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淡淡的一眼瞥向傅眠玉,傅眠玉一惊,连忙呵斥道:“还不快让这婢子回话!”
阿洁又连忙将帕子从秋喜嘴里拿出来。
秋喜喘了口气,这一晚上的事发生的太急太乱,她身上哪哪又疼的厉害,此时只能照实说出:“奴婢不知……”
周氏不出声,秋喜见她神色,连忙道:“奴婢奉大丫鬟阿洁的命令,过来二门外找小姐发簪上掉落的珍珠,走出不远,便被人打昏了,醒来后,什么也没看到……”
阿洁只是傅眠玉身边的大丫鬟,按理说是没法直接命令她在伯爵府内乱走动的,除非是傅眠玉下的命令,旁人不会关心她一个奴婢受不受委屈,但傅眠玉可不能在伯爵府这里一而再再而三落下一个管教无方的名声。
傅眠玉来这等世家大族的宴席上赴宴,不惜受人白眼和无视,不就是为了多认识一些高门大户吗。
秋喜说完,将身子伏得低低的,阿洁听了她这话,脸色一变,急叱道:“你胡乱说什么,我明明告诉你,不要在伯爵府内乱走动,这府里这么大,又是这么深的夜,一颗珍珠怎么找的到?我怎么会叫你去干这种事?明明是你听到小姐发簪上的珍珠掉了,自告奋勇说要去找,想邀功!”
这两人各执一词,都没个证据,不过是本无头烂账,单看主子更想留用谁罢了,周氏眉头一皱,她身边的麽麽察言观色,扬声道:“既是做奴才的,当守好自己的本分,在主子面前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
阿洁心里一个咯噔,到底在傅眠玉跟前做了许久的大丫鬟,连忙立刻跪了下来,磕头道:“顾侯夫人恕罪!”
这事明摆着有蹊跷,秋喜低垂着头,将身子伏的快贴了地面,心里祈祷着,哪怕傅眠玉为了自己的名声,只消说一句,自己将这两个丫鬟带回去处理,她的命保住的几率也大一些。
但傅眠玉一直没有吭声,伯爵夫人的目光在秋喜身上来回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围的人也全部屏吸,明明只是一个小丫头的事,莫名叫人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半晌,周氏叹了口气:“罢了,沉塘吧。”
秋喜脸色大变,直起身子道:“奴婢是活……”
到底没等她将活契两个字说完,身边跪着的阿洁明显松了一口气,眼疾手快的将她的嘴重新堵上。
傅眠玉的眼底也闪过一丝遗憾之色,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嫌恶的看了一眼秋喜:“还不快将这不知廉耻的丫鬟押走,免得脏了诸位贵人的眼。”
生死关头,秋喜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阿洁居然押不住她,周氏身边的麽麽连忙令两个小厮,按住了秋喜,将她硬拖了出去。
秋喜的指甲在地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她嘴中不断呜咽着,心中燃起滔天的怒火,恐惧和愤恨。
她在府中一向与人为善,最重最累,别人都躲懒的活推给她,她向来没有一分推辞,小姐额外打发的活计,没有赏钱,也是她默默的做完,即使被别人抢了功,她也小心翼翼的从不说什么,她没有得罪任何一个人,她努力讨好傅府的每一个人,只不过为了保住这份银钱并不丰厚的活计,好让她养家糊口罢了,为何她什么也没做,失了贞,还要落得个沉塘的死局?!
