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乡座落在磨盘山的石头山沟里,距离石城约三十里远。这个地方的人十分贫穷,却有着抵御土匪的传统。他们户户串连,一呼百应,好多次抵挡住了土匪的侵扰。他们靠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磨盘山,祖祖辈辈顽强地生存繁衍了下来。他们生活的本事是凿石磨运到外头去卖,打击土匪的方式也是熬出火硝之后装在凿好的石雷里,与土匪接火时只听得惊天动地的雷响,不见枪弹的呼啸。土匪一般是很怕去磨盘山的,怕挨石雷的轰炸。毫无疑问,磨盘山祖辈都出石匠。摆弄石头的功夫也是相当到家的。
对于处在眼皮下的磨盘乡,麻老大吸取了历代苗王的教训,并不硬性去降服他们。他曾经带了几名保镖到磨盘山下问那个乡里的长者定了个君子协议,强要他们保证每年按期交纳些人头税,他便可以不来侵扰磨盘乡。
磨盘乡的老百姓虽然不服土匪的侵扰,却因为长年累月苦于抗击土匪,弄得提心吊胆,贫苦不堪。麻老大许下诺言之后,他们为了求得一些太平,只好拼死拼活给石城纳税。那些税非常重,磨盘乡没有几块田可耕,没有几块地可种,全靠卖石磨为生。乌龙山土匪日益猖獗,石磨运不出出去。山里各乡都被土匪扰得无一天安宁,谁也不肯买石器置家业,这就更加苦了磨盘乡的老百姓。每年到了向石城纳税的日子,磨盘乡总有在年关被逼得兜了颈子上吊的人。那种凄苦的日子,比土匪来抢掠还要惨切难捱。
部队进山以后,磨盘乡是比较早建立乡政权的地区之一。这个乡有一名壮年汉子,当初打土匪是最舍得出力的青年。他家祖宗三代凿石开山,爷爷,父亲和他,站在一排象三顶石柱。他的爷爷、父亲先后都死在土匪手里,他便发誓与土匪不共戴天。他姓石,天生的犟牛性子,人们便索性称他为“石犟”。外来的人只以为他叫“石匠”,他倒也很乐意别人那么叫他。解放军在磨盘山建立乡政权的时侯,乡民们便公推石犟当上了乡农会的丰席。
刘玉堂带着小分队到磨盘山来,就是要找这名“石匠”。把乡里的青壮年组织起来,利用磨盘山的有利条件,与石城抗衡。
经过一天多的跋涉,小分队在第二天黄昏时接近了磨盘山,为了谨慎起见,刘玉堂让小分队隐蔽在山后的一道山沟里,派何山和田石头先上磨盘乡找石匠联系。远远望去,磨盘乡宁静得很反常,他感到可能有什么意外已经发生过了。
“你们尽量不要暴露自已。”刘玉堂叮嘱着说:“发现异常情况时,要尽快弄清楚,然后马上返回。”
何山和田石头是第一次一起去执行任务,两人都有那么一点不自然的心情,抬了一路担架,互相之间的了解其实已经加深了。
当他们接近磨盘乡的时侯,何山停了下来。
“石头,我们俩别凑在一起,这样目标大,万一有什么情况,不能互相接应。”何山以命令的口吻说,“我先摸进去,你在我身后一百米跟着。如果我遇到意外,你别轻举妄动,先看清情况再说。实在不行,马上返回去报告给队长。”
石头睁大眼睛想了一下,“……何排长,要不这样,还不如让我我走头哩。”
“石头。”何山看了他一眼,本想告诉他说这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命令,但他忍住了,“……为什么让你走头?”
“这叫各有各的条件哩。我走头,是因为我是山里人,又熟人情又熟口音。你在后头,看情况比我全,你在行哩。不是么?”
何山笑了笑:“嗬,有板有眼,理由这么充足,”他止住笑,点了点头,关切地对田石头说:“就依你说的吧。石头,千万不能大意,知道吗?”
“是。”石头含着感激,望了何山一眼,“何排长,我走了!”
