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八月,战王军兴兵讨伐骁帝,攻打代城。
征途行了半月之久,前方即将是这两年来的最后一战。标志着“战”字的王旗,随风飘扬。此次一战,战王率了精兵二十万,攻打这最后的城池。鼓声隆隆,撞击进士兵的心中,全军更是气势如弘,高举刀剑齐声嚷嚷。
“战王天下!战王天下!”
众离与十二骑兵纷纷策马站于大军前方,眉宇凛然。
居中为首的汗血宝马之上,一道黑色的桀骜身影。阳光徐徐照耀,风战修身穿铁衣铠甲,脚蹬朝天戎靴。他一手握利剑,眯起鹰眸迸发出精光,将剑举起,朝着前方的城池大喝一声,“攻——城——!”
“杀!”士兵们同样大吼,举步冲向了不远处的代城。
一时间,马蹄践起尘土飞扬,士兵们如蚁一般。
代城的府邸内,东骁天以及诸位大臣心中焦急如焚,一脸忧愁。东骁天望着殿外,凝眉等候士兵回报。他知道风战修再次攻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难逃一劫,难逃一死。他连明珠都不顾了,他还会顾及什么。
“报——战王军攻来了!”士兵大步奔进殿来,单膝跪拜在地。
众人一听,只觉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头,无法喘息。
东骁天默然不应,神色平静。他抬手轻轻地挥了挥,淡淡地说道,“下去,朕知道了。”
“是!”那士兵又退了下去。
大臣瞧见如此,你一言我一语,激烈纷乱地上奏,想要探讨出一个方法阻止风战修攻城,又或者是想要探讨出一个方法,让他能够放他们一条生路。事到如今,他不将城攻破,恐怕已是妄想。
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还是个问题。
“皇上!不如打开城门主动投降示好?”柳青已是坐立不安,他站起身来,沉声说道。
他急于想要保住性命,慌乱中只能想到这样一个下下策。虽然风战修为人桀骜不逊,可是至少他们柳家和他之间有过一段因缘。他又想着自己先前对风战修不薄,加上他被弘帝打入天牢时,水瑶还亲自去替他求情。
种种理由,让他愿意赌上这危险的一次。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柳丞相!你说得什么话!”江在元立刻喝了一声,反驳道,“这怎么成?皇上乃是大兴真命天子,怎可向叛臣投降?皇上!臣以为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
群臣束手无策,同时起身,等待他的决定,“皇上!”
东骁天却始终不应,面对群臣的质问选择了漠视态度。
“皇上!您倒是说句话!”江在元再次喊道。
“全城戒备防守,派出左右前锋迎击!”东骁天双眸一一扫过众人,字斟句酌地说道。
……
代城的兵士加上从宫中带出的士兵不足三万,以三万兵士去迎击二十万大军,这简直与以卵击石没有任何分别。风战修竟然会率如此大军压镇,可以看出他的决心有多么决然。不将代城攻下,誓不罢休!
城内留守一万士兵,剩下的二万士兵则分成两批各由左右先锋统领。
战王军的士兵与骁帝的士兵于代城撕杀,战王军不管是从士气或是作战方面都高胜一筹。不消多久,代城得到了士兵的回禀,左右先锋率领的两万士兵已经战死沙场,先锋将军也被战王军斩下了头颅。
一场血雨腥风,一场迟来的浩劫,像是暴风雨来得那么急,那么凶猛。
七天之后,代城的城门终于被攻破。
战王军拥入城被,与仅剩下的一万士兵撕杀。全城一片狼籍,尸体遍野。而那血腥味充斥于整座城池,漫天的哭喊声以及哀嚎声。士兵们不顾一切地残忍弑杀,根本不管男女老少,凡是这城里的人一律杀无赦。
由于代城靠山,三面环水,只有城门一道出口。
这里更是大兴最后一座城池,也是最偏僻的一座城池,根本就没有可逃的退路。
城门大开,士兵们开出大道恭迎战王入城。
在十二骑兵的开路下,风战修驾着宝马慢慢踱进了城内。盔甲不沾丝毫鲜血,他冷漠地面对满城的尸体,冷漠地面对那些哭喊的百姓,一张俊容阴霾无情。只需随便动动口,就能让人顷刻间由生到死。
士兵们护拥的大道一直延至州官的府邸。
府邸已经被包围,由于众离将军的命令所以迟迟还没有攻破。
不过,府中的臣子早已投降而出,纷纷跪拜在地。
只是独独不见骁帝。
柳青瞧见了宝马上的风战修,立刻匍匐跪走向他,沉沉喊道,“王爷!”
