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秉呈抿紧了唇，眼底透着淡淡的哀伤，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总是吊儿郎当却异常可靠的男人。
发现他是真的老了。
短短几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
面容憔悴到眼眶凹陷。
脸上一惯挂着的笑容都没了。
他被痛苦、悔恨、仇恨充斥着心脏，又不得不顾及天下大势，能强撑到现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身为师父，身为对沈秉呈有大恩之人，他从来没有要求沈秉呈帮助他做任何事，他没有动摇过沈秉呈的立场，更没有陷沈秉呈于不义。
沈秉呈有什么资格责怪他，向他兴师问罪？
沈秉呈只心疼自己的师父。
人有亲疏远近，也就有了私心。
沈秉呈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何况皇上确实做出了让人无法原谅之事。
“师父做事还是不够干净，不过我都替你清理好了。”
沈秉呈轻叹了一声，淡声说：“师父知道的，您徒弟我并非好人，这些年您辛苦了。师兄的孩子我会好好看顾，您安心养身体，莫要再胡思乱想乱了心神。”
“你师兄的两个孩子既然叫你一声师父，我便相信你一定不会放任他们不管。”
永呈王提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略微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看不清的暗沉，淡声说：“矫情的话我不想多
说，你心里也清楚此事是我利用了你，是我挟恩图报，让你不得不成为那两个孩子的依靠，但为师除了你，已经没有信任之人了。”
“若是没有师父，便不会有今日的沈秉呈。”
沈秉呈摇头，淡声说：“隆里村的沈四牛是没有照顾永呈王世子的能力的。”
他并非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
与人有仇他会报仇。
别人对他有恩，他也会记得。
师父这辈子太苦了，他不想让师父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要操心劳累。
永呈王眼底满是欣慰，轻松地笑了笑，似乎释怀了，又像是十分惆怅地勾唇笑道：“其实当初在那群孩子中，我一眼便看中了你，我知道你会坚持到最后，也知道只会有你一个人坚持到最后。我当初收你为徒并非没有私心，但你很争气，即便我离开隆里村不管不顾地将你丢下多年，你依旧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了京都城，成为了今日的沈秉呈。”
沈秉呈眸光定定地望着永呈王。
知道他接下来还有话说，便没有打断。
永呈王又喝了一口酒，才低声说：“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是你自己争气，才有了今日，而我只是当初被追杀，不得不躲在隆里村疗伤，闲来无聊找个人陪我说说话解闷罢了。看
你第一眼时间，我只觉得你的眼睛跟你师娘很像，便想若是我的儿子还在身边，大概会比你更高一些。为师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伟大，为师对你并非没有私心。”
“我从来不觉得你伟大。”
沈秉呈也浅酌了一口酒，淡声说：“但您当初拉了我一把是事实，对我倾囊相授也是事实，若没有您，我永远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么一方天地。是您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这点我永远也不会否认。”
“你可真是……”
永呈王无奈地轻笑着摇摇头，随后调笑道：“徒弟，为师知道你心疼你媳妇儿，但为师要死了，还有许多玉盘珍羞没吃过，你媳妇儿这段时间有空，便叫她过来给为师多做几顿饭吃吧！就算要死，也得让为师做个饱死鬼。”
“您暂时还死不了，不要说这些晦气话。”
沈秉呈眉头猛地一皱，随后低声说：“我回去问问漫漫，若是她没有其他安排，又愿意过来，我便送她过来。”
他从来不轻易替苏漫漫做任何决定。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师父。
他也不会不问苏漫漫意愿便替苏漫漫决定任何事。
“你媳妇儿可是向为师保证过，只要为师想吃她做的饭菜，她随时都能替为师做。”
永呈王担心沈秉呈不同意，便唉声叹气
道：“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为师含恨而终吧？若真如此，为师必定心中有怨，即便是死，也会化作怨鬼纠缠你。”
“只要漫漫同意，我便没有任何意见。”
沈秉呈拧着眉头说：“您暂时还死不了，不要总将晦气话挂在嘴边。您若是真的等不及要去见阎王，提前告知我一声，我来为您收尸。”人有悲欢离合，也有生离死别。
他并非矫情之人。
但想到自己敬重的师父就要死了，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偏偏这个人嘴上没个把门，总将死字挂在嘴上，实在让人心烦。
“最多也就一年时间，你提前适应适应，免得为师什么时候真的去了，你悲伤过度。”
永呈王笑着说：“你若是撑不住了，谁给我收尸筹办后事？你也别太伤心，为师虽然要死了，这不是还给你留了两个徒弟吗？以后看到他们便能想到为师对你的敦敦教导。”
沈秉呈：“……”
今日他就不该过来浪费时间。
眼瞅着月亮越来越明亮。
已经进入后半夜了。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拱手淡声说：“师父，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府了，再过两刻钟漫漫便会醒来一次，若是看见我不在会担心。”
苏漫漫这段时间睡觉，夜里总会醒来一次。
要伸手摸一摸，
确定他在身边才会安心继续睡。
他很清楚这点，不想让苏漫漫担忧。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陪你媳妇儿去。”
永呈王摆手，一脸羡慕地望着沈秉呈，淡声说：“重要的人一定要保护好，你比为师幸运很多，能跟自己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还有那么聪明机灵的两个孩子。你一定要将他们看作最重要的一切，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让他们陷于危险之中，不要像为师这般抱憾终身。”
他是亲王。
身份尊贵。
即便被收缴兵权，即便失去王妃和嫡子，只要他想，立马就能另娶他人，然后生一堆孩子。
但他不愿意，他不想去那样做。
别的女人再好，不是他爱的，他都不想要。
再多孩子，不是他心爱之人为他生的，他都不会喜欢。
故而，折磨了自己半辈子，痛苦了半辈子。
皇上驾崩前，还在嘲笑他愚笨，嘲笑他一根筋，嘲笑他折磨自己大半生。
但皇上不懂他对爱人坚守的承诺，不懂他的固执深情。
不懂真正的爱是什么。
他可笑，皇上又何尝不可悲？
“我知道。”
沈秉呈点头，眸色深深地说：“我会将他们看得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他可以受苦受伤，但他所爱之人必须光鲜亮丽地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