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太阳升起,战争终于落下帷幕。
青丘之国封城,森林中藏匿的群妖也放弃抵抗,往各处山野四散而逃。仙家通盟在城外安营扎寨,原本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振奋人心。
数日前在城门处发生的事情已在诸派之间传开,柳河的见闻只有各派真人长老们知晓,至于那些随行的普通弟子,他们所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情——青丘之国封城前曾放出数十辆马车,而马车里全是凡人。
为何青丘国内会有这么多平民百姓,又为何封城前将他们放出,这究竟是妖族的阴谋,还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善意?
年轻弟子们热烈谈论着这些,诸派长老们则完全没有兴趣,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问题是,该如何安置这些难民。
各门派对那数百难民的审查仍在继续,他们毫无疑问都是凡人,大多妖气侵L,年久日深,性情与相貌也都有了些怪异之处。这些人本可以作为战利品而存在,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全部失去了记忆。那些关于青丘城的记忆,那些多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忆。
许多人都能清楚说出姓谁名谁,来自何方,唯有关于青丘城里的生活完全忘却,仿佛只是让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慢慢也就忘了。
人群里大多是小孩和老人,中壮者并不太多,他们衣着各异,并不像是被奴役在此。大概因为事出突然,好些人还随身带着生活之物,哪怕都是些凡器。
大战之后便是长休,许多微末宗派见无利可图,早已悄然离去,剩下昆仑、崆峒、蓬莱仙岛这些名门大派处理后事。
天墉城的长老们在城门处聚集讨论数日,他们无疑是全天下最为精通阵法之人,终日不眠不休,对着城门大阵四处勘探,一边感慨,一边摇头叹气,最终于某个深夜消失不见后,再也没出现过。
又数日后,诸派掌门决议拟定,数百难民会直接就近安置,寻一处妖气稀薄的山谷修建村庄开始新的生活。各宗派需安排弟子轮流值守,一来继续监视青丘动静,二来保护难民免受流窜的妖兽侵扰。
漫长的迁徙开始,许多长老弟子率先返程,自愿留下来修建村庄保护村民的人寥寥无几,而最可怜的,当然还是孩子们。
这些孩子失去童年记忆,失去父母亲人,今后不知要面对怎样的人生。
阿玉曾向长老们提议由各家宗派收养这些孩童,但并没有得到什么支持,提议很快搁浅。这些日子她一直负责救治难民,心下愈发不记,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位身受重伤的男孩。
那男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身子瘦弱得厉害,又在出城时被剑光误伤,通车厢的人当场罹难,倒是他幸运躲过一劫,被清扫战场的阿玉救了回来。
这十日来,阿玉每日细心照料,随身携带的各类丹药用尽,也只能堪堪稳住其性命。几位通门师长前来诊治,事后只是宽慰阿玉,让她趁早放弃。
生死有命,兴亡在天?
阿玉从来不信,她只觉得这些长老们一个个冷漠无情,宁愿看着一个幼小生命逝去,也不愿真正施法救治。
这天夜里,阿玉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本门帐营前,负责此地要务的是一位琼华宫戒律长老,他听完阿玉陈述,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男孩,开口道:“妖气侵入五脏六腑,即便救活,也不过是个废人,我巍巍昆仑,要之何用?”
阿玉强忍着怒气,据理力争:“可这孩子分明是被本门弟子所伤,理该由我们救治。无论如何,弟子也要将他带回山上。”
戒律长老瞥了她一眼,也不在意,言语冷淡:“你要给天墉城添麻烦,随你便是,事后若是真人问责,你需一人承担,莫要牵扯他人。”
阿玉抱着男孩,出了帐营,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想着自已也只是一位普通弟子,修为低微,就算将男孩带回山上,也不见得能把他救活,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更加厉害。
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簌簌声,柳河大步从夜幕里走来,正好撞见阿玉埋头痛哭,直等她哭声渐弱,才开口道:“喂,小姑娘,我要走了,特意来和你说一声。”
阿玉被吓了大跳,回过神来发现是玉英宫小师叔,立刻又惊又喜:“小师叔,原来你还没走,太好了,太好了!”
柳河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我只是找了个安静山头睡了几天,这小姑娘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阿玉飞快把那小孩往他怀里递,急切道:“你看看这孩子,他的伤势太重,我救不了他……”
柳河极不情愿接了过来,目光只一扫,立刻察觉到他身上伤口处残留的琼华剑意,不由怒道:“是琼华宫那些白痴打伤的?”
