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间的冷风吹了一夜。
落叶细碎,从剑阁古栈道向东眺望,天边逐渐朦胧发亮,若是爬得更高些,便能够隐约看到朝阳的轮廓,红底儿透着白光。
安宁与酥酥也爬了一夜,期间走走歇歇。
安宁本人则早早习惯了剑气切肤刻骨的感觉,浑身上下,但凡裸露出来的肌肤皆是一道道结成伤疤的深红痂印。
而他后面的酥酥则是满头糟乱,原本一头倔强又秀气的短发,如今已经逐渐遮住两边的小耳朵。
酥酥倒是一点也未曾受伤,只不过浑身上下十分狼狈,想必这一夜,为了登顶古栈道也是折腾了许久。
安宁此刻正趴在古栈道的古木上,顺着手中黑色短棍的指引匍匐前进,凡有引导处,都是黑色短棍直直试探。
因此原本短棍焦脆发黑的那一边,经过一夜的剑气淬炼,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而之前还是椭圆形的棍头,如今离“断剑”的形象越来越像,只不过还是稍稍显的扁平。
不仔细看去,就如同教书先生的宽尺一般。
压在安宁身下的古木,约莫整个上半身大小的树皮尽数磨损绽开,露出里面的发白树干。
突然,安宁的右肘仿佛触碰到了一根隐形丝线,手臂下的白色树干顿时被无形剑气震的寸寸碎裂。
而安宁经过了一整夜不停歇的后山崖剑阵摧残,早就摸清楚了剑气的行径轨迹,于是就在那剑气牵动的一瞬间,安宁便下意识抬起手肘,肘下衣物悄然碎裂。
安宁咧了咧干燥而又结疤的嘴巴,心中暗骂了几句,心想快要登顶了快要登顶了,忍一手忍一手…
然而心中的独白还未骂完,他匍匐前进的身体却突然停了下来。
同时模仿着安宁姿势,从而一直跟在身后的酥酥也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于是诺大后山崖间,狭窄栈道一片,兄妹二人就这么保持着奇怪的姿势趴在根根横于凿洞的古木之上。
酥酥忍不住探出头去,想要望一望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安宁手中的黑色短棍嗡嗡而鸣,高高竖起,仿佛就要脱离安宁的手掌直直飞走。
酥酥挠了挠略微发痒的小耳朵,轻声抱怨道:“哥—前面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走了?”
安宁却是好像没有听到酥酥的提问,因为他整个人的视线,都被眼前的震撼景色深深吸引—
只见原本纵横相连,井然有序的古栈道横木,到安宁身前三尺,便直直断开。
而这身前三尺之地,是一道极深极深的天堑沟壑。
从安宁所处栈道处向下望去,就像是用了一柄巨大的长剑硬生生削去了后山一道豁口!
同时在这深沟处,四周林立着各色剑器。其中各色样式,长短大小,材料款纹,尽皆有所不同。高高望下,有如万千丛深过人膝的长草,形成高低不平的草毡,一直铺满了这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连到后山崖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安宁手中的黑色短棍雀跃抖动,几欲挣扎从安宁手中离去,其间它抖动的频率愈加欢快,崖间这道沟壑的千万剑器也随之雀跃。
高低起伏,宛如一阵阵浪潮翻涌,好看之余又十分气势恢宏。
终于,黑色短棍“噌”的一声,从安宁手中挣扎滑落,向身前三尺俯冲下去。
而在黑色短棍俯冲下去的那一瞬间,沟壑底下的千万剑器也如同迎接王者归来一番,高高将黑色短棍聚在中心!
有如众星捧月,四周剑潮迭起!
诺大的后山崖间,顿时充斥着欢快的剑鸣。
如果将剑器放于俗世比较,那么这一场轰然的剑鸣,便是各种乐器百家齐放!极尽气势!