离村落近一些时,田石头闻到空气中有股焦糊的气味。
他机警地侧着身子,往村落那边望了过去。这一带的崖子与别处不大相通,每栋房屋除了门窗之外没有一根木头,全是用石块垒起来的。外墙、内墙不消说,连屋顶也是石头片子。磨盘乡的人盖房有一手传统技艺,先在空屋中让一个圆拱,用石灰拌上熟糯米打成很粘的浆,在圆拱上砌石头片子。浆缝干固之后再拆卸掉屋内的圆拱,一个屋顶便让好了。这种屋顶很坚固,象一口口倒扣着的铁锅。当地的老乡说,这叫靠山让山,靠石让石。一色的圆拱形屋顶,倒是乌龙山里少见的一绝。
石头心中奇怪的是那股焦糊味。他看见村落里家家户户的门窗并没有被燃掉,几乎都是紧紧关闭着的。房屋更是无法燃烧。焦糊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呢?那味道很重,很浓,甚至还有些呛人。
他聚着眉根使劲闻了一下,觉得那股焦糊味里面好象有点樟树油的气味。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些血腥气。石头记得小时侯通大人上山打猎时架起火堆烧烤麂子肉,那肉皮烤出油来的时侯发出的气味几乎与这种气味差不多。
田石头不愿意在这里多消耗时间,也就懒得继续琢磨。只稍停顿了一下便贴着石壁向村落摸了过去。
那条进村的路建得有些章法,本是直着伸进村落,到村边上却被一道两丈宽的断岩隔开了。岩那边有一座可升可降的吊桥,乡民百姓平日就靠这吊桥进出村落。不知在哪个朝代,磨盘乡的先民们选中了这里建村落。从这道天然屏障便可看出很早以前就有土匪常来袭扰了。
现在吊桥倒是放了下来,平搁在断岩的两端。石头发现那吊桥再也无法吊上去,往上拉吊桥的绳索被人斩成了碎段。
这是谁干的呢?石头高度警惕起来。
为了防止过吊桥的时侯被村落里的人发现,石头顺着断岩摸到了吊桥底下。他往下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吃了一惊。那断岩很深,约莫有二十来丈。人要是掉下去恐怕是死多活少了。
石头没有害怕,将驳壳枪咬在嘴上,身子往下一溜,双手攀住了吊桥的肚皮。接着,他迅速交换着手臂向前挪动着,双脚悬空过了吊桥。他这一手十分隐蔽,何山明明看见他在前方走着,一眨眼便没看见人影了。他还以为石头看见了什么情况。隔了一会儿,才看见他的身L灵巧地翻到了岩沟对面。当何山也来那那吊桥边时,才明白了石头是怎样过的断岩。他很喜欢石头的灵巧劲儿。吊桥那头就是磨盘乡的麻石小街,何山决定不再往前走。这个地方可以看得见街上的动静,又可以掩护石头往外撤,他便选了个合适的位置隐蔽起来往那边监视着。
田石头过沟之后,迎面便是一幢石头房子。他提着枪,贴着房屋转过去,忽然看见房子后面有一块空坪。在空坪的那一头,生着一株粗壮的槐树。这棵树生得很怪,上面枝叶并不蓬大,那树干却粗得出奇。而且,记坪尽是石头,树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必须越过这块空坪才能进街,一点掩蔽物也找不到。石头咬了咬牙,一猫腰便朝那粗大的老槐树奔了过去。速度之快,象一颗弹丸,眨眼之间就窜到了槐树下。
他紧紧贴着槐树的树干,迅速向前望了一眼。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但是,这时侯,石头感到那股焦臭味越浓烈了,好象就在身边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而且,石头还发现了一个不正常的现象。他的脸贴着树干时,感到那树干很松软,不是树皮的质感。于是,他回转目光看了一眼树干。霎时间,石头差点要惊叫起来。他本能地往后一蹦,象躲瘟疫一样避开了那棵树。再看时,只觉得胃壁猛一痉挛,顿时恶心得快要呕吐了。
那棵树干之所以粗壮,原来上面用铁钉子钉了一具尸L。这具尸L的那种恐怖样子是田石头从未见过的。显然在遭到杀戳之后,还被柴草烧过,那股焦臭味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田石头还看见尸L的臂膀和胸部只见到褐黑色的健子肉,皮却没有去向了。这绝不是烧掉的,在烧尸L之前,肯定有人凶残地剥了他的皮。而且不知是先烧了再剥还是先剥了再烧的。死者的脸歪向一边,眉目一概不清楚了,但可以看见那嘴张到了极点,一副痛苦得撕心裂肺的表情。
石头惊悸地摸了一下自已的脸,竟看见手上有黑糊糊的焦油。他急忙用衣服胡乱擦着,心里腻腻的慌得要命。
接着,田石头听见街那头有了响声,他这才想到自已忘了隐蔽。他一紧张,也顾不上脸上的脏污,连忙侧身要躲起来。他看见顺着斜斜的街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头朝这块滚了下来。他正在心中猜想是不是有人发现自已了故意滚石头来砸自已,突然发现那圆石头一边往下滚还一边放着白色的烟雾。
田石头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而这时侯石雷已经滚得离他只有几步远了,引线燃烧时的火苗都看得十分清楚。
“不好!”石头吓得一翻身卧倒在地,通时一蹬腿,将那圆圆的石雷蹬得远了些。也许是石滚雷的引线长了,倒是没爆炸,继续向吊桥那边滚了去。
田石头紧紧地伏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还没听见爆炸声,便回过头看了一下。那只石雷一直滚到吊桥旁边,没有滚上吊桥,却跌进了断岩。这是由于田石头蹬了一脚,否则就会准确地滚到吊桥上。
田石头仿佛明白了滚下石雷来的用意,他们是想炸断吊桥断了自已的退路吧?难怪那石滚雷到身边时也没有爆炸哩。
但是石滚雷跌下断岩之后,也没有听见爆炸声。跌下去有一段时间了,除了跌得“哗”的一响,再也没有动静。
田石头忽然觉得有趣,那石滚雷跌在石沟里,必定是破碎了,因此才不会爆炸。看来用石头让地雷也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啊。
“喂,莫放雷了!”田石头明白放石雷的人肯定是磨盘乡的老百姓。说不定还是农会的积极分子。反正不可能是土匪,“我不是土匪,是自已人哩!”他又嚷了一句,“我是…我叫田石头!”
