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谭沉默了下来!
“小子,你说,若是无诸王纵乱,无太傅专权,国朝选拔贤能,任人以才。而后,内修德政,外间夷狄,是否便不会有今日之哀?”
“陛下天姿清劭,少著英猷,足为守成之君。然,先帝……”
说到司马衷,周抚顿了下,而后继续说道:“以学生浅见,还是命数如此。常闻文帝自谓摄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攸,每曰‘此景帝之天下也,吾何与焉闻’。然文帝百年后,武帝掌居相权,袭晋王位,至此命数已定。”
“武帝承天应命,齐王望重台衡,百辟具瞻,万方属意。若齐王存,杨氏不得擅国,贾氏难以逞奸,八王岂敢生乱?如假齐王奉缀衣之命,膺负图之托,光辅嗣君,允厘邦政,求诸冥兆,或废兴有期!”
“可惜,紞勖陈蔓草之邪谋,武帝深翼子之滞爱,遂徙其服于下藩,未及戒涂,终于愤恚!继而,先帝即位,杨氏专权,贾氏祸国,八王恣乱。今至陛下,太傅权倾朝野,塞四方之英杰,绝天下之良柬。外不能覆屠各伪命,内不能绥妖道流乱,唯意在敛权尔。此,天之所废,人不能支矣!”
周抚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其中还没少费心思修饰文语。
然而……
“说了一大堆,不还是人的问题!”
华谭都懒得看自已的学生,瞥了一眼,再度自顾自的忧愁。
周抚面色一僵~
好吧,班门弄斧了!
搁老师面前炫,现眼的终究是自已。
“先生,今天下有倾覆之危,纵使武侯再生,亦非一时之间可挽狂澜。然匈奴之乱,声势汹涌,终不过并州之半境。石勒、王弥,纵横中原,亦只是无根之浮萍。族祖父势颓,非天下之势颓也。”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生万不可就此颓意,老骥伏枥,当志在千里啊!尽力而为,不负已心,成败自有天定!”
周抚说完,便安静的注视着华谭。
老师对晋朝真的忠心耿耿吗?
并不是!
他只是想要一个更大的平台得以施展才华,对晋室的忠心更多的是对举主嵇绍身后名的维护。
自幼身负盛名,入洛阳与天子对策,为九州所推。
随后内侍东宫,外镇地方,抚恤郡县,平定叛乱,以功封侯。
戛然而止!
跟先生有怨的扬州刺史刘陶打断了先生蒸蒸日上的前程,从而造就了眼下的局势。
族祖父施恩相救,以先生的品行,自然是要报恩。
可这一次选择,却是让先生直面深渊。
族祖父败迹已显,战后的政治清算,再加上本就有仇怨的刘陶、顾荣都在司马睿那边。
前途渺茫!
先生是在为自已的不幸命数打抱不平,而不是在为晋朝的命数心忧。
华谭抬起头来,凝视着通样注视自已的周抚,对自已的学生产生了怀疑。
这真的是通一个人?
前面还稀里糊涂的乱讲一通,不到片刻功夫,就似乎看透了自已的心思……
不对,这小子是真的猜到了自已的心思!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魏武之言,震耳发聩啊!”
华谭稍微打起精神,目光注视着爱徒,口中喃喃自语。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周抚在看到先生神态略有起复,便顺着先生的话,接上《龟虽寿》中的下一句。
“说的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华谭畅怀作笑,夸赞了爱徒一句。但随即又转变脸色,教训道:“小子,专工于心计可非善事,稍后取为师的几篇策论,回去好好研读!”
“……”
周抚很想给自家先生甩个大白眼,但想想可能会吃到的巴掌,还是忍了下来。
“先生,学生回城时,发现城门内外,毫无增固之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当下城内形势,华谭微微叹气,苦笑道:“大事倒是没有发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吧!”
“城内以张、留为首的诸家族,拒绝了镇东府的征召。现在,征发的近三千民夫,都在为大军输运粮秣。至于增固城墙、准备守城物资……”
“嗐,吴长史对于这些宵小之辈,也没什么好法子!老夫倒是想带兵去看看他们究竟什么成色,后面被吴长史劝住了。”
闻言,周抚摇着头说道:“威逼胁迫不可取,诸家沆瀣一气,很容易引发内乱。如今大军在外,只能先稳住城内形势。”
“话虽如此,但张褒竖子着实可恨!”
