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铺落在琉璃瓦上,晕染出丝丝血红色,遥遥望去,泛着幽幽冷意。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张九福,身影峻拔,大步流星穿过一座座宫殿。
宫女太监们忙不迭束手而立,福礼、弯腰向他行礼问好。
张九福俱不理会,径直来到御书房,绕过门口跪了满地的文武官员,自然而然地向龙案后的皇帝弯下腰,谦恭道:
“皇上,将士们嚷嚷着,杀了沈家人祭旗。他们说,不杀卖国贼,他们不敢发兵。这都耽误一个时辰了,成王苦劝不住。”
皇帝撂下朱砂笔,从奏折里抬起头,满眼阴戾,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张九福退后一步,将腰更弯了弯:“奴婢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
顿了顿,张九福缓缓道:“皇上,那乌托国,据说势如破竹,已进犯到幽州边上。沈家不管是不是卖国贼,抗击乌托不力是事实。”
皇帝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折子狠狠掷到张九福的脸上:“那就杀!若杀了沈家‘余孽’,成王依旧抵挡不住乌托,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张九福不敢躲,噗通跪下,面不改色拾起奏折,抬起袖子擦了擦,恭恭敬敬放回龙案,只见奏折上写的是:
八百里加急!急!急!乌托已入幽州,往神都而去!皇上保重,臣必死战保卫大燕,保卫皇上!文寅绝笔!
满案的奏折,不是汇报乌托进犯,便是向神都求援。
张九福心惊胆战,立即拟旨:诛灭沈家九族,妇孺同罪!
消息传到御书房外,文武大臣们痛哭流涕,破口大骂阉党把持朝政:“……皇上!沈家世代忠烈,证据不足,真相未明,不可诛灭沈家,否则会寒了天下人、寒了边关将士的心啊……”
然而,御书房的门紧紧关闭着,皇帝不曾露面。
*
昏暗死寂的天牢,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蜷缩在角落里的冯鸢,一个激灵惊醒,警惕地朝声源处望去。
狱卒们打开一道道铁锁,骂骂咧咧将牢里的人拽出去。
女子们哭泣不止。
冯鸢恐惧得浑身发颤,紧紧贴着墙壁,恨不得藏进墙根的耗子洞里去。
很快,轮到她。
狱卒伸出火把照亮她的脸,将她拽起来,推出牢门外:“没错,是这个,沈八郎的妻子,冯氏。”
狱卒们如狼似虎,粗鲁残暴,用枷锁将她锁了,脚链哗啦作响,冯鸢的额头撞在栏杆上,登时磕出一个包,她头晕目眩,惊惧地发着抖,通红的双眸里蓄满泪水。
前几日,狱卒们客客气气,安慰她们这些沈家女眷说,皇上英明神武,定会还沈家清白。
那时,他们可不是这态度。
一定发生了变故。
冯鸢无比担心夫君和女儿,忍着眼泪冷冷问:“你们干什么?沈家世代为大燕守护边关,世代忠君卫国,沈家从老侯爷到底下七个孙子,全部战死边关,你们到底要带我们这些沈家女眷,去哪里?沈家男丁呢?”
牢头朝皇宫的方向抱抱拳头,嗤笑道:“什么世代忠君卫国,沈家人通敌叛国,致使边境失守,乌托一路南下,快打到神都来了!
“我大燕死了多少百姓,神都即将不保,你们沈家是千古罪人!
“老子告诉你们,方才皇上下旨,沈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判诛灭九族,砍了你们的脑袋,好为出征的成王祭旗!”
沈家女眷们骇然失色。
当场晕死过去几个。
冯鸢刹那间白了脸,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沈家怎么可能叛国?”
沈家女眷们挣扎哭闹。
很快,她们被送上囚车,一路押送到城门口。
城门外黑漆漆一片,是穿铠甲、手持武器的成王军,远远望去,乍一眼,犹如遮天蔽日的乌云,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城门内,成王率领上百名将士,骑在高头大马上,等待沈家人砍头祭旗。
女眷们呜呜地哭泣着,男丁们失魂落魄,孩童们哭闹不止。
冯鸢焦急地四处张望,只看到了沈八郎沈玉骁,没看到女儿、爹娘和婆婆郭氏。
看来,爹娘带着女儿藏起来了,婆婆也藏了起来,没叫朝廷抓住。
只是,不知他们能躲藏多久。
她既松口气,又心头悲哀,身子不断倾向沈八郎:“夫君!夫君!”
她好害怕!
“阿鸢!”沈玉骁与她对上眼神,想要过去安慰她,刽子手用刀柄狠狠敲一下他的后脑勺,伴随着呵斥:
“老实点!”
