自己带来的碘伏消毒,轻吹了几下伤口。
有些微凉的气息,让葛云雀心里有些古怪,就连呼吸都稍微停了一瞬。
她别扭地挪开视线,避免和对方撞上视线。
好在莱勒木动作很快,迅速帮她包扎好伤口,涂抹上了止血修复的云南白药。
毡房里挂着的灯被鹫雕撞坏了,闪了几下,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彻底熄灭,整个毡房都陷入黑暗之中。
“莱勒木,你还在这儿吗?”葛云雀有些怕,伸手在半空中虚空抓了几下。
黑暗使得她本就脆弱的胆子,变得更加孱弱。
下一瞬,有些粗糙,带着温热的掌心握住了她的手,“我还在。”年轻的青年垂下眼眸,庆幸灯光熄灭,夜色足以浓厚,让人看不清他露出的羞涩一面。
他轻咳了声,说道:“你别怕。”
一安静下来,就觉得气氛有些僵住,葛云雀理智脑告诉她应该放手,可是感性脑又保持了沉默,她抓着莱勒木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缰绳。
漆黑的夜晚会放大身体感官,莱勒木嗅到了清新的花香味,似乎是从这个汉族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她和草原上的姑娘截然不同,没有那么深邃的五官,可还是让人无法忽略。
有着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
像是天边一轮清浅的月,又冷又清。
他还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混合着云南白药的味道,是从她受伤的手臂传来的,她不饮酒,只喝甜的东西,整个人透出一种干干净净的气息。他依照灯灭前的记忆,抓起榻榻米上的被子,抖了几下,搭在葛云雀的肩头。
“晚上风大,别着凉了。”
葛云雀“嗯”了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破掉的毡房门外时不时有人经过,乱成一锅粥了,可毡房内就是很安静,像是置于一片被封闭起来的水晶球内。
“白雪胆子可真大,竟然敢追上去,那只鹫雕的体型比它大多了。“她主动出声打破了沉寂。
莱勒木笑,“你胆子也不小。”
他像是哄小孩一样,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拍了拍葛云雀的头顶,示意她下来,这个毡房门坏了,半夜风大,火炉也撞翻了,不保暖,还是换个毡房睡觉安全些。
“我鞋不见了。”葛云雀有些赧然地说道,她之前就没找到鞋子在哪儿,现在黑漆麻黑的就更别想找到了。
咔,火机打燃,一小缕火光从青年的手中出现,“我帮你找找。”
顿了下,葛云雀惊讶地问他,“既然有打火机,为什么刚才不用?”
“忘了。”莱勒木神色自然道。
很快,一双女款运动鞋被他拎了过来。
葛云雀歇了会儿,恢复了些体力,她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把背包抱在胸前,跟着莱勒木换了个毡房。
新换的毡房比她之前睡的那个更小,进门半米处就是用来放鞋子和火炉的地方,再就是一张横铺,铺上还有一床有些凌乱的被子。
“我听见你声音的时候已经睡着了,所以有些乱。”莱勒木似看穿了她的想法。
葛云雀淡然道:“放心,我一点儿也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她要是忙起来不收拾屋子的话,也是像这般乱糟糟的,更何况草原上用水没有那么方便,再加上他养了只猎鹰,有点动物的味道也很正常。
今天留宿的客人比较多,没有空余的毡房了,要不然莱勒木不会让她来自个儿住的毡房里,他叹了口气。
“真的没关系。”葛云雀安慰道,她很感谢莱勒木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也很感谢他的一直陪伴,“对了,我都忘了跟你说一声谢谢了。”
莱勒木用他那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盯着她,“你不要同我这么客气。”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两个人生分的只能互相道谢,他以为经历了这几件事情以后,自己和葛云雀已经成为了朋友。而朋友之间,是不需要说那么多声谢谢的。
可她这样郑重其事,反而让他心里有些憋闷的慌。
怕有其他变故,莱勒木没有丝毫睡意,让葛云雀上铺睡觉,自个儿靠在最角落处,用一柄小刀削东西打发时间。
没过多久,主人家的大毡房内,那只受了伤的鹫雕和被吵醒的叶德力都被人丢在地上。
“库兰,瞧瞧你儿子干的好事!”一个三十出头的哈萨克男人怒火冲天。
脸皮上还带着明显巴掌印的叶德力瘪着嘴,脸颊气鼓鼓,泪珠悬在眼眶边迟迟不掉下来,他倔强地把头扭到一旁,不去看周围的家人。
原来这只鹫雕是附近山上的,还未成年,本来不会主动来人类居住的地方,是被叶德力招惹来的。
叶德力故意用生肉引诱,试图学着哥哥和父亲一样驯鹰。
“我不是有意的,谁能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为自己辩解道,要不是阿爸不允许他学驯鹰,他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地给野禽喂生肉,还险些害了自己小妹。
男人反手又是一掌扇去,“还敢嘴硬!”
叶德力脸上疼得很,可他就是不肯认错,嘴巴翘得能顶起三个银水壶了。
“你就少说几句吧,他已经知道错了。”库兰心疼儿子,抱着小女儿在旁边心急,无奈她说话不管用,劝了也当白劝。
男人阴沉着脸,对妻子发火,“就是你平时太惯着他了,要不然他能惹出这么多事情来,要是其他事情也就算了,这回要不是村里那个汉族姑娘帮忙,孩子就得受伤。我看待会儿就带着叶德力去人家面前跪下道歉,祈求得到那个女孩的谅解。”
”好,莱勒木还在那儿没走,我们这会儿就去吧。“大事面前,库兰也不含糊,把小女儿哄睡之后交给婆婆,替叶德力擦干净眼泪,叮嘱了几句,就和丈夫一同去找葛云雀。
那只受了伤的鹫雕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叶德力挣脱开库兰的手,往回看了眼,正好撞入那充满杀气的禽鸟眼睛,吓得他一个趔趄,脑袋磕在了用来固定毡房的木柱子上。
“哇——”叶德力的泪水顿时砸在了地面,简直要把地毯砸出个水坑来。
太可怕了,他以后再也不学驯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