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三年十月二十日,宜嫁娶。
一青铜肩舆缓缓前行,朱红梁脊,其上排布渗金铜铸的云凤花,四角垂挂青玉珠帘,微风轻曳,声佩煌煌。
青色伞盖在前引导,司兵分列两队,各手执洒扫用具、镀金银水桶,洒扫开道,以清水泼街,避土清尘。
后又跟司兵数十人,肩抬担床,上铺嫁妆,佩珠钗簇罗宫婢上百,身着绮罗丽服,双双结对,骑马而行,绵延数里不绝。
夏霁腰背挺直,双手交叠于膝前,乌溜溜的眼珠左右顾盼,像两颗灵动的黑珍珠滑于无瑕的蚌中,她掀起喜帕一角,隔着轿帘向外望去。
今日大夏昭和公主夏霁出嫁,嫁与少年将军裴凝,天作之合,几乎整个临安百姓都涌上街头,议论声不止。
夏霁透过轿帘看到张嬷嬷随轿而行,她掀开轿帘:嬷嬷,何时回宫啊
她的声音被淹没于锣鼓声中,张嬷嬷面带笑意,端方持重地徜徉在喜悦中,款款而行。
夏霁撇撇嘴,把头探出,气鼓鼓大喊:嬷嬷,本公主乏了,想回宫,阿静呢
张嬷嬷惊诧,赶忙伸手把轿帘落下,又左右看看,凑近说:哎哟,公主,您快把喜帕放下,这帕子得由驸马爷揭开,您安稳坐着,马上就到了。
夏霁泄了气,倚在身后软垫上,低垂着头。
她累了,从寅时被唤醒,出宫前拜祭先祖、向父皇母后谢恩,连平日不常见的妃嫔们都一一拜了。
本就是假意作戏,至于如此真切
尤其是母后,眼中噙泪,拉着她的手万分不舍,莫不是父皇没告知母后么。
半月前,夏明帝召见夏霁:你皇祖母身患顽疾,她最疼爱你,亦放不下你,朕已和裴国公商议过,你与他长子假意成婚,了你皇祖母一桩心愿,可好
夏霁当然不愿,她连夜喊上阿静准备偷溜出宫,可惜被层层禁军包围,插翅难飞。
夏明帝又以怀柔之计:赏绫罗绸缎数匹、南海珊瑚珠、金银锞子…连她最爱的蛾扑花纹双头博髻簪也赏了各种花色,还许她此婚约三日后作废,若她应了,今后便不再拘她自由。
父皇龙威赫赫,一言九鼎,不会欺她,夏霁抿唇点头,算是应了。
昭儿怎么可能会应下皇后气极,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扶着额头,眉拧在一处。
夏明帝坐在一旁,轻拍着她的背:芷儿莫气,昭和自幼顽皮,朕并非强逼她,你可知,那日驸马会选,司礼监送来的名单,她一开始选了谁王家长子,先天失明;刘家三郎,半腿残缺;
好歹赵家二郎,样貌不错,但早已婚配,昭和她这是故意气我呢!整个大夏能与她婚配者,也仅裴凝了,年少有为,浔阳一战杀北齐两大名将,后生可畏啊。
皇后翻身过去,不想见他:那你没问过昭儿意思,若她不喜欢该如何
她爱玩闹,裴凝武将出身,又怎会贴心顺意呢,今日在殿上不好驳你,但我不认这门亲,你哄骗昭儿,待她想明白了,看你如何办。
夏明帝长叹一口气,他独宠杨芷,大夏仅一位皇后,后宫再无妃嫔。
他本心想为夏霁寻门好亲事,不料弄巧成拙:罢了罢了。听了掌事太监回禀,如此时间,该是已经拜完堂了。
他心中还存着撮合之意,等后日昭和归宁回宫,再问问她意思吧。
裴家家风清正、满门忠义,他极其欣赏裴凝,他们定然不敢苛待昭和。
但夏明帝十分在意杨芷,总不能以后日日同她冷面相见,他挥退随侍,剥了颗葡萄递到杨芷唇边,瞧她噘着嘴,又亲昵地捏捏她的雪腮:别气了,朕下次定提前同你商议,你生朕的气,但是这葡萄可不曾惹你,来,起身吃些东西。
咕噜咕噜的叫声从夏霁腹部发出,她一手捂着肚子,秀眉微蹙四下打量。
拜完堂已过了整整半个时辰,她今晨只匆匆喝了几口桂花汤,吃了几只水荷虾儿。
头上凤冠沉沉压着,头都歪了。
还要等多久!