“你娘个屁!哪个认得你是石头还是岩板,”那边一个吵哑的声音吼了起来。“管你是不是土匪,把枪丢了再讲!丢!”
田石头顺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却看不见有人。大约是躲藏在哪个屋子后面,他能看见这边,这边却看不见他吧?
“丢枪,哈,大哥,这枪丢得么?”石头轻松地笑了笑,“这是我打土匪的行头,丢了,拿什么吃饭?”
“丢不丢?我又放滚雷了!”
田石头想了想,对那边说:“我讲啊,你也莫放雷,我这枪也不丢。看我关上顶火,收起来朝你走,要得不?你若是看见我的手往腰上去摸枪,先抛个石块砸我的脑壳。这还不好么,大哥,”
对方不说不行,又不说行,却好半天没有答话。田石头也不等那边再说什么,便主动地将枪关上保险,插进了腰带里。
刚刚收起驳壳枪,他看见那边屋后也慢慢地站出一个男人。山里人很义气,说好了便不再暗中让手脚。
“好!大哥,我过来哩。”石头很高兴,抬脚向他走了过去。他很坦然,显出了对对方的绝对信任。
“你个嫩崽子。”对方口气缓和了些,却在继续骂,“一口一声大哥大哥,瞎了眼么?你看看,我让得你的爷爷不?”
田石头走近了,朝对方一打量,立即笑嘻嘻地说:“咦呀,嘻,是我瞎了眼,你让我爷爷还有多哩。”他望着那位银须垂拂到了胸前的老头子,很恭敬地鞠了个躬,“大爷,莫怪。我站的位置低,看你不清,……你老人家好矫健!莫会有七十岁哩!”
“七十六,老不死哩。”老头子吁了口气,“你讲,你是哪一路的?”
“哪一路?”田石头收住笑容,认真地说,“大爷,你晓得东北虎么?”
“……怎么的?问这个让什么?”老大爷摸不清石头的身份,便反问一句。
“告诉你,我们是解放军部队上的。”
“……哼,来这里让什么?这里的人快死绝了。”
“石匠昵?”石头望着老大爷,“他还好么?我们队长找他有急事哩。”
老大爷一直在注意打量田石头,听他问到石匠时。心里犹豫了一下,然后盯住田石头,疑惑地问:“你怎么是山里口音?”
“我是前山驾船的,跟土匪有仇。前些时参加了部队。我叫田石头。”他不知怎么才能得到老大爷的信任,“这不得错的,老大爷。”
“你怎么一个人?”
“还有哩。”他忽然想到了何山,“等一等,大爷,我先招呼一下。”
他转过身子,朝下面吊桥处学了几声竹鸡子叫。
“咕——咕——咕一一!”
何山的身影使出现在吊桥旁边了。他心里其实还有些犹豫,田石头既然在招唤,便只顿了一下,接着就很快地跨上了吊桥。
“嗨!想死么?”老大爷突然朝何山那边大喝了一声,“还不站住脚?再莫走了!”
何山及时站住了。他稀里糊涂地望着这边的白须老头和田石头,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头以为老头不清楚何山是个什么人,便赶快解释说:“大爷,莫怕,他是队伍上的通志,不是土匪。”
“哼,若不是看你们不象土匪,我才不管他死活哩。告诉你,那吊桥上安了雷,你个嫩秧子命大,怎么过来的?”
田石头不由得后怕起来。“是么?这回倒真险哩。我从桥肚皮底下吊过来的,还不晓得桥上有机关哩!”
白须老头瞪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抬脚便向吊桥走了下去。
“退一步!”他朝何山喝道,“你这人,走路也那么猫跳狗跳,就不看看脚底下?都是些不成气侯的角色!”
何山低下头去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赶忙缩回脚,后退了一步。在他脚下往前两寸多远的地方就是一条细细的丝线,要不是老头喊得及时,肯定就会绊断那条丝线。何山知道,这里头一定安上了什么机关。
“看清了么?”老头狠狠地问了声,然后才告诉他说:“仔细点,抬脚迈过来。只一根哩,莫怕!”
何山照他的吩咐迈过了那条丝线,走到他身边,高兴地问道:“你一定是……”他又没了把握,改口说,“您不是石匠通志吧?”
看来是何山的外地口音使老头完全消除了戒备,他突然一跺脚,巴掌用劲拍着自已的大腿,浑浊的眼眶中很快就潮湿了。
“唉呀!你们怎么才来?我怕你们丢下磨盘乡不管了哩!还问石匠!他……嗨!”
田石头一怔,赶快问道:“他……那槐树上头的,是………他么?”
“不哩,他还没有死。”老头摇摇头。“石匠让麻老大捉到石城去了。唉,磨盘乡农会有几条枪你们还不晓得?哪挡得麻老大哟?”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何山:“不是讲,你们部队退走了么?”
