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君凌亦想起今日之事。
他警告性地瞥了季城一眼,无甚波动地褪下外袍。
季城见姬君凌目光冷淡,他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多想了,可又实在是好奇究竟哪个女人能近长公子的身。
他极有眼力见地接过外袍,试探道:属下将它扔了
说着征询地看向姬君凌。
姬君凌一向惜字如金,若非要事,从来都懒得多做回应。
眼下他无言地看着季城。
季城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最终姬君凌先开口,冷淡语气藏了讥诮:不必,命人濯洗即可。
难道是舍不得仍
季城摸了摸鼻尖:是。
人退下后,姬君凌翻开信件,信是他如今下属、亦是他父亲旧部所写,此人犯了大忌,欲借他父亲的关系让他从宽处理,读到颇有二爷当年风范几个字,姬君凌手中笔一顿。
眼前浮现一双好奇打量他的眸子,耳际回响那句温柔的低语:你和姬忽,真的很像呢……
姬君凌指尖轻叩笔杆。
若是他父亲,定会劝他从宽处理,趁机收拢人心。但他——姬君凌不为所动,漠然驳回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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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云姝翌日午时方醒。
头顶是用金线绣以山花蕉叶的帷帐,边檐饰有流苏、璎珞、珠链等,四角皆悬着香囊。掀开帷帐,周遭陈设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不,是根本就没变。
有一侍婢上前:郡主!
洛云姝看着面熟的侍婢,记忆更是恍惚:你是濯云
濯云是她刚嫁入姬家时就在身边服侍的侍婢,后来她奉师命回昭越,只留下一封和离书,什么都没带走。
看着似曾相识的屋子与侍婢,洛云姝蓦然想起过去的事。
她是昭越王六女,昭越六公主。昭越信奉月神,以天蟾教为国教。在昭越,王室与天蟾教共同治理南疆,王室子女体质特殊者,会成为天蟾教圣子圣女候选人,她便是其一。
六岁那年,她因天资聪颖被父王看重,受封昭越圣女。但受封圣女第二年,昭越送圣女往中原为质。
初到中原,洛云姝才八岁,被中原权贵称是蛮夷之人。可她从不会逆来顺受,仗着会用毒,给凌辱她的贵族子弟下药,让其当众出丑。
毒虽诊不出,但她毕竟年幼城府不深,仍是被人察觉了。
那是姬忽的母亲大长公主。
本以为大长公主要揭穿她,不料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打量她两眼,赞许道:不逆来顺受,这很好。
大长公主将洛云姝收为己用,让她用毒替她在暗中做事。她则庇护她不受欺凌,并教她藏起本性,用中原崇尚的温良恭俭让伪装自己。
这种合作关系维持数年,彼此都很满意。可父王暴戾,昭越积弊已久,洛云姝十五岁时,国中奸臣篡位,她成了亡国公主,只能留在中原。
好在有和大长公主之间的这层交易关系在,她得以在乱中保全自己,还因给太后献药受封郡主。
可在她十七岁那年,大长公主在斗争中失利,于当年冬日薨逝。
洛云姝没了靠山,又因曾暗中替大长公主做事得罪吴王。吴王见她貌美,生出色心,寻到她流落在外的王弟,以此要挟她委身于他。
洛云姝自不愿意,又想救下幼弟。想着既然事因大长公主而起,这些年她替那位贵主做了不少事,如今不如让大长公主的独子姬忽助她脱困。
恰好吴王查知她因幼时过早被送来中原尚未来得及研习蛊术,又因体质舒异,一旦中蛊就很难解开。
吴王寻来情蛊欲在宫宴上给她种下、让她臣服于他,洛云姝一番设计,让母蛊爬到姬忽身上。
二人因此有了夫妻之实,洛云姝有了身孕,姬忽践诺娶了她,帮她对付吴王并救下她的幼弟送回南疆。
姬忽克己禁欲,对男女情爱淡漠。夫妻二人又相差十二岁,婚后相敬如宾。洛云姝生下阿九后,就已压下蛊毒,因二人对这种各取所需的夫妻关系很是满意,于是立下约定:姬忽庇护洛云姝在中原不受欺负,洛云姝占着他的妻位,替他料理庶务。日后若任何一人另有打算,可随时和离。
原本一直这样倒也不错,然而在阿九两岁时,师父召洛云姝回昭越复国,洛云姝思虑再三,留下一封和离书,抛夫弃子离开中原。
回到昭越后,她才知原来所谓复国背后藏着诸多贪欲与罪恶,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不久,姬忽来信称幼子身中苗疆奇毒,神医也无解。
洛云姝毫不犹豫回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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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孩子,洛云姝掀起锦被起身,问濯云:九公子呢
濯云正要答,珠帘轻响,姬忽步入内室:阿九服过安神汤睡下了。