她耐不住气儿地一扯喜帕,喜帕却和宝钗玉簪勾丝缠连,带着她向一旁歪去。
张嬷嬷稳步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帮她把凤冠扶正,细声哄道:公主,裴府客多,驸马应酬,一时可能抽不开身,是不是饿了这桌上有栗子、枣、桂圆、花生,您想吃哪个
夏霁把喜帕往上一撩,大红绸布衬着一张莹白若雪的芙蓉面,蛾眉皓齿,一双清眸不笑而弯。
她娇憨地挽着嬷嬷的手,像猫儿般地蹭着:好嬷嬷,父皇说过今日婚事做不得数,您让我走吧。拜堂时,我隔着喜帕见那裴凝一脸严肃,很是骇人,我不想嫁他。
张嬷嬷把她的手轻轻拉开,又把喜帕遮好,软声道:公主,您可不能说笑,何况这儿是裴府。
咱们大夏的将军少年英雄,就是在北齐也能数得上,听闻那北齐将军可是个浪荡公子,处处拈花惹草...
嬷嬷,本公主自有办法,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夏霁打断她的唠叨,她冲着窗外,阿静~快来。
窗外闪过一黑影,下一秒阿静站在她们面前,一身黑衣,她是夏霁的暗卫之一,以往她溜出宫都是阿静随行。
这屋内均是夏霁带来的陪嫁婢女,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不敢多言,门外的侍卫被阿静打晕。
夏霁伸手去摘凤冠,张嬷嬷见她急切样子,心疼地上前帮她拆下头饰,张口欲言又咽回肚里。
嬷嬷伺候她换下繁复的喜服,夏霁说:嬷嬷放心,这是父皇答应我的。话音刚落,她抱着阿静衣袖,随她跃上屋顶。
张嬷嬷惋惜摇摇头,对侍女摆摆手,寻了个舒服姿势躺在地上。
裴府是五进五出的四方院落,站在房顶上可略略一观全貌。
夏霁抓着阿静,刚站稳就扫到假山后那一袭红衣,今日除了裴凝还会有谁打扮如此。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蔷薇色曳地长裙女子。
夏霁屏住呼吸,偷听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她悄悄拉拉阿静衣袖,只作了个口型:走吧。
夏霁脚刚抬起,裴凝声音传来:雪心,是我负了你。
公子待我已是极好,圣上下旨赐婚是莫大殊荣,雪心福薄,自知配不上公子。那女子声音脆若银铃,听着就惹人怜爱。
裴凝厉声道:此事并非我意,昭和公主高傲骄纵,我裴家容不得这样的女子,我这就去和父亲说明。
夏霁心中一喜,正合她意,这裴凝本就有意中人,正好可与他和离。
夏霁笑盈盈的,但一旁阿静的拳头却越握越紧,眼见就要冲下去打起来,夏霁拽着她的胳膊往院外一倒。
屋顶上的影子一闪而过,裴凝刚想开口叫家丁,念着齐雪心在此,若被人看见,难免引人非议。
一瞬的考量和犹豫,待他前去查探时,人已经不见了。
*
北齐望京,桂花浮玉,香满天街。
阿静,快来。夏霁高声喊着,人群中一抹杏粉色蹦蹦跳跳,宛若刚出笼的小雀儿,东瞧瞧,西望望。
沿街小贩兜售叫卖,红彤彤的果子串在竹签上,裹着一层金黄酥脆的糖衣;白胖胖的包子卧在笼屉中,好似软绵的云朵,忍不住想捏。
少女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举着包子,飞向下一个街巷,身后小贩招手高声道:姑娘,还没给钱呢!