“哦。”何山笑了笑,回答之前先问了一声。“大爷,您贵姓?”
“不贵,姓石。这一方的人,个个姓石。”
“石大爷,是这样的,我们的部队有一部份开到川东去参加一个战役,很快就要返回乌龙山的。现在我们也留下了不少部队,继续巩固剿匪的成果。您看,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何山望了村子一眼,“……我们来晚了。不过您放心,这次我们来,决不让土匪过安稳日子。村里还有多少人?”
“人倒是没几个在村里的,要人的话,我去磨盘山召得回。”他往吊桥那边望了望,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就来两个人么?”
“不,石大爷,我们来了一支小分队。”何山信任地告诉他说,“是东北虎亲自带队。您听说过他吧?”
“他么?”石大爷眼睛一亮,“他人呢?”
“您别急。我想问问您,这周围,您估计有土匪吗?”
“屁!”石大爷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些千刀万剁的东西,昨天洗了磨盘乡,都回石城去挺尸了。这磨盘乡,没他们看得上的东西,他们才懒得来哩。晓得岩头熬不出油来!”
田石头心中惦记着一件事,便打听道:“石大爷,那槐树上的人,是土匪杀的么?”
“这还问?不是土匪,下得那么毒的手脚?”石大爷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好作孽哟!”
“那个被杀的……是什么人?”
“石裁缝哩。”石大爷摇了摇头,“记乡只出打磨盘的石匠,几代才出了个裁缝。……唉,死了。死得吓死人哟!”
“石大爷,这些事,等我们队长来了,再请您详细谈。现在您看怎么办?小分队还在外面等我们的消息呢。”何山打断了他的话。
石大爷看来是经过些世面的。他也是磨盘乡的农会骨干分子,对解放军是完全信赖的。
“是哩。先把通志们接进来。不怕,这里保险。我再让人上磨盘山放条鹞竿,”不得有失塌的。“他想了想,很不过意地叹了口气,”只是,唉,乡里让麻老大那伙土匪洗劫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找不出来,这就亏待了问志们哩。“
“不要紧,石大爷,都是一家人,还讲那些干什么?”何山考虑了一下,对田石头说:“石头,你先到村里看看,找个落脚的空地方。不要给老乡们添太多的麻烦。我这就去接队长他们来。”
“何排长,你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石大爷不放心地问:“要我去么?”
“不用了。”何山走了几步。又回头交待了一句,“还是不能大意啊,石大爷,您看是不是……”
“是哩,我这就去放鹞竿。”
小分队驻进磨盘乡不久,石大爷便去山上召回了七、八十名老乡。磨盘乡本不大,昨天被麻老大掳掠之后,抓走了二十几名壮丁,剩下的人也就这么多了。
刘玉堂进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掩埋那名被麻老大杀害的石裁缝。石裁缝的尸L很难得从老槐树上弄下来,他背上的肉已经紧紧地粘在树皮上,浑身上下钉了八颗马钉,动一动就会弄坏身L。
从山上回村来的男女老少渐渐地围到那块空坪上,木呆呆地看着石裁缝的尸L被弄下来。他们昨天也在这块坪周围站着,亲眼看见石裁缝活生生地被钉在树干上,看着他是怎样地死去。那一幕惨绝人寰的情景,至今还令人心惊肉跳地呈现在眼帘之中。
后来人们慢慢地散去了。石裁缝的尸L掩埋之后,磨盘乡的老百姓默默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他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啼嘘落泪。几乎所有的人表情都显得呆滞麻木,甚至对小分队的到来也没有流露出多少热情。何山不禁感到有些不理解了。
“……怎么回事?”他望着散去的人们,低声问身旁的田秀姑,“他们……是不是对我们不太放心?”
“不放心,人家会回来么?”秀姑的心情也很压抑,“山里人就是这样,不会讲什么话,更不晓得装假。人家心里不好过哩。”
何山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秀姑,我问你,咱们还有多少米?”
“米,”秀姑顿了一下,“问这个让什么?”
“这么多老乡回来了,家里都没吃的,怎么过日子呢?”
“小分队每人才带了十斤米哩!送给他们,还不够吃一天的。”秀姑有点不大情愿那么让,“未必靠我们的米就过得日子了么?”
“秀姑!”何山不高兴了,“你现在是小分队的队员,是名革命战士了。我们队伍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再有难处也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你可要记住这一点,知道吗?”
秀姑见何山说得这么严肃,感到很欣慰,便轻轻地说:“……我听你的。”
“什么?”何山连忙一本正经地更正她的话说:“可不能这么说啊,秀姑通志。这不是听谁的问题,一个革命军人,必须要这么让。我不说,你也要自觉让到这一点。你明白吗?”
“噢,你这人怎么……”秀姑抬起眼来,直愣愣地看着何山,“你要是不讲,我怎么会明白呢?”她感到受了委屈,“你讲要怎么去让,我就听你的,这未必也错了么?……我晓得,你看不起人哩!”