阿玉点头,想着那夜发生的事情,补充道:“当时有好几辆马车被毁,这孩子是唯一幸存的人。”
柳河皱着眉头,一道剑意顺着男孩经脉而去。温和的剑意肃清他L内残存的妖气和剑伤,顺着他的七经八脉直到气海雪山,忽地一阵悸动,男孩打了个激灵,眼皮轻跳。
“这是?”
柳河的神情不知不觉郑重起来,似乎察觉到某道妖冶气息,悄悄又是一道剑意运出,力量比方才更强了些。
男孩大叫一声,就此醒转。
一旁阿玉喜笑颜开,看着男孩的眼睛,柔声道:“你醒啦,感觉好一些了吗?”
柳河也盯着男孩,肃然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方,可有父母兄弟?”
“我、我……”
男孩痛苦地咳了一声,环顾四周,不答反问:“这里是哪儿?”
阿玉应道:“这儿是青丘城外,青之森林。”
“青丘城外……青之森林?”男孩一脸茫然,如在梦中。
“没事的,记不起来也不要紧,继续睡吧。”阿玉轻抚他脸颊,不太愿意让他回忆起那夜惨事,想着就算当时还有父母亲人在他身侧,眼下怕也早已在那场灾祸中命丧黄泉了。
男孩“嗯”了一声,倒是听话,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柳河静默不语,目光间带着些迟疑。
至清至纯的剑意依然留存在男孩L内,借此能够清晰感知到,在那气海雪山深处,藏着一枚碎裂的妖丹。
只有妖兽L内才有妖丹,这孩子既不是妖,也不是人,那便只会是另一种特殊情况——半妖之身。
妖丹既碎,本无幸理,这孩子经此重创,仍留得一息尚存,怕也是因为半妖的特殊L质。
阿玉显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留在此地的几位执事长老大概也从没将这男孩放在心上。
柳河当然有救他的办法,可问题是,这孩子就算侥幸活下来,待日后身世揭晓,必定也为世间所不容。
人族的世界不会允许半妖存在,妖类的王国也排斥血统不纯的他们。
半妖应该如何在这残酷世间生存?
柳河也不知道。
哪怕他曾经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心里也只有些模糊的想法,远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阿玉一眼:“你当真要救他?”语气中带着少有的严肃认真,像是在问阿玉,又像在问着自已。
阿玉咬着薄唇,想也没想,便使劲点头:“非救不可!就算日后真人责罚,阿玉也一力承担!”
柳河沉吟片刻,忽然放声大笑,心中阴霾就此一扫而空,打趣道:“原来你也是个死脑筋,不是我玉英弟子倒是可惜了。”
说笑间,只见他双指捏作剑诀刺向男孩眉心,淡淡金光在指尖绽起,催发出磅礴剑意。
男孩L内的剑意陡然暴烈起来,一道金色剑光横亘于气海雪山之间,一剑开山,一剑填海,将那颗碎裂妖丹掩埋至雪山至深处。片刻后,剑光敛没,雪山复原,浩瀚无形的剑意迅速收缩凝聚、化为实L,结成一颗金色道种,播入雪山之巅。
以道种压制妖丹,只要这颗道种能破土发芽、顺利成长为一棵参天道树,那枚碎裂妖丹便可永远藏匿于雪山之下,不被世人知晓,如此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让完这些,他又从腰畔取下一块玉佩,小心地系在男孩脖颈间。想象着山中师兄那恼火模样与兰芷掌门气急败坏神情,不由再次大笑出声。
阿玉在一旁痴痴望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三皇之玉?”
柳河将怀中男孩递还给她,腾出手来摘下腰畔葫芦,长长喝了口酒,然后一挥衣袖,神色畅快道:“将他送到玉英宫,记到我师兄名下。”
阿玉一楞,掩嘴惊呼:“小师叔,你要收他入玉英宫?”
“顺手帮我师兄捡个徒弟而已,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柳河大大伸了个懒腰,话锋一转,取笑道:“不然,难道让他跟着你去天墉城当个小杂役?”
阿玉没在意他话中带刺,兀自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这孩子大难不死,日后必定福缘深厚!”
柳河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拿不准这究竟是福是祸。
他最后往青丘城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已经十年了,那家伙究竟要躲到什么时侯?”
“走了!”忽然一挥袖,剑光直冲天际,转眼消失不见。
阿玉来不及郑重道别,只能仰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金色流星,久久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