阿静挤出人群,跑到摊位前,把一锭银子放在小贩手中,不等对方找钱,又匆匆追着远处的小雀儿。
小贩:姑娘,还没找你钱呢。的声音消隐于喧闹的街巷。
前方围了一群人,不住地叫好、鼓掌。
夏霁在原地跳了跳,这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除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不见。她低着头,瓷白小手护着糖葫芦,生怕沾到旁人身上,脏了她的糖葫芦:
请...让一让,本公主,她心慌地左右瞟瞟,见无人在意,小吁一口气,我也想看,请让一让。
偶有人往旁边让了让,她缩着身子,挤到最前,霎一抬头,轰~一团熊熊烈火向她喷来。
她吓得变了脸色,脚下慌乱大退几步,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接住,侧目去看,迎上阿静担心的目光。
阿静着急喊道:公主!恐防旁人听到,她贴近压低声音,公主,咱们回宫吧,这儿太危险了。
好!
少女已被面前杂耍惊呆,耳边阿静的话也随风散了。
这壮汉裸着上身,腰间缠着一圈圈布带,身上油亮亮,大口一张喷出一条火龙,一张四方脸被火光映得锃亮。
在座的老少爷们儿,咱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喽!一人敲着铜锣,拿着铜盘围着人群讨赏。
他这手一伸,刚才还围着看热闹的人霎时散了大半,那人的脸垮下来,嘴里小声嘀咕着。
夏霁对着阿静眨眨眼:赏!
银子落在铜盘中,震得叮当作响,那人笑着接过: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夏霁转身欲走,对上阿静弯身作揖,此番来北齐,她多点了四名暗卫跟着,那四人扮作亲信恭敬地立于一旁,齐声道:还请公主早日回大夏。
她嘟着嘴:阿静,本公主好不容易溜出来,还没玩够,而且这是父皇答应我的。
远处传来低沉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话:掌天星,观星辰之变动,辨吉凶,望寰宇之迁移。
夏霁循着声音小步跑去,一游方术士坐于街边,身后挂一杆幡,上面写着仙字,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衣襟随风轻曳,带着几分不属于尘世的飘逸,
头发由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几缕银丝不经意间垂落在额前,脸颊凹陷,眼睛皱巴地紧闭着。
身前一张由旧木板搭成的小桌,桌上散落几本泛黄书册,页边缘微微卷曲,旁边,一只铜制签筒静静立着,里面装着竹签,等待有缘人抽取。
夏霁听他说话文绉绉,全然听不懂,顿时来了兴致,她坐在桌前的小凳上:先生,帮我算一卦吧。
术士缕着山羊胡:请姑娘将生辰八字与名字说与老朽,
夏霁!己亥年...
阿静连声咳嗽打断她,但话出口已来不及。
夏霁耸耸肩,每次私服出宫,她总被提醒不可暴露身份,但总是头脑一热便忘个干净。
她这次偷溜出宫,身在北齐,更需小心行事。
术士听闻她久久未应,猜其为难,指着桌上签筒:姑娘不便说,也可摇掷签筒,老朽为您解签。
夏霁看看签筒,又凑近细瞧他的眼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双眼紧闭:先生既有眼疾,又如何看签文解签呢
眼不见方得心明,心明才晓万物事。
听不懂,但照做。
夏霁抱起签筒,双手上下一摇一摇,竹签轻碰,沙沙作响。
夏霁盯着那支上上签,心里嘀咕:快出来~快出来~
啪嗒一支竹签掉落在桌上,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支。
她不情不愿地递出竹签,术士顺着签文反复摸了几遍,眉头紧蹙:姑娘,这是大凶之兆,血光之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