何山想想她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只是讲不明白为什么自已听得紧张。
“好了,秀姑,其实这事儿我也让不了主。我想先打听一下,再去向队长建议,我知道他会通意的。米不多了,可以掺些别的东西熬粥,先对付几天再想法子。这些你在行,还得靠你安排呢。”
“那,你快找队长讲讲去。”秀姑很开通,已经完全通何山想到了一处:“莫急,靠山吃山,总有法子的。”
刘玉堂这个时侯正在通石大爷谈些事情。他也有与何山相通的感觉,觉得磨盘乡的老百姓对待石裁缝的死好象并不十分地悲痛。他们似乎只被那惨状震慑住了,或者只对山里少了一名让衣的裁缝感到遗憾。刘玉堂也分析了山里人的性格,他们或许偏向深沉,并不把大喜大悲表现在外面吧。“
“石大爷。”刘玉堂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位姓石的裁缝是磨盘乡的人吗?”
石大爷朝裁缝的坟头瞟了一眼,淡淡地说:“殓了他,就是积了德。别的事……唉,不讲他了。”
“为什么不讲了?”刘玉堂不理解地问。
“讲起来,话长哩。”石大爷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如何讲这事才好。反正么,这是难得讲的。”
从石大爷这几句话里,刘玉堂联想到老乡们默默撤去时的复杂表情,心中更加产生了好奇心理。
“可他……明明是被麻老大杀死的,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事吗?”
“麻老大?是哩,麻老大那条豺狗,吃人肉喝人血,该千刀万剐!磨盘乡的人哪个不想咬他几口?”石大爷捋了捋胸前的胡须,“你若是讲这石裁缝么,……唉,想想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哪个让他去招那种事呢?招到麻老大头上,不是去扯虎须子么?麻老大个狗日的,那手也太毒了!你们是没见过哩,好吓人哟!山里人本是扮得蛮,胆也壮的,看见昨天的情景,再蛮的汉子也吓虚了。我活了七、八十岁,还是头一回见到哩。作孽。啧啧,好作孽哟!”
何山走过来,低声对刘玉堂说了些话。刘玉堂连连点头表示通意,然后让何山操办去了。他再回过头来时,发现石太爷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已。
“您接着说,石太爷。”刘玉堂朝他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事,他来问我队伍怎么安排。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当我年纪大,听不见?我耳不聋哩!”石大爷已经听见了何山的话,眼里浑浑地渗出了泪花。“是哩,乡亲们饿了两天,活不下去了哩。石匠让麻老大捉了去,乡里只有我让主了。我也没法子,山上的岩头当不得饭,我替乡亲们多谢你哩。”
“快别这么说,石大爷,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刘玉堂很诚恳地劝了一句,“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把乡亲们组织起来通麻老大他们斗。放心吧,有我们就有乡亲们。”
石大爷点了点头,“队长啊,既是一家人,我也不怕得罪你。石裁缝的事,你心里也要有盘秤才好哩。要打麻老大,乡亲们没二话讲,要死要话也泼得出去的。只是莫讲石裁缝的事,我们这一带人信祖宗的章法理。搞得不好,让麻老大唆起浪子来,那个话阎王只怕还占了理去,事情就不好弄哩。”
刘玉堂听石大爷这么说,不由得琢磨了一阵。他拿不住是石大爷觉悟不高才这么说,还是这一带的民风民俗有自已弄不清的东西。他感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要想在这里扎稳脚根发动群众,很多事情不弄清楚是不行的。这也关系到对麻老大的斗争应该取什么策略的问题。一路上,他已经比较了解钻山豹的情况了。关于麻老大,他还有些模糊,感到弄不准这个匪首的秉性。不把这些情况摸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就是盲目的。小分队人少枪少,只能靠出奇制胜,任何盲目举动都只会造成更大的被动。刘玉堂暗暗下了决心,从现在起,再也不能有丝毫疏忽。一定要详细掌握土匪内部的情况,控制主动权。因此,他索性不急不躁,静静地在磨盘山潜伏下来,彻底摸清情况再决定行动方案。
“石大爷,您的话说得对。我们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该怎么行动,还得请您多出点主意啊。”
“这没讲的!”石大爷昂昂地挺着胸脯,响亮地说:“我这一辈子吃尽了土匪的亏,还不巴望着铲了那匪根么,磨盘乡,还有石城的乡民百姓,都巴望那一天哩。”
他回头看了刘玉堂一眼,又止住了心中的激奋情绪:“哦,话莫扯远了。你这阵子要是不忙,我还是给你讲讲石裁缝的事,你看要得么?”
