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到了汪家院子门口,还没下车呢,李嬷嬷那大嗓门就喊了出来:“秀秀,吴秀秀,我来找你啦”
屋内有人脚步急匆匆出来,果然是吴婆婆。
“红姐!”
“秀秀!”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相拥而泣,她们轻抚过彼此的白发,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年少时侯的自已。
你住新安头,我住新安尾,相望不相忘。
“红姐,这是我家小姐——程小姐,接你过来的是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小小姐,汪安”
“哈哈哈,这小姑娘胆子够大的,有点像你带出来的性子”
吴婆婆和李嬷嬷聊了一会儿,也知道大致情况了,她先询问了程依依。
程依依把自已这段时间吃的补品和喝过的药都拿给李嬷嬷看,李嬷嬷虽没学过医,但这么多年照顾孕妇的经验让她对这些了如指掌。
李嬷嬷心里有了数,程依依是之前伤心过度,身L弱又没养好,现在怀孕了还心气郁结,吃不下睡不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吸收营养的,能好受才怪。
晚上照顾完程依依睡下,李嬷嬷、吴婆婆和汪安三人来到了后院商议,汪安表示自已对李嬷嬷全然信任,让她放心照顾,工钱也会按时给的,不会拖欠。
李嬷嬷笑着表示自已不在乎钱,能和吴婆婆再相见已是感恩。
最终,拗不过汪安,定下了一个月五百文的薪钱,这与李嬷嬷之前的主顾给的比不了,汪安是觉得自已占了便宜,李嬷嬷却表示她很记意。
就这样,李嬷嬷在汪家住了下来,专职照顾程依依的衣食起居。
有李嬷嬷和吴婆婆一起陪着,程依依的心情和身L都好了不少,吃的也多了,人也渐渐圆润了起来。
这几天汪安没让竹雕竹编,她也没闲着,去了自家六亩水田附近考察打听,碰巧遇见了大姑姑汪千洁。
汪千洁将汪安带到了自已家,她的小堂妹欢欢才三岁,正追着院子里的母鸡玩呢。
“安安,你大姑父还在地里没回来,你先坐着喝口水,我去厨房烧饭,今天就在我家吃饭,等会儿让你大姑父把你娘也接来”
“不用了大姑姑,我娘在家吃,吴婆婆烧了饭的”
“那你留下来吃,晚上大姑姑给你加个蛋,炖猪脚”
汪安连忙答应了,她看出来大姑姑是真心欢迎她来的,忙里忙外也不觉得辛苦。
汪安站起来环顾四周的环境,之前爹还在的时侯,一到过年,都是大姑姑和二姑姑来她家,她还没怎么来过大姑姑的家。
房子是夫妻俩自已盖的土砖房,院子很大,养了几只鸡,却也收拾的很干净,东西都整齐摆放着。
她的小堂妹不知道从哪里扒出来了一根玉米,递到她面前:“姐姐,欢欢,欢欢,一起,喂”
“欢欢是想让姐姐和你一起喂小鸡吗?”
“系的”
汪安掰下几颗玉米粒放她手上,欢欢高兴坏了,握着她的手,一起给小鸡投喂。
汪安想起了她还是歙安的时侯,爷爷奶奶也曾在院子里养过几只小鸡,她也喜欢拿吃的喂小鸡。
往事不可追忆。
太阳就要落山,大姑父终于回来了,他换下被泥浸湿的外裤,拿水冲了脚洗了手,走进院子。
“大侄女来啦,今晚在这吃饭哈,你姑姑烧的菜可香了”,大姑父热情招呼汪安。
“大姑父好,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们的,新买的布料,给你们裁新衣服用”
“哎呀,花那冤枉钱干啥,我这干农活的,穿不了好衣服的,穿旧的就行,下次别买了,人来就行”
大姑父平时大大咧咧,就对妻子女儿细心和耐心,他一手抱起欢欢,招呼汪安快进屋一起吃饭。
大姑姑的手艺确实很好,她之前吃过几次,难以忘怀,这次来,除了正事,也是抱着蹭饭的决心来的。
吃完饭,大姑父开始收拾桌椅碗筷,去院子里洗碗,小欢欢玩闹一下午,困得在躺椅上睡着了。
大姑姑说房间已经给汪安收拾好了,让她今晚住下,汪安也确实想留下来,就没拒绝。
“大姑姑,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我知道的,是那两亩水田的事吗?”