洛云姝披衣起身,去了孩子所在的房中,白日里冷静的孩子安静躺在榻上,易碎如瓷观音。她轻触孩子面颊:阿九为何会中毒
姬忽手一顿,俊朗眉眼在灯下神情难测,他看向榻上酣睡的孩童,默然沉凝许久:阿九是因我而中毒。
母亲薨逝后,我继承了她的势力。大哥大嫂忌惮我威胁大房地位,便寻来苗疆奇毒,命人在我送去给父亲的汤药中下毒欲栽赃二房。而你走后,我忙于公务会把阿九送到父亲那,他见子御更得祖父欢心,素来有心讨好。那日父亲开玩笑要子御替他试药,阿九以为试药意味着得到祖父喜爱,抢在长兄之前替父亲试了药。
姬忽又道:阿九本乖巧,中毒后备受病痛折磨才变得孤僻,戒心尤其重。我虽日日给他看你的画像,但到底分离过久,生分在所难免。
洛云姝心情复杂。
她取出从苗疆带来的瓶瓶罐罐,用毒虫为孩子验了毒,查知阿九中的是失传已久的苗疆奇毒。
此毒毒发时浑身如百虫蛰咬,磨损筋脉,不出十年会衰竭而亡。
且毒发时最压抑的一面也会被勾出,直至癫狂。
所幸在她离开中原之前给阿九留下一枚可压制百毒的净邪珠,毒性未深入,孩子才侥幸留了条命。看着稚儿,洛云姝轻叹:傻孩子。
此毒绝迹多年,她也不会解,只好先替孩子压制毒性。
想起关于姬忽联姻的流言,洛云姝顺势道:贼人称是未来主母雇他们杀我,虽说此话不可信,可你我毕竟和离了,我住姬家恐怕不合适。
昨日她是因为错将姬君凌认成姬忽,见他态度冷淡才往联姻这一处想,方才听了阿九中毒的前因后果,反觉得雇佣贼人杀他们母子的人并非所谓未来主母,而是大房。
不过各大族欲与姬家联姻的流言倒是真,为了她的孩子,洛云姝不免要试探一二,好早替阿九谋划。
姬忽听出她在试探,道:流言是有心之人散出的,我无再娶之意。外头到底多有不便,如今吴王人也在洛川,你们母子住在府里更稳妥。云儿也从不拘于虚礼,不是么
他替她把眼前的帷帐拨开。
洛云姝离开中原太久,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姬府的确最安全。确认姬忽不会亏待阿九,她放松地把玩着帷帐的流苏:你我已和离,你不必顾及其他,别委屈阿九就行。
她在南疆随性惯了,乍一回到中原不大适应,两人久别重逢,还谈论着共同的孩子,气氛实在古怪。
洛云姝寻借口回自己房中。
她裙角消失屏后,姬忽触上她把玩过的流苏,将其攥在手心。
柔软又踏实的感觉驱散空落,他眼底晦暗被涤荡一空。
无碍,她已然归来。
从今往后他们一家三口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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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正盛,和风吹过寻常百姓家,亦吹入姬宅重重院落。
姬府中一处梨树林中。
孔雀蓝裙摆上流光溢彩,拂过园中草木,不起眼的杂草都有了别样的灵气,那片裙摆在一棵梨树下停住。
温柔飘忽的声线混在春风里:阿九,怎又不唤阿娘了
梨树下,白衣玉冠、瓷娃娃般的阿九怀疑地看了洛云姝一眼。
你连长兄和爹爹都分不清。
我——再次被提及窘事,洛云姝眉梢倏然挑起,对上幼子的眼眸,她刚要扬起的腔调被压得更为柔婉:阿娘是当时体虚发病,出现了幻觉嘛。你看,我和你生了一模一样的桃花眼,眉心都有痣,母子无疑。
阿九抬眸看了她一眼,有所波动,仍是道:爹说你的痣是点的。
洛云姝笑了笑:昭越圣女的眉心都会点痣,我亦不例外。不仅如此,阿九你的痣也是点的。
阿九看着她,没说话。
洛云姝见他神色动摇,解释道:你两岁时见阿娘额间有痣,缠着我给你也点,不给点就闹。
阿九沉寂的眼波微动。
那又如何。
洛云姝瞧出小家伙别有心思,长指拈起一片梨花,又松手让其随风飞走:你要怎样才肯唤我阿娘啊
阿九看着前方的院墙:那养了只鹦鹉,会背千字文。
洛云姝当即猜到儿子的意图:阿娘倒是可以将鹦鹉引来,可阿九,那是你长兄的院子。我毕竟是他的长辈,这样做太不稳重,有损颜面。
阿九没执着,乖乖地不再提。
洛云姝倚着梨树,散漫似林中闲逛的孔雀,心头却不闲适。
阿九望着那院墙,黑白分明的眼中沉寂一片,如一汪死水。可她记忆中那个孩子可不是这样的。
两岁的阿九笑时眸子极亮,像两粒黑葡萄。胖乎乎的小手牵着她的衣摆,抬起小脸,奶声奶气:娘!抱!
心里被刺了下。
洛云姝长睫慢慢垂下,蹲下身问阿九:你长兄在府上吗
阿九道:他很忙,不常在。
洛云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顿时将阿九目光勾了去。
她笑了:下不为例,过后你要日日唤‘阿娘’,如何
阿九点点头:成交。
洛云姝满意一笑,打开瓶塞晃了晃。不多时,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自院墙后飞来,落在她抬起的手上。
阿九眼底倏然亮起。
洛云姝笑意在春阳下显出暖意,长指轻点鹦鹉头顶的那搓毛,曼声:小东西,会背千字文么
可她哄了好一会,鹦鹉仍惜字如金,她看向儿子:我儿,你是不是记错了,这蠢东西当真会背书
阿九被她问住了。
母子俩正面面相觑,树后突地传来个冷漠如冰玉相击的声音。
它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