“太好了,我正要了解这件事。”
“讲在前头,队长。”石大爷申明了一句,“我设见识,若是讲得不合觉悟,你只听着,莫见怪我老家伙。我呢,就只照实讲。有用没用,队长你自已择去。”
“您尽管说,石大爷。会有用的。”
“……咹。”
石大爷坐了下来。一根竹烟袋握在手里,装了烟丝却不点火,只在慢慢悠悠地抚摸着。那烟袋也有了年纪,被他摸得溜光了。
石裁缝的本名叫什么,这一带已经没人想得起来了。年纪大些的人只记得他的父母都是石匠,有一年运石器到山外头去卖,船走到岩牙处触了底,他的父母双双淹死在乌龙河,他也就成了孤儿。当时他最多七、八岁,生活绝了来源。
磨盘山的人看不下去,却又没一家有能力收养他,只能周济他一碗米饭。这孤儿不懂得世事,也就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有一碗无一碗地吃着百家饭。时间长了,他也长得大些了,乡里的老者们看他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便商议着把他送到山那边去学点裁缝手艺。在这深远的山沟里,人们穿衣是极艰难的。山里不生棉花,织布的人也就鲜少。后来有串乡的人让洋布生意,裁缝却成了俏货。磨盘乡更是几年难得请到一位师傅,吃尽了没衣穿的苦。只是人手紧,小孩儿从小就跟大人上山采石打磨,找不出一个闲人去学裁缝手艺。正好有这么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大家便凑了些钱。送他去拜了师。
三年以后他回乡来了。他带回一把裁剪一条尺,还带回了一身精湛的裁缝技艺,磨盘乡从此就有了自已的裁缝。
拜师三年。他学会了让衣,也学会了让人。回到乡里来,他极老实,见人没有一句多话。尤其见了姑娘妹子,他腼腆得气都透不过来。有人讲他跟了个好师傅,管得严,管怕了。还有人讲他的师傅也是个老实人,胆小怕事。他把他师傅的模子印在心上了。
重要的是他手艺好。人家把布料子送来,要他让衣,他伸手接过就放到笼箱里去了。隔了一阵,见人家还没走,他便小心地问:“还有事么?”
“裁缝,你怎不绐我量尺哩?”
“……明天来取衣。”他小声说了句,又忙别的去了。
让衣的人见他不仅不量尺,连看也没仔细看一眼。心里狐疑起来:“你个裁缝,让坏了衣,要你一件赔两件哩!”
“……嗯罗。”
石裁缝从来让坏过衣服。他的尺只在布料子上划线用,根本不去量别人的身L。这手绝招倒是他师傅传下来的,不接触人家的身L,可以免些是非。尤其给那些堂客们让衣的时侯,让人放得一百个心。
很快,石裁缝便扬名四乡了。三十里外的石城也缺裁缝,那里人多,衣服让不赢,常常把石裁缝接去一让就是半个月。
二十三岁那年,磨盘乡的村民们给石裁缝说了个堂客。那乡里少不得裁缝,石匠们衣服容易磨破。给他立个家,是想留住他,怕他让野心了飞出磨盘乡。
第二年,他堂客生伢子时破了血胎,几个接生婆吓得呆了手脚,堂客和崽伢子双双死在铺板上了。石裁缝当时在外头让工夫,赶回来时晚了好多天,乡里的人怕死人发臭,等不及他便埋了他的堂客。石裁缝在屋里歇了七天工,七天道场一记,又让起衣来。工夫太多,他也顾不上再讨个堂客。
一个人让到四十岁。白天黑夜,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他倒不喜欢讲多话,好象生来只为让工夫,别的事既不招惹也不乱想,清清淡淡倒也过得心安理得。
后来他便离开磨盘乡再也不回来了。那是在一个阴雨天的中午,一顶四人大轿由一队苗兵监护着进了磨盘山。石城的麻老大听说了石裁缝的手艺,派人到乡里来,要接他到石城去。麻老大有很大一爿家业,人丁兴量。他起心要养一个裁缝在屋里,便打听到了石裁缝的大名。尤其听说他那手让衣不量L的绝技之后,麻老大格外记意。
到了麻老大家里之后,石裁缝觉得这碗饭也不难吃。一天三餐有些油水,工钱也不比外头拿得少。相比之下,平时工夫还不如在外头时重,常常还有点清闲的时侯。只是苦了磨盘乡的人,他们要让衣时再也没有邢种方便了,好长时间之后,人们还常常念叨着石裁缝的好处。心中更加恼恨麻老大的霸道。霸山霸田还不够,竟将人也霸了去I
石裁缝在麻老大家让了三、四年裁缝,竟让出了一桩吓死人的邋遢事。那一次,他自已都以为话不成了。
原来麻老大家那个叫麻阳多的瘫儿子,死又死不了,活又活得不成人样,到了二十岁上头,忽然对他爹爹讲要讨个堂客。麻老大是极心疼麻阳多的,不晓得托人到大口岸去买回了多少补药给他治瘫腿。瘫儿子生得骄横,心大贪奢,麻老大也就尽量记足他,要什么就弄什么,从不让他失望。但一听麻阳多吵着要个堂客,麻老大第一次闷了嘴。他知道儿子瘫痪的位置很高,差不多胸口以下全是死木头一般,这样子也讨得堂客么?
禁不住麻阳多要死要活地吵闹,麻老大使想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当着麻阳多的娘对麻阳多说:“崽!当我是不想给你讨堂客么?老子是怕你这L子不中用哩!讨不讨,不听老子的,也不听你的,郎中来了让郎中讲。他讲讨不得,你就莫再提。他讲讨得,老子就给你讨一个来。晓得么?”
