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近郊的柳时村。
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平时少与外界来往,家家户户都以耕种为生。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逍遥快乐。尽管战王攻打大兴,可是并没有殃及无辜,柳时村的村民依旧纯朴度日。只不过硝烟以及战火的余温,却也惊扰了村民。
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惶惶不安。
村子的角落里,那是两间简陋的瓦房,可以看得出年岁,应该已经拥有很长历史了。
瓦房内,住着两兄弟。
这两兄弟一胖一瘦,为人大大咧咧,平易近人,还有些傻劲。
瘦子是哥哥,名叫长生。而弟弟是胖子,名叫君生。
两兄弟自小没了爹娘,时常偷鸡摸狗。村民们见两兄弟可怜,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到这两年,两兄弟一下子发了笔小财,将从前到村民这儿拿走的东西全都如数归还。这不,还倒给了村民许多银两。
村头的窦阿婆忍不住担忧,叮咛道他们千万不可以做坏事。
两兄弟连连摇头,保证自己没有做坏事。
这盗墓既没害人也没伤人,不算什么坏事儿。两兄弟是这么想的。
昨晚深更半夜,两兄弟敲响了村尾王大夫家的门。王大夫从前在药铺干过活儿,也学了些皮毛,平日里村里哪个人有个小毛小病,全都让他给治治。时日一长,他倒也有模有样,俨然成了村里的大夫。
王大夫被人从睡梦里抓起,迷迷糊糊地说道,“长生,君生,什么事?”
两兄弟二话不说,一人一边架着王大夫奔进了瓦房。
瓦房内,点了一盏烛灯。
昏黄的烛光朦胧地照着房内,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除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还有一张石头砌成的床。等等,这床上怎么有个人呢?王大夫揉了揉眼睛,走近一瞧,登时惊讶万分。
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一头乌黑长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雪白的绸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肌.肤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只是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庄严祥和。她的唇瓣轻启,微弱地呼吸。看似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却迟迟不醒。
兄弟两人什么也不懂,只好将王大夫请来了。
王大夫把了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
“到底死了没死?”天气微热,君生壮着膀子,粗声粗气地问道。
话音落下,君生遭到长生一记爆栗子。
“哎呦!大哥你打我干吗!”君生抱着头抱怨。
长生横了他一眼,望向那昏迷不醒的女子,“别说那个字眼,忌讳!”
君生立刻明白,改口又问,“王大夫,那到底有救没救!”
“奇怪,她脉象全无,可是却有呼吸。这是什么道理?”王大夫摇摇头,万分狐疑地说道,“若是活人,怎么可能会没有脉象?可是她又在呼吸,明明没死!真是怪事!这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长生与君生互望了一眼,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句“时辰不早”“回去睡吧”云云的话语,又是架着王大夫将他送回了家。再折回瓦房,两人反手关了门,痴痴地望着昏睡的女子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哥。”君生喊道。
长生“哎”了一声,提议道,“往哪里来的,不如往哪里送?”
“她还有呼吸,咱们把她送到那棺材里?”君生觉得不好,摇头道,“不成!不成!”
“那怎么办?”长生干瞪着眼睛。
兄弟两人倒在地上,背身而坐。他们倒是真的累了,想着想着,睡着了。
……
幽冥?幽冥,你在哪儿?
黑暗中,明珠不断地呼喊着幽冥。虽然她看不见,可是她知道自己又离开了那尊躯体。她已经不再是珠儿。难道又是灵力不够了吗?她怎么没回到现代?幽冥?幽冥你在哪里?幽冥?快回答我!
一刹那,眼前闪现出白色光芒,耀眼得刺目。
明珠眯起了眼眸,透过狭长的眼睑,瞧见幽冥坐在那弯月的物体上,一头火红色的头发比起先前的色泽愈发艳了。他突然身形一晃,晃到了她面前,双脚盘腿坐在空中,“主人,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幽冥,快让我再回去!”明珠焦急地嚷嚷道。
“报告主人,暂时不行哎。”幽冥摇头回答。
明珠似乎已经料道他会这么说,深呼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我再回去?”
“本尊的躯体魂魄被锁太久,一时也没办法附体。”幽冥无奈地耸了耸肩,继而担忧地说道,“不如先回现代,你现在于两个时空之间,很容易魂飞魄散。稍有差错,就会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要回现代!一旦回去,我和他不知道相差了多少年!”明珠眉宇紧锁。
“主人……”
“我不要!我不想和他错过,我不想。”明珠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哪怕会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不怕。
幽冥一下子沉默了,因为她心里疼痛,所以他也忽然感觉到了疼痛。
“幽冥,我现在命令你。尽你可能,让我回去自己本尊的体内。”明珠坚决说道,已经做了决定,她冷声喝道,“我是你的主人!”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幽冥徐徐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明珠同样闭上了眼睛,感受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渐渐消失了所有的感官知觉。只剩下心觉,心随意念……
……
都城,皇宫。
正是八月酷暑,天气炎热。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湛蓝的天空瞧不见一片云朵。都城内的百姓早已热得难以抵挡,无精打采地坐在阴凉处乘凉。这酷暑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半个月,护城河的河水都渐渐干涸。
“哎!苍天!求求你下一场雨吧!”