瘦骨嶙峋的沈玉骁,软软地倒下去。
“夫君!夫君!”冯鸢一边哭,一边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去丈夫的身边。
屠杀却开始了!
刽子手举起屠刀,从长房开始杀。
大嫂明氏,侄儿沈苍……
二嫂卫氏,侄女沈芙……
三嫂蒋氏,侄女沈茸……
不只是沈家人,还有沈家的姻亲,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行刑台四周的血宛如血河一般,不断朝外蔓延,染红了城门口的这条“国泰民安大道”。
冯鸢瞪大了眼,眼前被不断溅起的血雾笼罩。
漫天遍地,皆是红色,皆是黑乎乎的人头,皆是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终于承受不住,一阵天旋地转,骤然倒下去。
刽子手兜头朝她泼一盆冷水,抬脚踹她:“醒醒!轮到你丈夫行刑了,不想看你男人最后一眼吗?哼,通敌叛国,杀害我大燕子民时,倒不见你沈家人害怕,杀头时倒怕了!”
冯鸢缓缓睁开眼。
娇弱的身体颤抖着,眼里却掠过疑惑的寒光。
眼前遍地鲜血与人头,沈八郎五花大绑,四五个壮汉将他死死按在椅子里,刽子手一刀一刀地凌迟,血水染红了囚服。
他紧紧咬着牙关,大颗大颗的冷汗滚落,额头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却死都不愿吭一声,不愿喊一声疼,以免对面的成王看沈家的笑话。
一切是这么眼熟。
死去的记忆复苏。
这一幕……
这一幕,不是她转世投胎之前,沈家诛灭九族的画面吗?
前世今生的记忆,逐渐回笼。
她原本是大燕朝的人,十七岁嫁给沈八郎沈玉骁。
夫君温柔体贴,夫妻恩爱缱绻,却不幸在二十一岁这年,沈家上下三代人战死沙场,唯独留京的沈八郎侥幸活了下来。
宦官张九福与成王勾结,诬陷沈家通敌叛国,伪造沈老侯爷与敌国来往的信件,皇上龙颜大怒,沈家诛灭九族,为出征的成王祭旗。
之后,乌托打进神都,她和沈八郎是排在最后砍头的,所以幸存下来。
两人逃出去,收拢残兵,艰辛地将乌托人阻拦在黄河之北。
朝廷南迁,他们为沈家平冤昭雪,沈八郎恢复沈家的爵位。
期间,她的女儿死在战祸中,她一心为女儿复仇,竭尽全力辅佐丈夫为沈家翻案,她试毒、上战场打仗、行医帮丈夫收买军心,因此瞎了双眼,身子骨也坏了。
婆婆做主,让沈八郎兼祧八房,代替哥哥们又娶了七位嫂嫂,好为死去的七个兄长承继香火。
冯鸢头上突然压下来七位嫂嫂,怎能甘心?
她闹过,反对过,她同意纳妾,绝不答应兼祧,但没用。
“嫂嫂们”不如她这位原配嫡妻名正言顺,于是她们联合起来,害死了她。
临死前,她幡然醒悟,拉了罪恶源头沈八郎一起下地狱。
然而,她没有去地府,而是转世投胎到了21世纪。
头三年懵懵懂懂,忧伤抑郁,渐渐在父母的陪伴下打开心扉。
刚接受现代的生活,一夜之间,灵气复苏了!
她带着父母,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走上修炼、保护蓝星的道路。
三百岁结婴渡雷劫,遇到问心劫,原来前世种种,她从未释怀,早已滋生心魔,因此被雷劫劈死。
所以,这里是心魔衍生的幻境吗?
所以,她以为自己死了,其实还没死透吗?
只要度过心魔劫,她便可结婴重生?
冯鸢呆呆怔怔,默默地看着刽子手行刑,一刀又一刀凌迟沈八郎。
隔了两辈子的快慰,后知后觉般,逐渐袭上心头。
但,还不够!
她细细回忆,前世看到这幅画面,她是怎么做的?
哦哦哦,前世吓晕醒来后,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泪流满面乞求:“大哥!求求你们,别伤害我夫君,我可以代他行刑,你们要凌迟,就来凌迟我吧!求求你们,放过他,先杀我,先杀我!”
成王觉得甚是有趣,便大发慈悲说:“既然八少夫人愿意代替八郎受刑,那就由你来。若忍不住,可叫停,继续剮八郎。本王十分感兴趣,二位的夫妻情到底有多深。”
——
冯鸢想打死当初那个煞笔的自己。
那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逆来顺受的冯鸢,早已经死了!
死透了!
她被反绑着双手,豁然站起身,犹如一个慷慨就义的勇士。
在场的将士、刽子手,围观的老百姓,以及受刑的沈八郎,齐刷刷地看向她。
刽子手怒瞪双目:“冯氏,你找死?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