“你不要急,本王自然会杀了你。”风战修扬起唇角,幽幽吐出这样一句话。
柳青一听,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地。
八月末,九月初,结束讨伐大兴的最后战役。
府邸内上至侍卫下至仆人全都走光了,只剩下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东骁天,一道飘渺挺拔的身影,孤单单坐在正殿中。他在等待,等待风战修杀到他面前。也许,这一天早就该在两年前上演。
若是当时他没有拥护自己登基,那么他一定会起兵造反。
风战修,你果敢勇猛,的确所向披靡。你处心积虑,心思缜密无人可比。为什么在当时拥护他,为什么装出很爱明珠的样子。
殿外忽然走进一人。
东骁天望向来人,轻声说道,“你怎么没走,还在这里做什么。走吧。”
……
柳水瑶穿着一袭白裳,整个人显得愈发嬴弱。她知道代城已经被风战修攻破,她知道走到这里已经是最后一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逼上了绝境。前方是悬崖,回头是火坑,走哪条路都没有用。
她穿上了白裳,证明自己的决心。
如果他不能活下来,那么她也不能活下来了。
只是她不知道风战修会不会网开一面,放过骁天,放过孩子。
柳水瑶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屈膝跪拜在地,她低下头,柔柔的女声很好听,“皇上去哪儿,臣妾就去哪儿。”
她的声音很平静,一如她的心也很平静。
从小到大,无理取闹是她最为拿手的事情,惹人嫌弃是她所得到的结果。她一直以为自己深深喜欢的人是风战修,可是为什么每次她看着东骁天的身影,就会心里疼痛。哪怕当时风战修在她面前搂着明珠,她也没有那么痛过。
她突然有些困惑。
那时的相见,她难过的是因为风战修的不理不睬,还是东骁天的不同对待。
算了,恐怕都说不清了。
东骁天伸手将他扶起,沉声说道,“你走!”
柳水瑶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我不爱你!没有一天爱过你!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明珠一个!没错,我爱明珠!你走!”东骁天见她不肯走,愤然地吼道,“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想看着我被你心爱的战修哥哥砍了脑袋不成?”
柳水瑶依旧不说话,顽固到底。
东骁天轻笑出声,笑得一阵无力,“你走吧。”
“骁天……”柳水瑶颤声喊道,哽咽不已。
东骁天站起身来,低头叮咛,“答应我,若是孩子还活着,一定将他带大。远离这血腥,远离纷扰,过些平凡的日子。”
“骁天,不会有事的。骁天。”柳水瑶终于哭出声来,泪水从眼眶流淌而下。
东骁天迟疑地伸手,替她擦去眼泪,“他不会杀你,你不要替我求饶。还有,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他说完,突然动手点住了她的穴道。而后,他轻轻地拥抱了她,扶着她转身坐在了椅子上。
柳水瑶无法开口,无法动弹,却听见他在她耳边说道,“我欠你很多。对不起。”
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看见他温煦一笑。
身后有脚步声沉沉响起。
东骁天不急不徐地回头望去,豁得瞧见了风战修。他一身铠甲,整个人霸气果猛,彰显出邪魅气息。而他的嘴角勾勒一起从容弧度,似笑非笑的神情,倒像是在讥讽自己此刻的懦弱绝境,嘲笑自己当年的赶尽杀绝。
成王败寇,他一向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他心中还有困惑,所以在死之前需要知道答案。
众离与十二骑兵纷纷奔入殿内,将正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东骁天与他对望,沉声说道,“风战修,究竟是不是你杀了父皇!”当年,他也是仅凭那半个“占”就认定了他。因为惶恐他的权势以及才干,所以不能留下他。如果他没有一意孤行,历史是否会改写。
“哈哈。”风战修仰头大笑,狰狞地说道,“的确是本王杀的,那又如何。”
“你!”东骁天虽然早有准备,可能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可是此刻,他当真听见了,又是懊恼愤慨,“风战修!既然是你杀的,你为何要欺骗明珠!”