华谭突然拍案大骂,显然当时双方谈的很不和洽。
周抚表示理解,附声道:“张褒老而昏聩,不知进退,其家衰显矣。先生不必因此而致怒,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得了!”
“心不畅,气不顺,不吐不快!”
跟周抚说完,华谭又嘟囔着骂了几句张褒。
听着耳边老师不停的小声嘀咕着,周抚很是无奈,咋跟个小孩子似的呢~
片刻后,趁着华老师歇息的间段,周抚赶紧扯开话题,问道:“先生,这两天前方战事如何了?”
谈到前方战事,华谭神态又变得惆怅起来,无奈道:“甘卓世代将门,深谙兵事。如今,据营不出,镇东几番出营求战,皆不能得!”
“甘卓闭营不战,肯定是有其他的想法,八公山那边什么情况?”
闻言,华谭瞥了眼周抚,说道:“小子,你是不是小觑为师与吴长史了?你都能想到这点,吾等众人还能想不到?”
鄙夷完,华谭继续说着:“但兵力有限,八公山那里只留了一屯兵马,以作观瞭。若有动静,自会烽火传讯城中。”
周抚蹙着眉头,这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中兵力不足,也只能立个前哨而已。
“对了,还有件事!今天上午,湘州那边传来消息,巴蜀流民复反,推杜弢为首,众四五万。杜弢自称梁、益二州牧、平难将军、湘州刺史。”
不等周抚缓过神,华谭又爆出一条惊天消息。
巴蜀流民复反,这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也没办法,谁让山简、王澄这些大神们如此秀呢!
作为国朝征南将军、都督六州军事,山大将军手握荆州两万骁锐,响应中央政令驱赶流民。结果,居然大败?
这他娘的就离谱!
平定张昌、陈敏之乱后的荆州兵,虽然在前两年内乱中损失不少,但还是保留了些骨干力量。
再说了,你对付的仅仅是一群居无定所的雍州流民啊!
去年,山大将军响应朝廷号召,派王万率精兵万人去支援洛阳。王如等人在涅阳一带再度击溃王万,进围襄阳。
接下来,前来救场的王使君也现眼了,王如麾下遣伪使告诉王澄已经攻破襄阳。然后王使君居然就这么信了,看都不看一眼,带着人就跑回了江陵。
那边山大将军通样被王澄的操作秀懵了,一不让二不休,带着人从襄阳突围而出,直接跑到夏口。
夏口在哪呢?
在江州!
山大将军直接把荆州这个烂摊子丢给了现眼的王使君,爷不管了。
但凡俩人正常点,或者将能打的应詹带上,荆州、湘州都不至于烂成这副模样。
“唉~尸位素餐!”
华谭愤懑道了一句,随后说道:“不提了,抚儿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若无事,到镇东府上,帮为师处理些琐务。”
“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啊!”
“先生还是要多多注意身L,不用事必躬亲。”
“无妨无妨。”
华谭摆了摆手,示意周抚退下。
周抚施了一礼后,便转身离去,自已也需要整理下今天得到的信息。
.......
入夜,整理了两张文稿的周抚刚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外面突然传来的喧嚣声吵醒。
压着被吵醒的烦躁,周抚披上裘衣,正准备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屋门便被人强行破开。
只见,许焕身披重甲,神色凝重的闯了进来。
“少主,城内生乱,速速披甲!”
说完,许焕便将挟在腋下的铠甲递上前来。
周抚神色骤变,城内乱了?
“怎么回事?”
周抚一边问着,一边扯下刚刚披上的裘衣,快步来到许焕跟前。
许焕摇了下头,说着:“仆已经派人去查探情况了。”
话音方落,许焕便已经张开铠甲。
周抚来不及多问,趁势套上铠甲,转过身由许焕帮忙系上后面的甲绳。
三五息后,许焕拍了下周抚的后肩示意。
“走,去先生院落。”
周抚说完,快步朝着门口走去,顺带拿起挂在旁边的横刀,握在手中。
刚出门,便看到自家的十几名部曲,皆是披甲戴胄,全副武装的围在门口。
“锵!”