“是!这么热的天,再不下雨可怎么活!”
“神明保佑,苍天保佑!”
百姓们不时望向天空,虽然知道无济于事,却还是在期待有奇迹出现。
都城城门外忽然奔进一行人马,如风一般奔驰而过,朝着皇宫急急赶去。马蹄践起尘土,一阵飞扬。尚未瞧清来人,早已闪无踪影,只留一抹抹小点。百姓们好奇地张望,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声,“是战王!”
战王回城了?
百姓们纷纷回想起战王攻城时的情形,顿时头皮发麻,忍不住哆嗦。
午重门,风战修骑着黑马率先冲进了皇宫,众离以及十二骑兵紧随其后。风战修不管不顾,策马朝太和殿而去。其余人等则止步于午重门,望着他挺拔的身影愈行愈远。众人心里突然一沉,不祥的预感浮现心头。
“战王回宫!”太监们尖细的通传声一重又一重。
太和殿,臣子们上朝议事的大殿,更是一国之君统筹帷幄放眼天下的权威所在。大殿内,云霓已经等候多时,她的眼前赫然闪现一道伟岸身影。
“王爷!”她立刻跪拜在地,恭敬喊道。
风战修神情冷漠肃穆,一袭紫衣华服映衬得他更加邪魅。他瞧见云霓手中所捧之物,莫得一怔。过了半晌,又是迈开脚步,几个大步冲到了她面前。他颤了双手,从她手中接过——墨黑色的骨灰坛。
他低下头望着那骨灰坛,淡淡地问道,“谁的。”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可最后一个字却已经沙哑。
“公主。”云霓轻声回答。
风战修一听,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他又是定了脚步,仿佛是不相信,突然就大笑出声,笑得凄然。他抱着骨灰坛,出奇不易地转身,豁得奔出大殿。
眨眼,消失不见。
“王爷!”云霓担忧地喊了一声,想要去追,却已寻不到他。
……
风战修一路奔到了平乐宫,双眸嗜血一般通红,神情骇人。众人瞧见了他,心中一惊,顿时跪拜在地,大气也不敢喘,还没来得及开口喊“王爷吉祥”,被他阴郁地咆哮了一声,“全都给本王滚!”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不敢多作半点停留。
风战修单手抱着骨灰坛,忽然沉静了下来。
整座平乐宫,只剩下他孤单单一人。好像这个世上,也只剩下他一个。
风战修放慢步子,绕着平乐宫恍惚地走了一圈。
没有,没有,没有她。哪里都没有她。哪里都没有。他找了那么久,全都没有找到。他的确心存侥幸,只要一天看不到她的尸体,一天看不到她的骨灰,他就不会死心。所以他派人不断地去找,不断地找。
为什么?他盯着怀中的骨灰坛,疯了似得扭头奔出平乐宫,朝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的池子里,水莲正开得繁盛。碧绿的荷叶连绵,点缀着妖怡的莲花。有风吹拂而过,莲花微微摇摆,于荷叶荡漾起涟漪,像是一副唯美的泼墨画。他踏着莲花而行,飞上了最高的殿檐。
风战修眺望整座御花园,视线停于那架秋千,却依旧不见她的踪影。
最后,只有那墨黑色骨灰坛在手中。
他扬起唇角,笑着走向那座冷宫。
冷宫里,寂寥一片,可是眼前却依稀可见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样清晰。
这座冷宫,曾经住着他想要带走的人,再也无法带走。
有人却告诉他,没关系,可以把她带走。为什么对他说了那样的话,为什么又不兑现承诺。为什么选择逃开他,为什么在给他温暖以后,又要把他扔下。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让他产生错觉,好像她一直都在。
不是答应了要陪在他身边吗?
风战修抱着骨灰坛,一下子抬头大吼出声,“啊——”
“明珠,你给我出来!明珠!你给我出来!”他凄厉地咆哮,吼声震天,“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鬼神之说,你出来!为什么不出来!不管是美少年,不管是宫女,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谁,你出来!”
“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
“……”
风战修乱吼了一通,沉沉余音盘旋于整座皇宫。
他一下跌坐在地上,抱着骨灰坛愣愣地发呆,一动不动。
不过多时,众离等人焦急地寻声而来。
他们终于在这座冷宫找到了他,而他就这样僵坐在地上,也不管风吹日晒。他们记忆里的风战修,是那个英姿飒爽,遇事淡定从容的战王。曾经一直以为这个世上,任何事都不会难倒他,也不会让他止步。
可是现在,这样的风战修,这样落魄彷徨的样子。
那是他们从未瞧见过的模样。
原来,原来再坚强的人,都会有伤心的时候。
众离朝前走了一步,沉声喊道,“王爷。”
“滚!”风战修抓起一把尘土,甩手掷向了他。
众离反应机敏,闪身躲过。而那把尘土砸向了柱子,柱子“轰隆——”一声倒塌。
大伙儿心中一惊。
“全给本王滚,再接近半步,格杀勿论!”风战修头也不回,阴霾地吐出这几句话。他只是抚摸着骨灰坛,恋恋不舍。
……
“王爷!”