那日养心殿,他给明珠出了一道题。他问她,你是明珠,还是风战修的妻子。他让她自己做选择,选择站在他一边,还是站在风战修一边。可是她听信了风战修的话,选择了他。她的选择错了,她信错了人,选错了人!
东骁天狠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风战修!你大逆不道,弑君叛国!你会有报应的!”
“弑君?叛国?”风战修的笑容凝在唇角,冷冷地说道,“整个九国大陆都应该属于本王,大兴王朝更是该死!你们姓东的子孙全都应该下地狱!本王就是要将你们统统杀死,大逆不道?报应?本王等着呢,何时报应!”
东骁天被他慑人的气息所骇,这感觉与那日如出一辙。
他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疯狂气焰。
“你究竟是谁!风战修!你究竟是谁!”东骁天质疑地问道,他的憎恶太过强烈了。
风战修单手捧着一只墨黑色的坛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沁宫的主人是我的母妃。你说本王是谁呢。”
沁宫?他是那位小公主的儿子?那么,他不是大兴的子孙吗?
东骁天已经混乱一片,困惑地追问,“如果沁公主是你的母妃,那你是我们东家的子孙!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你们全都该死!”风战修阴郁地吐出这一句话。
东骁天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风战修!你不得好死!明珠在天上看着,她不会原谅你!她地下有知,也一定含恨九泉!”
“死不瞑目的人是东炎弘!”风战修幽幽说道,抱着那坛子轻轻抚摸,“她一直在本王身边,她看着本王将那些该死的人全都杀死!”
东骁天盯着他怀里的墨黑色坛子,一下子失了魂。竟然将她烧了?他舍不得她化为灰烬,所以将她偷偷藏在冷宫。他竟然就这样将她烧了?烧成了灰!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看见她的容颜。
“哈哈!”东骁天一下子大笑出声,指间屏气,弹指击向了那坛子。
……
只听见“砰——”一声,骨灰坛应声破裂,坛子里的骨灰飞扬于空气中。东骁天又是挥气衣袖,掌风旋起气流,将洒落的骨灰吹向了殿外。忽而一阵风,将那骨灰吹向天际,吹向了遥远的空中。
风战修整个人一怔,从容淡定的神色骤然而变,化为茫然无措。
他伸手想要去抓,却只抓到一团空气,掌心沾染了少许骨灰,灰色的灰烬。他抬头望向殿外的天空,早已没有了那踪迹。他甚至来不及去捕捉,竟然连最后的她都没有保留,顿时疯了似地咆哮出声。
众人被这声咆哮震得耳鸣,心里一惊。王爷……
柳水瑶坐在椅子上更是惊慌,可是她无法说话。
“东骁天!你真是该死!”风战修莫得转身,鹰眸通红。长臂一伸,使出了十足的功力重重击向了他。他招招凶狠,招招要对方的命,没有留半点情分。东骁天无法抵挡,渐渐败下阵来,迎面受到胸口一击,吐出一口血。
他这一掌打得东骁天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整个人僵住不动。
风战修宛如修罗,抬手直接盖上了他的头顶。
“明珠……”东骁天喃喃喊了一声,头顶留下孜孜鲜血,双眼一闭,死了。
柳水瑶就在他身后而坐,却始终没有办法开口。她的泪水,不断地从眼眶中流淌,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双眼通红,哭到连泪水都流干。又见他的鲜血从头顶流出,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她无法承受打击,昏了过去。
骁天……
风战修轻轻笑着,望向那一地碎片,又是晃悠地转身走出殿去。
众离以及十二骑兵望着他高大的身影,只觉得寂寥。
风战修走出正殿,抬头望向那片湛蓝天空,一颗心仿佛被人捏在手中,疼到无法呼吸。突然,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慢慢流淌而出。那液体流淌过嘴边,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他伸手轻拭,低下头望着手中的湿润痕迹。
这是眼泪吗。
他也会流泪吗。