她眼眶猩红,剧烈挣扎中,指甲断在了地上,露出猩红的皮肉。
押送她的两个小厮却没有丝毫动容,似乎是做惯了这样的活计。
“且慢。”一道男子的声音忽然传来。
这声音似天边的冷月,山中的冰泉,只出了一声,就让整个场面,莫名的一静。
秋喜也莫名的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的身上忽然批了一件衣。
秋喜瞪大了眼睛。
这衣料柔软异常,明显是贵人才能用的起的绸缎之物,而她自己仪容不整,衣服方才也早已弄的脏污,这贵人……居然没有丝毫嫌弃,就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都没有假手小厮或者护卫……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无非就是考虑了,她的名节罢了。
她一个将要被沉塘的不耻之人,居然能被贵人这样对待……
秋喜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她不敢哭,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眼泪流得凶,她顾不上手指疼痛,连忙将眼泪抹去。
周氏看到来人,脸色一怔,随即脸上居然浮起不浅的笑意:“裴世子,什么风把你招过来了。”
秋喜并不知道裴世子是谁,但傅眠玉看到裴铭,脸倏然一红,低垂下了头。
裴铭是无数京都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无他,长相清俊,性格稳重端凝,虽说冷了点,但已至及冠之年,房中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难得的是家世也好,祖父曾官至太傅,生母祖上则是跟随先帝南征北讨的一品武威侯,虽然在本朝,裴家早已卸了兵权,但在军中累世经营的威望并不可小觑,裴铭生母的祖上,也是唯一一个靠军功起家,最后善终,还被封了爵位的将军,在浩瀚的史书上,都能留下一笔重彩的人物。
裴铭自己也争气,其他世家子大多都靠着家族的荫蔽,整日不是走马斗狗,便是穿花拂柳,而裴铭读书不倦,年纪轻轻已是举人。
这等男子,京都贵女们早已是抢破了头。
裴铭规矩极好,向伯爵夫人行了礼后道:“顾侯夫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带走这个丫鬟。”
周氏微微一怔。
裴铭要带走这个丫鬟,难不成方才在房中的男子,是裴铭?
可这……
这事若发生在其他世家子头上,周氏不会觉得有半分不对,但发生在裴铭身上,便让人生出荒唐之感。
当下情景,她不便直问,只道:“这丫鬟不是我府内的人,裴世子想把她带走,需得问问傅小姐。”
仿佛刚才越过傅眠玉,直接下达沉塘命令的人,不是她一样。
裴铭看的分明,却并未戳破,而是转向傅眠玉,作揖一礼,方道:“傅小姐,可否行个方便,将这丫鬟的身契给我。”
傅眠玉脸上飞红,不敢抬头看他,听了这句,才茫然的,下意识的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啊?”
见她不明白,裴铭淡淡道:“这丫鬟已被我收用过,我今个儿过来,是特意来向傅小姐,讨下这个人。”
傅眠玉脸色剧变。
围观的众人听到裴铭字字分明的话,心里头也不由升起无比荒谬之感。
什么???向来洁身自好的裴世子,在伯爵府的偏院里乱来,宠幸了一名粗使丫鬟?!
关键是,他居然毫不顾忌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刺刺的说了出来?
方才那丫鬟的衣衫不整的香艳程度,可是有不少人看到了啊!
这,这,很难不让人脑补,方才二人在房中胡天胡地……
可他是裴世子啊!
秋喜也怔怔的看着裴铭的背影,她虽然没看到那男子的面容,但是听到了那男子的声音,两人的声线,分明毫无相似之处……
她虽然理不明白这里头的事情,却知道不是自己插嘴的时候,低下头没有言语。
按说裴铭找傅眠玉要一个丫鬟,凭两人的身份差距,傅眠玉只得乖乖讨好的双手奉上,但眼下傅眠玉居然有几分迟疑,开口说道:“世子勿怪,小女还未掌家中中馈,这丫鬟的身契,小女还得回去同母亲商议……讨要。”
裴铭道:“那就烦请傅小姐回去同令尊大人说一声了,人,我就先带走了。”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置疑的强硬。
傅眠玉没有那个底气同他叫板,恭顺的应了个是。
傅眠玉转头看向秋喜的时候,眼神多了一丝古怪,不过这神情一闪而逝,她说出口的话却温柔动听:“既然世子开恩要带走你,你也好好尽你的本分,终究是从我们傅家出去的人,若再做出什么不得用的事,丢了我们傅家的脸面是小事,倒叫旁人都看不起你了。好歹主仆一场,你平日里也算尽心,阿洁,赏。月钱你也不用担心,我回府后,禀明母亲,自会结算完送到你家中。”