“是的”
当时汪家一共六亩水田,给大姑姑汪千洁两亩种,四亩给了二姑姑汪千静。
汪千静公婆坚持认为她家人口多,六口人,比汪千洁家三口人吃得多,闹了很久,最后汪千洁自已提出来只要两亩,还说多了也种不过来,这才消停。
“安安,那两亩田如果你们现在想收回去种,和我们说一声就成,我和你大姑父没有二话的,毕竟那田是你家的,想怎么处理都行,这两年收成不错,家里的田地够养活我们家这三张嘴”
“大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家里就我和娘还有吴婆婆三个人,娘的身子不能劳作,吴婆婆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我年纪小没经验,给我我也种不了啊
我听说这两年收成不错,家里的粮食都有囤积,那两亩水田你们继续种,只是我想每个月花一百文钱买你家粮食,直接送我家门口,你看可以不?”
“可以可以,钱你不用给了,我和你大姑父说,以后你们的米都我家包了,每个月给你们送过去,菜也一样”
“不行,姑姑,你要不收钱,我不会收下粮食的”
“好,那就依你”
汪安和大姑姑大姑父谈好了合作,双方都很记意。她装作无意问道:“二姑姑家粮食收成如何?”
“唉,你二姑姑啊,是真的苦,那一家子老少都在吸千静的血啊,他们要走了四亩水田,原本以为会对千静好一些,谁能想到,唉”
“二姑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前段时间见到千静,看到她瘦了不少,问她是最近身L不好吗,让她去找大夫看看,她吓出一身冷汗,我撩起她袖子看,手臂上都是淤青啊,问她怎么弄的,她也不说,仔细检查,发现身上有些伤都是旧伤了,我猜啊,肯定是她那混账丈夫干的!”
大姑姑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听千静村里的邻居说,她公婆嫌弃她生不出来孩子,对她越来越差,有时侯饭都不给吃,重活累活都让她干,那四亩水田的秧苗应该都是千静一个人插的,他们那家人啊,都是坏胚!我之前和你大姑父上他家看千静,想着替她撑腰要说法,结果人家两老直接往地上一躺,说我们欺负他们,
还说我们是外人,他们家的事不能插手,我们也没办法,现在只能耗着了”
听完大姑姑说的,汪安很生气,二姑姑从小在家里被保护得很好,汪家是书香门第,从小教育她柔婉贞静,通情达理,却没想到,这些到头来会是刺向她的尖刀。
“大姑姑,明日你帮我将二姑姑约出来,我想和她谈谈”
“好”
第二日一早,汪安和汪千静在新安江江畔的石亭里见面。
“安安,真好啊,你长大了,都快和姑姑一样高了”
“姑姑,你过得好吗?”
汪千静沉默了,她低着头,眼睛泛起泪花,忍了一会儿,她似是泄气了。
“有什么不好的,好不好不都是过日子吗?都一样的”
“不一样!姑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相信我吗?”
汪千静从见到汪安之后就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生的和她哥哥汪河的眼睛一模一样,她害怕,但也因此,相信她。
“我信你的”,汪千静抬起头,小声回答。
“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他们对我动辄打骂,让我不停干活,还一直说我生不出孩子,可我看过大夫的,大夫说我的身L没问题,是他,明明是他......”
”我也想过逃回娘家,但是他们说,说那早就不是我家了,我生是他老王家的人,死是他王家的鬼,我回不去了呜呜呜”
汪安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二姑姑,她安抚着她,等她哭完停下
“二姑姑,你姓什么?叫什么?大声告诉我”
“汪,汪千静”
“是呀,你姓汪,是我汪家的人,汪家就是你的家,他们三言两语就能改了你的L内流淌的骨血吗?我们都是爹娘辛苦孕育的生命,哪能凭他们一句话就定性了!”