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了,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流泪的滋味。当他从尸体中爬出来那一刻起,他告诉自己,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流泪。因为他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天。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或许,他从来就算不上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只需要仇恨,可是为什么会伤心会心痛。
风战修仰起头不去眨眼,他逃避自己,那不是眼泪。可是她已经化为灰烬,被风吹尽,再也寻不到半丝气息。再也没有,再也没有了她。即便是骨灰,连半点也没有了。他睁眼到酸涩,泪水却越流越多。
明珠,明珠,明珠。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聚集起无数的乌云。雷声隆隆作响,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仿佛将这天空都割成连半。一条雨线从天际坠下,又一条,又一条。眨眼之间,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
可是这雨水竟然是红色,就像鲜血一般,却并没有腥味。
雨水落在了风战修的身上,湿了他的头发,用何首乌等特制药水染回的黑发被雨水洗去,显现出银色的发丝。他披头散发,任由雨水洗涤自己,洗涤过他那颗疼痛的心。到了此刻,终于承认自己流泪。
明珠,你怕黑的时候,谁陪伴在你身边。
……
天空突然下起一场红雨,整一场红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雨水浸入大地,地里的庄稼却不是淹死,而是全都枯萎。百姓们眼看着颗粒无收,顿时哭泣。这已经九月了,再熬些时日,等到了秋天就要收成。如今全都毁于一旦。
“哎!怪事真是多,天下红雨!”王大夫望着枯萎的庄稼,也无法知道其中原因。
反倒是窦阿婆,拄着老木拐杖,摇头叹息,“好多年前,也下过红雨。”
“是吗?”一旁的村民好奇地问道。
柳时村的老一辈全都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就只剩下窦阿婆一人。窦阿婆年近七旬,是村子里最长寿的人了。窦阿婆点了点头,感慨的说道,“那时候也下了一场雨,听说是魔王哭了。”
“魔王?”众人一寒,不是吧?这个世上还有魔?
“因为他寓言要屠杀九国,所以管他叫魔王。”窦阿婆弓着背,回忆往事。
君生突然从瓦房内奔了出来,奔到长生身边说了些什么。长生神色诧异,狐疑地瞥了眼弟弟。而后两人朝着众人笑笑,匆匆奔回自己的瓦房。等到走远了些,长生吃惊地问道,“不是吧?你说那女人醒了?”
“是啊,大哥,你快去瞧瞧。”君生低声回道。
由于雨下了三天,陈旧的瓦房漏雨,雨水滴滴嗒嗒地落进了瓦房中。石头垒成的床上,那名少女被雨水沾湿,原本寒气逼人的身体微微有了温度。她感觉身体疲惫,耳边盘旋幽冥的呼喊声:主人,冰魄的寒已经散了。
明珠惺忪地睁开了眼睛,瞧见了两个陌生的脸庞。
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喉咙好干涩,她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水!”
君生立刻替她倒了杯水,哥哥长生将她扶起,喂她喝了水。喝完水,两兄弟又是站在床沿,傻呆呆地望着她。君生蹭了蹭哥哥,长生这才问道,“你……你是谁?”
“我要见战王!”明珠轻声说道。
我要见你……
九月初,战王攻下了代城,杀了骁帝,彻底将大兴王朝攻下。
先帝一生,生下六个儿子。可是病的病,死的死,全都不得善终,到最后只留下骁帝一子。骁帝一死,大兴也算是气数全尽。据说连皇亲睿王的藩地蜀城也被南昌国占领,睿王更是早就被杀。
所以,大兴自此覆灭。
至于大兴仅剩的公主全都被拘禁在深宫,再也不得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