阿洁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送到秋喜手中。
秋喜知道傅眠玉是拿她搏一个宽待下人的好名声,却不敢不收。
傅眠玉话说的温柔,无非是提醒她,就算她被裴世子收用了,也不过是个丫鬟,她若敢做出什么对傅家不利的事,她的母亲和幼弟没什么好果子吃。
虽然她母亲和幼弟并没有和傅家签身契,但民不与官斗,傅家真想找他们家麻烦,就是动根小指头的事,她倒没那个指望,裴铭会帮她。
秋喜头埋的低低的,低声应了是。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顾侯夫人周氏发了话,大家便散了。
裴铭走到秋喜跟前,见她伏低着身子,露出一段白腻的后颈,在灯笼的照耀下,白得发光,因此那上面一小片红痕,就格外显眼。
他不动声色的微微离远了些,原本想扶她起来的手,也收了回去,但秋喜低着头,并没有看到。
裴铭道:“我出来身边带着的都是小厮,不好安置你,你且在偏房等等,我已从府中叫了一位麽麽过来,你看你是先跟着我一道回去,还是等麽麽过来带你走?若是麽麽来带你走,你可以乘马车。”
秋喜见裴铭还问她的意见,受宠若惊,连忙道:“全凭世子安排。”
裴铭眼底闪过几分无趣,口气淡了些:“那便等麽麽来安置你吧。”
说完,带着几个小厮走了,只让伯爵府的一个丫鬟留在这里,守着秋喜。
只是他转身离去之际,又听到小丫鬟说了一句:“奴婢铭记世子大恩,终身不忘。”
她显然受到的惊吓还没有完全缓过去,语音还有些颤巍巍的,但语气却十分坚定,裴铭不由重新看了她一眼,还是只能看到她的一个后脑勺,裴铭不由道:“你抬起头来。”
秋喜慢慢抬起头。
她脸上跟个花猫似的,泪痕将淡淡的妆粉冲得一道又一道,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只一双眼睛,纯澈的像幼鹿似的,怯生生的,那满心满眼的感激,在这一双眼中,能看的分明。
裴铭心底微微一动,向自己的小厮吩咐道:“你去主家讨一杯蜂蜜水,给她喝吧。”
小厮应了声是,连忙去了。
裴铭不再多说什么,转头走了。
秋喜方才并没有看清裴铭长什么样,这会看清了,不由呆住了。
他……是天上的神仙吗?
只不过她记得自己的本分,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去,但脸却悄悄红了。
裴铭走后,留下来守着的丫鬟发出一声讥笑:“瞧瞧,不过偶然得了世子一次眷顾,你还真惦记上了。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吧,世子都走了,你在这浪给谁看呢!”
她话说的难听,秋喜不欲与她争辩,站在原地,没有吭声。
那丫头却越说越起劲:“不过这也说不准,听说世子从前没有通房丫鬟呢,瞧瞧你身上这些痕迹,一看就知晓世子是得了趣的,说不定日后三天两头的宠幸你……啧啧,可惜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是个通房丫鬟,主母未进门之前,根本无法生下孩子,若是主母进了门,还不知有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呢!”
秋喜听得这话,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脸色一沉,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惦记世子,姑娘是伯爵府内的奴婢,应知主仆有别,你骂我笑我欺我都可以,但世子是什么人物,岂容你我二人议论!这话若要传出去,怕是得给伯爵府招黑!”
她语气不重,条理却十分分明,那丫鬟听了,也知自己失言,终究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而裴铭率先乘马车回到定国公府中,刚一进门,就有管事的来传话:“世子,老爷和夫人在堂上等你。”
裴铭淡淡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的亲随书剑和莫言不用跟着了。
裴铭走后,书剑小声奇怪道:“想是伯爵府的事立刻就传到咱们府内了,谁的耳报神,这般快,不过就算如此,也是公子的房中事,怎么老爷也出面了?”
莫言皱皱眉:“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书剑道:“怎么?”
莫言:“你不觉得奇怪吗,世子向来洁身自好,就算真想收用通房丫鬟,何必在伯爵府内收用一个来路不明的粗使丫鬟,还是在那等偏僻败落之处。而且不过丢了一个粗使丫鬟,怎么可能劳动伯爵府夫人亲自前去找人?”
书剑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找的根本不是那个丫鬟,而是收用那个丫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