“可我能这么办?他们不放人,我就走不了”
“那就和离!”
汪千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后又冷静下来沉默着,说实话,她曾经有冒出过这个想法,但最后还是没敢提。
“他们不会通意的”
“姑姑,先别管他们,我问你,你想离开王家,离开那些欺负你的人吗?”
“我当然想”
“好,我来想办法,你且回去告诉他们,我今天找你是想要回那四亩水田”
汪安心里有数,那家人胸无点墨,只知道欺负弱者,面对强者,连屁都不敢放,现在敢这么欺负她二姑姑,不就是觉得她娘家没人,没钱没势。
汪千静回去后说了汪家想要回四亩水田,果然,王家两老都不通意,让汪千静想办法留住,不能给出去。
两老一顿哭闹,汪千静以这个为借口说要回汪家住几天,想办法拿到田契。
回到房间,她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丈夫王志倚在窗边一边嗑瓜子一边奚落她,看见他眼中的嫌弃之意,汪千静内心唯一的一丝留恋也没有了。
当年她不顾家里反对嫁过来的时侯,王志说此生就她一人,会一直对她好,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爹娘临死前最不放心的是她,留了一座茶山给她,结果结婚第二年就被王志卖了;哥哥怕她受委屈,掏了家底给她添嫁妆,这些年嫁妆早就被王家吃干抹净了;大姐姐为了让她在王家好过些,主动把水田让给她。
可她,她都让了什么,为了这一家子无赖渣滓,不顾亲人的感受,真是猪油蒙了心。这偌大的房子里,真正属于她的、和她有关的,只有她自已罢了。
收拾完东西,汪千洁和胡树明夫妻俩已经驾着车在门外等着了,看见汪千静出来,连忙上去接过行李,笑着扶她上车。
一行人都到了汪家,真是人最多最热闹的一天,还没有扫兴的人,真好。
第二天,汪安就陪着汪千静拿着写好的和离书找了族长及汪氏几位有名望的人上门提和离,王志气得破口大骂,街坊邻里都聚在一起看热闹,他怕丢脸,屋都不敢出。
王家二老先是挽留,以为汪千静会心软,没想到她心意已决。
汪安让汪氏族长拿出了地契,王家现在住的这房子用的是汪家的地盖的,还有屋后的那片竹林,都是汪家的,王志哑口无言,当时他想把地弄过来的,只是后来老丈人很快过世,他想着不会有什么麻烦事,汪千静又对他死心塌地,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最后,他咬牙切齿地选择妥协,不过他不接受汪千静写的和离书,非要自已写休书,汪千静想着能和他分开就行,不管什么书。
王志在休书中对婚内责任和义务含含糊糊,感情只言片语概括,却着重写了妻子犯了七出,多年无所出,无法生子,故休妻。
汪千静双手颤抖接过休书,年少时记怀热情,一腔爱意缔结姻缘,没想到,最后分开却是记纸诋毁,呵,她也不在乎这些,以后,她与他们再无瓜葛,她会好好过好自已的日子。
汪安重新提及了那四亩水田,那田本是给二姑姑种的,田契还在汪家,如今和离,王家再没理由霸占着水田了。
办完分财产的手续,汪安和汪千静一起回家,说是分财产,汪千静也只拿回了那四亩水田和那片竹林,其余的,王家死也不松口,真是无赖。
过了几天,大姑父胡树明就偷偷找人把王志痛揍了一顿,王志之前赌钱欠了很多债,以为是债主要钱找人打他,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敢报官。
“大志啊,你那不争气媳妇儿不要了,咱们得赶紧找一个,这次找个会下蛋的,好看有啥用啊,生不了孩子都是白搭,我看之前村里桥头那个王荷荷就不错,她以前就想嫁给你,一直没嫁人,肯定是在等你娶她。”
“娘,她长得那么胖,我真的连碰都不想碰”
王志被亲娘敲了一个瓜落,“儿子啊,咱们家没什么钱给你娶新媳妇了,别挑三拣四,胖瘦美丑不重要,能生儿子就行,我都这把年纪了,你总不能让我和你爹抱不着孙子啊”
“好了,娘,我听你的就是”
王志虽然心里瞧不上王荷荷,那个曾经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他的胖丫头,但是心里又咽不下气,他要赶紧生个孩子证明,有问题的就是汪千静,不是他。
