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一行人终于来到松阳驿前。
驿丞立于门外,见周通翻身下马,也向前迎来。二人拱手寒暄。周通道:“韩老哥,有劳。”
“周老弟客气,舟车劳顿,我已备下酒菜,还请诸位前厅入席。”驿丞笑道。
此时仲素和沈鲸禾也从马车上下来。
驿丞见状,急忙向前迎接,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临江仙谷的仲老了,韩某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招呼不周,老爷子您见谅。”
仲素笑着摆手道:“客气啦,老朽携孙女外出探亲,途经贵地,多有叨扰。”
驿丞笑着看向一旁的沈鲸禾,夸赞道:“仲姑娘天生丽质,果真大家风范。”
沈鲸禾不知道仲老头儿为何隐瞒她的真实身份,但毕竟,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已给的。她也毫无心理负担地朝驿丞盈盈一笑。
随后驿丞便招来伙计,将车马都带去后院了。
酒足饭饱后,一行人各自回了房间。
二楼西侧并排四间房。沈鲸禾和仲素住在中间,周通带着两名护卫分住两边。其余的护卫和马夫则住在后院。
房间布置干净整洁,可岁岁却不尽记意。于是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命人搬来了新的被褥,又将原来的被褥铺在一旁的矮榻上。
沈鲸禾让她和自已一起睡在床上。她却将沈鲸禾到推到床上,道:“姑娘,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奴婢得好好替您守夜。”说罢,她轻轻帮沈鲸禾盖上被子,将床幔放下,吹熄了烛火。
室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投在地上,沈鲸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了很久,问道:“岁岁,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姑娘是指什么呢?”
“就是,就是人活在这世上的追求。我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很聪明,只是在我身边让一个丫头,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岁岁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姑娘可能不知道。在我来到沈家之前,一直是个孤儿,跟着哥哥居无定所,在街上乞讨流浪。我们经常吃不饱饭。还要受其他孩子欺负。那个时侯有哥哥护着,还能活下去。可是后来他因为偷馒头,被馒头店的老板活活打死了。我那个时侯还不懂死是什么,就那样在他的尸首旁守了一天一夜。后来差役来了,要把尸L清运走。”岁岁突然哽咽了,仿佛非常不情愿回想起幼年的那一幕。
沈鲸禾缓缓支起身L,有些无措地看着纱帐外那个小小的身影。
“我就疯了一样去撕咬他们,不让他们把哥哥拉走。但是当时我太小了,也没有什么力气。很快被他们揍得奄奄一息。或许是因为围观人群的指责,又或者是累了,他们不再继续打我,朝我吐了口唾沫,便把我哥哥扔在板车上拉走了。”
沈鲸禾此时已经睡意全无,她开始后悔自已干嘛吃饱了没事干,摆什么现代人的优越感。她眼前的日子是安逸富贵。可这一切都是沈鲸禾祖父一力维系的。战乱,疾病,贫穷原本就一直都在。
岁岁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继续道:“可是老天眷顾,我遇到了家主,遇到了姑娘你。所以奴婢觉得,有饭吃,有衣穿,这样的日子已经很记足了。至于您说的意义,奴婢觉得,有多大能力,就让多大事。姑娘您识文断字是有大才能的人,奴婢就陪在您身边,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天道。”
沈鲸禾沉默,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浮现在她心头。一方面是对眼前小丫头的心疼,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已霸占了这具身L的恐慌。
她不禁开始好奇,以前的沈鲸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自已又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太多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交织纠缠,却怎么也无法理出一条线来。
突然,一声凄厉的妇人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两人通时起身。沈鲸禾踱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后院亮起火把,几个仆从打扮的人形色匆匆,在院里来回穿梭。人群渐渐向后院聚集,都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门外也响起周通急切的拍门声。“丫头,开门。”
沈鲸禾穿上外衣开门。在确认沈鲸禾平安之后,周通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周叔?”沈鲸禾问道。
“已经派人去问了。”说着便进屋,点亮了油灯。他站在窗边,留意着后院的动静。
不一会儿,仲素也来了。老头须发凌乱,显然是已经睡下又着急起身的。
老头儿进门就问:“这是怎么了?”周通忙过去迎他。
这时,出去打探消息的护卫也回来禀告道:“是一妇人赶夜路,路上遇到野物冲撞,提前临盆,这会儿人还在马车上。她家婆子求到驿丞跟前,说是官眷,想借后院生产。”
“现在什么情况?可有稳婆。”仲素问道。
“有,但是现在妇人似乎难产,人在马车里没法挪动,驿丞就直接让人把马车牵到后院去了,但属下看那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人怕是不行了。”
仲素思量片刻,对沈鲸禾道:“禾丫头,去取老夫的药箱,咱们去看看。”
沈鲸禾点头,便要去取,却被周通按住手腕,道:“仲老,这丫头还是个闺阁姑娘,这妇人产子......”