安宁与酥酥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场景。
而如今抬头便能望到的后山山顶,古元正微微眯着双眼,悠然写意地躺在竹椅小憩。
回想着昨晚喝了些酒,小醺片刻,真是令人愉悦至极。
因此这位本来一直神经紧绷,处处都要为剑阁考虑的掌律大人,终于也难得找到了机会,放松休息了下来。
身边溪流潺潺,潭水叮咚,由顶崖眺望天边,有缓缓升起半片朝阳的轮廓,山林间雾气渐散,四处折射着并不刺眼的光线,草地上的露水里,也跳动着温柔的火焰。
但是,正当他躺在竹椅之上渐入佳境之时。
草庐后的山崖渊底,起先是一阵断断续续,好似蚊声的嘈杂剑鸣,紧接着,就猛然如同惊雷炸响,在后山崖底闷声传来。
古元顿时从竹椅上跳了下来,一手险些要扯掉两缕黑白驳杂的胡须。
这位在众人面前一丝不苟,严厉谨身至极的掌律大人,竟然也难得流露出了炸毛的一面。
“这孩子还有那丫头在下面都折腾些什么呢!”
“难得老夫休憩一会,这也不得安分吗!”
碰巧,正值古元浑身暴躁的时候,身后的草庐木门被轻轻推开。
这座小草庐里,沉睡的人一直在沉睡,而昏迷的人,也仅仅过了一个夜晚,就醒了过来。
邾离微耸着肩膀,无精打采的走出草庐,来到了古元身边。
几步的路摇摇晃晃,哈欠连天。
与此同时,古元也早已恢复了以往不近人情的模样。
“哼—”古元冷哼一声,还未等得他正要开口教训邾离的时候。
邾离就嬉皮笑脸的一手搭在了古元高大的右肩之上。
“哟~一觉醒来就见到了咱们敬爱的大师兄,可把我高兴坏了…”邾离一边嬉皮笑脸着,还作势要扯一扯古元的胡须。
平时不苟言笑的古元竟也没有在意,他出神的正视前方,道:“那个叫安宁,还有姓梅的丫头,是梅远托付给你的?”
邾离收起玩笑的模样,也漠然站在古元身边,安静答道:“嗯,梅远到最后…也就唯一能相信我了。”
古元叹了一口气,道:“唉,孽缘啊…”
邾离高高挑起左眉,道:“当年梅远来剑阁问剑,梅黛来找二师兄借剑…”
接着邾离话锋一转,说道:“二师兄是咱们剑阁掌门,在此前他都说了一啄一饮,因果定数…怎么就是孽缘了?”
古元一手轻拈胡须,一手负后,淡然说道:“那你就更不该让这两个孩子无辜卷入当年那件事的漩涡!”
邾离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猛然转头,坚定直视着古元的双眼,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说出:“那你明知道那根黑色短棍的来历,却还把这两个孩子丢在后山的古栈道?!”
邾离继续嘲讽道:“其实你内心,也想看看这两个孩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看看当初的那柄断剑,能到达什么高度…”
“但是我邾离!亲眼目睹了当年的那件事!不过那件事情的背后缘由到现在都一片模糊…”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但是从哪里来不知道,包括往哪走的前方都一片黑暗。你以为?能走到哪一步?”
古元低头不语,面对着小师弟接二连三的质问,他保持了沉默。
邾离看到古元沉默不语,他一招手,草庐内的节气匣应声而至,落入邾离手中,他继续说道:“那件事的缘由背景,只能靠这两个孩子自身去挖掘…”
“而且…就算他们宁愿从小到大只是做个普通的平凡人,也终究会有其他人找到他们的。”
古元这时候终于有所回应:“不过,你在渭城闹的这么大动静,恐怕暗中之人已然盯上了这两个孩子。”
邾离右手轻轻一抖节气匣,伞面蓬然张开,积聚的雪水还有露珠悄然滑落。
二十四道不同的剑意无形笼罩在邾离四周。
他不屑说道:“所以我把他们带到了剑阁,那些白痴,还敢从我剑阁抢人?”
古元则是不以为然,道:“但他们也并非我剑阁中人…”
“你不是说一啄一饮,因果定数?”
“好,老夫就看这因果定数…”
古元言罢,取出腰间“剑”字小印,悬浮托于手中,掌心剑气四溢。
接着他一手伸出,随意向身前清潭一抛,不多不少,“剑”气印正好落入潭中中心,浮浮沉沉,池水底的银鱼鱼群慌忙四散。
于是原本平静的潭面荡起一层层涟漪,圈圈扩散。
“剑气印落入池中,波纹荡漾,若这孩子能够在涟漪荡尽之前,从古栈道爬上峰顶…”
“老夫就代掌门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