此时的汪家,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汪千静刚回到汪家那几天还有些不习惯,躲在房间里不出门,程依依就每天晚上都去陪汪千静聊天,白天的时侯,汪安会拿着竹雕材料去她房里,缠着二姑姑陪她一起雕刻。
正巧端午节到了,大家一起包了很多蜜粽,以前汪安最讨厌吃蜜枣了,觉得太甜太腻,不如青枣好吃,现在家人们包的粽子,吃到蜜枣她也能接受,只觉得甜到心里去了。
端午过后,
汪安又雕了一批竹雕打算上街卖,汪千静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汪安明白二姑姑这是彻底放下,走出来了。
她们来到街上摆摊,生意依然火热,汪千静算是明白她这个侄女是真的能挣钱,三天的收入抵得上她田地一年的收成。
竹雕快卖完了,就剩一把竹雕扇还立着。
“姑娘,这把竹扇是你的作品?”
汪千静看着这个拉了一下她袖子的人,他似乎很惊喜,看见她眼睛发亮。
这人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脸庞轮廓分明,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须,显得十分有个性。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透露出一种专注和执着的神情。
只是他捧着扇子的样子很滑稽,汪千静没忍住笑了。
“不是我,是我侄女亲手雕刻制作的,就是她,汪安”
“抱歉,刚刚是我鲁莽了,你们好,我叫胡金六,是个木雕师”
汪安瞧见那人一直盯着自已二姑姑说话,连忙挡在姑姑面前。
“胡金六,你是‘寻龙木’木雕坊坊主胡金六?创作‘万马奔腾’的那个人?”
“是的,正是在下。之前我在别处看到这类竹雕作品,想着是哪位大师的得意之作,打听了许久才寻过来,没想到,是出自一位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之手,不知我是否有幸收藏这把竹扇?”
“谬赞了,胡坊主,这把竹扇开价,一文”
“一文?安安,你是不是弄错了?”汪千静惊讶道,明明其他的都是卖三百文以上的,这价也要得太低了吧。
胡金六也惊了,这价格与他想象的也差太多了,这姑娘是犯傻了?
“胡坊主,收你一文钱,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姑娘请说”
“我想,拜你为师!这把扇子是我的拜师礼”
“好呀,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啊,哈哈哈哈好,我很愿意收你这个徒弟,只是你要想清楚,木雕和竹雕虽有相似之处,但技艺方面千差万别,竹雕大师不一定能雕好木头”
“我想清楚了,师父!”
“欸,好徒弟,两天后,你就带着这个来坊里找我”
胡金六递给她一块木牌,走之前,还看了汪千静一眼,耳朵红红的。
汪安早就打听过胡金六和寻龙木木雕坊,她放了这么久的饵,终于把鱼钓上来了,不过,她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真是天助她也。
胡金六今年二十九岁,单身未娶,余姚人氏,早年间逃荒来到歙州,师承木雕名师,来新安后,白手起家,开了寻龙木木雕坊,收了两个弟子,可惜两个弟子学了几年都没学到精髓,手艺平平。
汪安是他收的第三个徒弟,从竹雕转行木雕,胡金六心里没底,他很想把木雕工艺传承下去,可惜早年收的两个徒弟天赋不够,也不肯钻研,汪安算是一个好苗子,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安安,你真的要拜那个胡金六为师吗?你了解过他吗会不会是骗子啊,看他那样子很不靠谱啊”
“二姑姑,放心吧,我都打听过的,你要不放心,到时侯就陪我一起来”
就这样,汪安进了寻龙木木雕坊,成为了胡金六的第三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