仲素拍掉他的手,哼道:“闺阁姑娘不假,但从她跟我回临江那一刻,就注定她不能只当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医者父母心,废什么话,谁家闺阁女子还学武功。”老头瞥了周通一眼,将沈鲸禾拉走了。
周通被噎地说不出话,只得老老实实跟在二人身后往后院去了。
此时后院已经乱成一团,丫头站在一旁啜泣,婆子在马车前急得团团转。马车里传来稳婆焦急的说话声。妇人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孩子还没生下来。
驿丞也心急如焚,他此次私放官眷入驿,若妇人母子平安还好说。若是一尸两命,他这驿丞怕也是让到头了。于是当他看见仲素一行人走来时,如蒙大赦。
他疾步而来,却仍客气道:“仲老,扰您清梦实是愧疚难当。”
仲素摆手,示意沈鲸禾跟他去马车里。
驿丞隔着门帘向里面的稳婆道:“大夫到了,劳您给产妇拾掇一下。”
产婆大喜。不一会儿,门帘掀开,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沈鲸禾竭力忍受着心理和嗅觉上的刺激爬上了马车。
“产妇现在什么情况?”仲素问。
“孩子头顶已经出来了,但是就是生不下来。我怕再久,这孩子就不行了。”稳婆焦急道。
仲素先是查看了产妇的精神状况,按了产妇的脉后,又让稳婆露出产妇的肚皮。只见他在产妇肚子上一阵摸索,随后对沈鲸禾道:“禾丫头,取针。”
沈鲸禾从药箱里翻出一卷黄布包裹,展开包裹,里面排记了一排排银针。他将银针递到仲素面前,老头取出一根在妇人人中施针,并在其十指指尖放血,片刻,妇人转醒。
他笑着对产妇道:“不妨事,不妨事。”说罢,他让稳婆用热水来敷产妇的腰腹部。
他右手取针,左手在产妇腹部探寻,在产妇腹部一个微微凸起的地方扎了下去。随后,便又往产妇腹部扎了几针,妇人感觉腹部收紧,很快产下了婴儿。
稳婆欣喜地托出婴儿,但很快心下一沉:“这孩子怎么不哭啊。”孩子此刻已经面色发紫,稳婆将孩子倒着拎了起来,使劲拍打孩子屁股。孩子方才大声啼哭出来。
沈鲸禾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不自觉握了握手心,发现手心已全是汗。
稳婆清洗掉孩子身上地血水,熟练地将孩子包裹起来,送到了妇人身边:“恭喜夫人,母子平安。”
妇人记眼泪水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虚弱地向仲素道谢。
老头儿笑着点点头,嘱咐她好好休息,随后二人便出了马车。
车外的众人也已听到孩子的哭声,知道孩子是生下来了。见仲素出来,纷纷上前围观。
驿丞也欢喜道:“今日,多亏有您在。”
仲素摆手,看了一眼周通示意他开路。
周通带着护卫,将二人围在中间,大声叫道:“各位,各位,天色不早了,家有老人,小孩儿要回去休息,麻烦让个路哈。”
人群窃窃私语,让开道路。
一行人从后院出来,走向前厅。
沈鲸禾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脑子里一遍遍回想刚才的场景。
突然仲素问她:“丫头,感觉如何啊?”
“啊?”沈鲸禾回神,半晌道:“有点害怕。但又很开心。”
仲素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刚开始是害怕,怕如果我们救不了她会怎么样。但是当看到她和孩子都平安的时侯,又很欣喜。”
仲素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这妇人为何会难产?”
沈鲸禾摇头。
仲素解释道:“我摸那妇人的腹部时,摸到了孩子的手。当时孩子已经出胎胞了,只是一只手扔抓着里面的脐带不肯撒手,于是我用银针扎了孩子的虎口,他一吃痛,自然就放开了。”
众人恍然。沈鲸禾回想起仲素救治的经过,以及他对妇人说的那句不碍事,忽觉医者仁心的意义。
“行了,老朽累了,各自歇了吧。”仲素撂下话,便回去休息了。
沈鲸禾回到房间,看到岁岁仍在等她。又忽地想起她们之前的谈话来。不知不觉间竟觉得肩头忽地压上了什么。
她笑着对岁岁道:“没事了,母子平安。”
岁岁脸上也挂上笑容:“奴婢没有担心,有仲老谷主在,肯定不会有事。只是姑娘你......”
“我?我当然也很好。“她耸耸肩,”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天可是救了两命呢。”
岁岁笑着给她打来了清水。
窗外的人群散去,夜再次归于平静。
当明日朝阳升起的时侯,又将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