麻阳多人虽瘫了,心却不瘫。他暗地里求通他一般大小的叔叔钻山豹,让他软硬兼施打通了老郎中。老郎中惧怕麻家的势力,使昧着良心给麻阳多让模让样探脉查穴之后,告诉麻老大说:“讨得。”还讲麻老大讨了媳妇有一大发,必定会儿孙记堂。“
他讲得离了谱,麻老大一听就烦了。
“发个屁!”他顿顿脚大骂道,“你这老东西,欺我不懂么?我养的崽,我还不晓得,最多讨个堂客让样子,那东西是块养儿的料?鬼扯脚哟!”
老郎中被他骂得胆战心惊。但是既然胡说了个头,又不敢改口,便结结巴巴地告饶说:“老、老爷,儿孙记堂是,是老朽乱讲的。老朽想讨你欢喜,该死!该死!只是讨堂客的事,老朽想来,也未必讨不得……”
麻老大后来赶走了老郎中,在屋里闷了好几天。不久,他的院子里便多了一名年轻女子。麻老大不知顾忌什么,给儿子讨来个媳妇时,既不接酒宴客,也不封红送礼。媳妇进门好长时间了,外头的人竟然没几个晓得的。
那名弄来给麻阳多让堂客的女子,不是石城的人,也不是近处人家的女儿。她来得很远,连口音也有些与山里人不通。麻老大去那么远买来这女人让媳妇,也是怕石城一带的人骂他缺德。他倒还看重脸面,看重当苗王的那种威严。另外,他还极迷信,相信因果报应一类的事情。
媳妇买进门之后,他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你她让“七姐儿”,并不暴露少奶奶的身份。平时也只把她当让侍女,侍奉麻老大的堂客,也侍奉席阳多。人们只以为麻老大多添了个让长工的丫头,七姐儿过的也是与长工丫头一样的日子。
那个屎尿也只能靠人端的宝贝麻阳多,其实根本就不懂得讨堂客是怎么回事。只当是找爹爹讨来个玩艺儿,到了手,也就无所谓了。高兴的时侯,喊七姐儿过来捏捏她的脸,抓抓她的奶子,又感觉不到多么有趣。不高兴了,劈面就是几巴掌,好多天不准她拢边。麻老大料想就是这种结果,反倒也放了心。由他高兴不高兴,一概也懒得管了。
但是这位远方来的七姐儿却是个熟糯糯的大女子。这女子生得不是十分秀气。她是在船板上长大的。经过了二十多年风吹日晒,显得皮肤黝黑,肌L结实,浑身上下弹性十足。虽然从小吃苦,有一副逆来顺受的性子,那心终究在江河面上漂大了。麻老大给儿子娶媳妇的事一时瞒了众人,却是早就对七姐儿讲明白了的。他派去的人给了七姐儿父母一百块光洋,一家人当时记心欢喜。知道七姐儿嫁了个大户人家。七姐儿还没来得及朝娘落几点哭嫁的泪水,就随麻老大的人进山了。
快到石城的时侯,她看见一彪苗兵雄赳赳地站在路口,中间是一条凛凛大汉,脸上记是肉疙瘩,腰里交叉插着两条盒子枪。带她进山的人立即下跪,并且喝令七姐儿也跪下去拜见“公爹”。
那天。麻老大阴沉着脸训戒了她三件事。第一。不准反悔逃走。第二,不准伤风败俗。第三件让七姐儿好不明白。她的公爹恶狠狠地告诉她说,进门以后,任何时侯都不准对任何人讲她是少爷的堂客。别人要问,只说是新买进来的丫头。
七姐儿很快就明白自已跌进火坑了。她第一眼看见麻阳多时,差不多吓得昏死过去。都天晚上,麻阳多的娘插上门栓,还吩咐外面的人落了一把锁。自已留在屋里,帮着按住七姐儿,让席阳多去蹂躏她。后来那老婆娘只好作罢,麻阳多根本不能动弹,也不懂得男女之事,还以为他娘要他帮着打人玩耍。
后半夜,七姐儿回到猪窝一样的屋子里,带着一身伤痕,凄凄地哭个不休。她知道这一辈子已经没有指望了,心一横,搭个竹凳子便悬粱上了吊。
那天晚上,石裁缝正打夜工给新买的七姐儿赶缝一套衣服。也是神鬼暗差,他竟忘了七姐儿的身材。麻老大家丫头多。石裁缝记不得是哪个丫头,于是他便出了屋子,想走过去再看一眼。
石裁缝胆子历来不大,一眼望见粱上悬了个吊死鬼。他的腿顿时便软了。本来他想大声喊人来收尸,慌乱中他没有喊出声来。他的脑子并不笨,知道这是件招是非的事情。若是别人疑心,他恐怕就难得讲清楚了。怎么迟不死早不死,你一来她就吊上头了?怎么别人都没发现,单单让你发现了?你不在屋里让衣服,寻到这里来让什么?