“属下恳求王爷!”
任由众离、云霓以及十二骑兵齐齐跪拜相求,全都无用。若是惹得他怒了,又是抓起尘土乱洒一通。支撑宫殿的柱子被他的内劲轰塌了三根,众人担心宫殿会塌陷,所以不敢再劝说,只好离去。
风战修就在这冷宫坐了整整一夜,他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
只是抱着那骨灰坛,静默不应。
等到了晚上,众离站在远处静静地守护。
白天的酷暑过后,夜间残留着高温的余热。冷宫倒塌了无数的沙砾石土,一片狼籍。夜深人静,明月当空,星辰闪烁着点点光芒。黑暗中,风战修隐没的身影隐约笼罩着一层月润光华,却显得更加孤寂。
众离盯得眼睛有些酸涩,再加上一路疲劳,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只是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风战修原本乌黑的发丝,竟然在一夜之间忽然成了银白色。
一夕白了头。
“王爷!”云霓喃喃地喊了一声,愕然不已。
其实昨夜,云霓与十二骑兵在众离的劝说下离去后,全都没有睡着。一夜无眠,天朦朦亮就赶来了。当她们瞧见风战修一夜白了发,全都怔在原地。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王爷,王爷竟然一夜白发……
风战修徐徐站起身来,他的双脚已经麻木,没有了知觉。刚一起身,险些跌倒在地,却是不顾一切地护住了那骨灰坛,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他松了口气,似乎是虚惊一场。而后转过身,望向了众人。
“即日起兵攻打代城!本王要彻底拿下大兴!云霓守城!”他沉声喝道,字斟句酌。
“是!”十二骑兵跪拜在地,齐声回道。
风战修迈开脚步,就这样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淡然的姿态,让人感觉昨天那个疯狂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一样。
可是众人心里全都明白,恐怕是到了伤心处,所以连伤心都没有了反应,全都深埋在心里了。也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这样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化为了灰烬。
风战修一步一步,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你们先去!”众离沉声说道,十二骑兵互望了一眼,立刻动身。
等到一行人离去,众离扭头望了眼云霓,幽幽说道,“走吧,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云霓没有说话,却已经泪流满面,连绵不绝。她隐忍着哭泣声,不发出一点声音,双肩却忍不住微微颤抖。众离走了几步,又是回头走到她身边。他犹豫了下,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终究还是递向了她。
她低下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平静走过,“不用了。”
众离收回手帕捏紧,默然地跟随在她身后。
一个时辰后,战王军再次兴兵讨伐代城。
……
代城的州官府邸。
府邸外,一名士兵策马奔来。而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件染血的东西。
士兵急急奔进府邸,低头步入正殿。
而正殿内,东骁天与诸位大臣早就等候多时。之前他派人将亲笔手书的密信送去,算来时日也该差不多回来了。一天等不到消息,就担心一天。他只怕连这最后一招都不管用,他更是在赌风战修的心。
他对明珠,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如果他还念在往昔情分,他一定会答应交换条件。
如果……
东骁天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想。
“皇上!”那士兵奔进殿来,跪拜在地,他双手将那染血的东西举起。
大臣们齐齐望向去,顿时明白那染血包裹的东西是什么。
东骁天一颗心坠落无底深渊,沉寂无声。他根本就没有念及情分,根本就没有念及。风战修,恐怕他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大臣们喃喃呼喊了些什么,他全都听不见了,只是站起身来,走出了殿去。
东骁天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东园。
东园的厢房内,柳水瑶忧心忡忡,无法定神。
自那日得到东骁天的允诺后,她静心等待。每天都给小玄熠缝制衣服,期盼有一天小玄熠突然回到她身边,她就可以将这些亲手做的衣服替孩子穿上。衣服一件一件多了起来,可是小玄熠却迟迟没有踪影。
细细算来,距离小玄熠失踪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
“嘎吱——”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巧儿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她将托盘搁在桌上,轻声说道,“娘娘,该喝药了。”
柳水瑶正念着佛珠祈求神明保佑,可是突然感觉一阵心慌,串佛珠的红绳竟然顷刻间绷断,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掉落而下,像是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低下头,莫得一阵惊怕,喃喃说道,“佛珠断了,佛珠断了……”
“娘娘,奴婢来捡。”巧儿急忙蹲下,伸手将佛珠一颗一颗拾起。
柳水瑶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抬头望向那片天空,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玄熠……”
她再睁开眼睛,扭头却瞧见东骁天静静地站在房外。她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来的,却一如从前那般玉树临风,远远地望着她,温煦地笑。记忆里,他的温柔似乎全都给了另一个人。不过还好,她还得到了小半。
这已足够。
如今她唯一希望的就是玄熠平安无事,希望战修能够放过骁天。
东骁天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淡淡地笑。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再选一次,明珠,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