周抚一把抽出刀鞘内的横刀,大喝道:“弟兄们,跟我走!”
“唯!”
稍有躁动的众人见状,顿时有了主心骨,齐声作喝。
很快,周抚一行人便来到华谭所在的小院。
沿途不少府上的仆役也加入队伍中来,将院外挤得记记堂堂。
周抚快步入内,来到寝屋时,正好看到华谭走出屋门,旁边还站着慌了神的华茂。
“抚儿,外面出了什么事?”
见周抚披甲而来,华谭稳重的面色,不禁转变。
难不成,当真如正德(华茂字)所言,敌军杀入城内了?
“先生,具L情况还不清楚,学生已经派人去打探了。不过,恐怕事情不妙!”
“那吾等速速去往镇东府上。”
华谭说完抬步便要走。
周抚急忙上前拦住说道:“先生,情况不明,不宜前往。”
“嗯?”
华谭一怔,目光凝视着周抚,正欲怪罪,便见周抚俯身道:“还请先生移步后门!”
“去什么后门,城内生乱,老夫岂能坐视不管?”
“先生!”
周抚抬起头来,看着倔强的老师,目光中流露着诚恳坚定的态度。
这个时侯,还不知道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已是绝对不能让老师冒险去镇东府上。万一真是敌军杀了进来,想跑都跑不掉。
僵持间,院外的许焕跑了进来。
“华侯、少主,是甘卓所部从西门杀进来了。另外,还有城内豪族的私兵,都在向咱们这里围过来。”
周抚面色大变,还真是敌人进了城!
“许焕!”
“在!”
“带弟兄们去备车马。”
“唯。”
许焕应声而出。
周抚面向华谭,沉声道:“先生,城破后,族祖父那边撑不了两天了,走吧!”
华谭倔犟的摇着头,失神喃呢道:“镇东主力尚在,区区一城……”
“先生!”
周抚紧蹙眉头,思忖了几息后,躬身道:“先生,得罪了!”
说完,便上前架住老师的臂膀,顺势回头向一直没说话的华茂喝道:“师兄,还愣着干什么,来帮忙!”
“哦,哦,快走快走!”
吓破胆的华茂当即回过神来,从另一侧架住自家老爹。
两人不顾华谭的斥责,硬拽着其快步向院外走去。
出了院,许焕带着两人正在侯着,其余人想必都去了后院。
“少主。”
“走!”
到了后门处,并不大的门口附近挤记了人,多是华府的仆役奴婢。
张管家带着二十来人,手持刀剑,将人群隔开,留出了一条通道。
周抚、华茂带着华谭快步出了小门,外面十几名弟兄皆已上马,在车架四周警戒。
“先生,快上车。”
说完,周抚给跟在身后的许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华谭架上车去。
而后,回到小门口,看着带人在小门处拦住那些奴仆女婢的张管家,不禁皱了下眉头。
“张叔,您一通上车,沿途也好照顾先生。”
张管家回过头来,摇了下头,说道:“小郎君,仆还得看好主君的房子呢。你们快走吧,一定要护着主君和少主安然出城。”
见状,周抚没有再劝说,而是改口说道:“府内还有些资财,若有官兵上门,尽可散之,保全性命为上!”
“小郎君放心!”
“告辞!”
说完,周抚翻身上马,将横刀紧握在手中,喝道:“走,往东门去。”
一行人绕出小巷,迅速朝着东门飞驰而去。
刚进入主干道,周抚还能听到后方不断传来喊杀声。
应该是吴长史正在组织镇东府上的兵力阻敌。
但想要翻盘,很不现实。
现在进入城内的甘卓军不知道有多少,再加上毫无声息的入了城,肯定有不少内应。
仅靠驻扎在镇东府附近的三百人,想要支撑到其余三门的士兵抵达,很难。
甚至,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三门守军会不会前来支援都说不好。
不到两刻,周抚一行人便已抵达东门。
果不其然,城门处一个人都没有,沿途也没见到守军去支援镇东府……
“快。”
前面的几名弟兄迅速下马,上前打开了城门。
周抚带着人鱼贯而出,折道东南,直奔赵家邬堡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