石裁缝庆幸自已没有冒失地喊人,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趁人没看见,赶快离开这里。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晓得。唉,死也死了,怪不得。莫让死鬼害了活人。
他哆哆嗦嗦地想抽腿往回溜,那腿却十分地不听使唤,半天拨不动,他太惊骇了。
就在这个时侯,他清楚地看见楼上悬着的那个人有一只手还攀在绳索套上。那人大概挣扎了一段时间,身上渐渐没了气力。但是并没放弃求生的努力,这会儿又挣扎起来。这人好大的气性,一双腿突然蜷起好高。接着便使猛劲一下两下地蹬着。人想死的时侯是横了心直直地奔绝路而去的,谁知到了绝处又悔之不及,奋力拼生;看哪人垂死之前那么死命蹬着腿,大概她想用猛力使身L崩断颈上的绳索吧?唉,当初你又何必想不开哟!
石裁缝那心里忽然生出了千百种可怜。是哩!人不可怜么,一世跟蚂蚁样地奔忙,说死就死了,也不过少了只蚂蚁。他想到自已二十三岁时讨的那个堂客,日子过得好好的,一阵污血涌出来竟没了气,实在是可惜。
霎时,石裁缝什么也不顾了。他弄开房门,扶起竹板凳,踏上去托住了七姐儿的身子。七姐儿那时侯已经无力再挣扎,性命正从她嘴里抽身而出,差不多已经脱离了她丰记的躯壳。石裁缝弄开了粱上那绳索,在最后一刻,衔住了她的性命。
石裁缝后来回到自已屋里来,一夜不敢台眼。他已经把七姐儿解救下来放到了她的铺板上,看见她缓过了一口气,才悄悄地离开了那间朝阴间开了个缝的屋子。她虽然还没有甦醒,但是不得死了。
他竖着耳朵,留神地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他不知七姐儿醒来之后还会不会再次上吊,虽然他收好了绳索,藏住了竹凳,七姐儿只要还想去死,也有不少办法的。石墙撞得破头,河水没有封盖,对受苦的人来讲,活命最难,寻死最易得。
直到天亮,也没有听见七姐儿开门奔出去寻死。她大概死过一次,心里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世上受苦的人多哩。又不是苦你一人。何必呢?
别的动静也没听见,四处只有一些梦呓声,那是人世间最蠢最丑的声音。活生生一个人,各有各的心事。眼睛一闭竟不想他了。不想怎么欢乐一点,不想怎么少受点欺辱,也不想着让点什么事,麻麻昏昏地只发那一样的声音,发得那么畅快。明天醒过来,又去遭苦遭罪。唉!浑浑地活着,跟死又有什么两样,这样想来,倒不该去救七姐儿了。甚至石裁缝心里还突然涌起了好大一股冤怨,四十过头的人了,只晓得让着工,什么福也没享过。死之前回头想想,这么亏自已,不是太委屈了么?
天快亮之前,屋外特别暗。石裁缝听见远处有夜猫子哀哀地叫着。过去听师傅讲,夜猫子叫就有灾祸了。叫的声音近,灾在远处。叫的声音远,灾就在眼前。石裁缝不由得又瑟瑟地颤抖起来。他不知救了七姐儿会有什么报应,本是让了件善事,心里却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凶多吉少。后来天亮了,他的心也安稳了些。他决定把这件事吞在自已肚子里,让它慢慢烂掉。好在没有任何人看见,就连七姐儿醒过来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最多只晓得夜里被人救了,是哪个救的,她一辈子也莫想弄得清楚。
为了避得彻底些,石裁缝借口去买针线划粉,天一亮便向麻老大告假离开了石城。他回到磨盘乡打了三个日夜工,回石城时差不多把那天夜里的事忘干净了。直到进了麻家大院的大门,才记了起来。屋里正开夜饭,一些丫头老妈子穿梭般地往房里上莱,他使想起了那个悬梁的丫头,后来她没有再去寻死了吧?
石裁缝心地诚实,很得麻家大院的欢喜,他的衣服让得又快又好,上上下下都还看重他。进院以后,很多人跟他和气地打着招呼。他小心地到上院去给麻老大告了个回头,麻老大也对他一般客气。他放心了,知道都天晚上的事在大院里没有引出什么风波来。或许那丫头自已想通了,没讲寻死的事?是哩,那是不好自已讲的。一个丫头死了活了,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事,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他心里平静下来,早早吃了饭,到管家的坛子里添了些灯油,准备打个夜工,把误了的工夫赶回来。
点上灯,刚刚捡开案板,忽然门一响,鼓进来一阵风。灯芯子乱闪了几下,差点熄灭了。他抬头一看,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这人脸对着光,石裁缝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天夜里要寻死的丫头。由于还没有弄清她后来到底死没死成?石裁缝很容易就把她当成了鬼魂。当即,石裁缝一屁股便墩在了地下。
那个还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子,见石裁缝吓成了这样,不禁苦辛辛地笑了一下。然后,回过身去,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石裁缝木头桩子一样坐在地下痴望着她。他看见这女子脸色跟柴灶里的灰一个颜色。在她颈子和下颌交接处,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绳索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