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峰顶处。
山崖上的草庐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
安宁抬起双手,低头接过古元真人递过来的黑色短棍。
他心中默默想着。
今天这一天内,他已经从三个不同的人手中接过这只黑色短棍。
古元拿到短棍后,就已经十有八九猜到了安宁的来历。
那个打南方来的圣女大人在还回这根黑色烧火棍的时候,就清楚了酥酥的真名。
而这一切最开始的时候。
当他第一次见到了邾离,那个潇洒,同时却又略显…犯二的家伙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噫?是把好剑。”
然后,就发生了如今的一切。
但是天生敏锐的直觉让他不由得联想到这一件件事的联系。
在这些事的背后都离不开一个人的影子。
是的,大叔。
那个如今仍然不知道人在各处,并且是死是活的大叔。
而且听这群山上仙人说,大叔好像叫梅远,在他那个时代还很厉害?
安宁低头摩挲着黑色短棍,在他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和大叔,还有酥酥相依为命,而那个时候大叔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人,带着他们四处颠沛流离。
当时他记忆中手上就一直拿着这根黑色短棍,年纪尚且还很幼小的时候,他就拄着短棍,背着酥酥四处流离奔波。
后来逐渐长高了,短棍不再够得到他的身高,他开始提着短棍,当其他同龄孩子欺负酥酥时,安宁会挥舞着短棍恐吓他们,当然,在山间野外风餐露宿时,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黑色短棍也可以用来驱赶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
最终,他们在渭城定居了下来,那根黑色短棍用处越来越少。
烧火棍基本成了它的唯一用处。
黑色短棍越来越黑,它伴随着安宁和酥酥颠沛流离的童年,在他们开始逐渐步入安定的时候,它也作为了一只捅灶膛的短棍,熏染足了人间的烟火气,还有那一锅锅的鸡汤味。
“前辈,这…是把剑?”
“对也不对。”古元开始拿起床头毛巾缓缓擦拭着躺在另一边的邾离。
“这是把断剑。”
长时间的沉默突然被短暂打破,安宁摸着短棍光滑的一头,十几年来的熟悉手感,早已让安宁了然区分了这只短棍的头和尾,握着的那一端表面凹凸不平,却因为年久摩挲的原因极具光滑。
而另一头,由于时常捣火灶膛,表面如同烧焦一般,套了一层极脆极脆的糖纸,不过是清一色的墨色糖纸。
安宁轻皱眉头,伸手揉搓了下短棍的另一边,焦脆的积灰簌簌落下。
一层黑色“糖纸”脱落。
内部仍是一层极深的黑色。
就在短棍另一端内部露出来的那一刻,草庐的光线仿佛瞬间扭曲折射了一般,空间凝滞一瞬。
草庐内枯黄的灯光似乎也随着更深了一层。
草庐外的酥酥坐在清潭边,手中果脯一抖,酸枣话梅纷纷落到溪石与池水中。
小银鱼逐一游弋,潭面圆圈一再扩散。
古元仍然只是安静擦拭着邾离的手臂,只不过在弯腰的一瞬间,尤如冷风拂过,腰旁的“掌律”小印和“剑”字印章叮当作响。
安宁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些细微至极的变化,他只留意到黑色灰尘纷纷脱落,然后赶紧嫌弃般地往身上擦了擦灰,等到抬手时,发现手指间与衣服上却是一点也无黑色积灰。
簌簌落下处,只是片黑色落寞,一点也无肮脏俗灰。
“别搓了孩子。”
“这是把断剑,这时候也是把死剑。”
古元拍了拍着手中的毛巾,然后蘸了蘸边上的温水,接着轻轻敷在邾离的额头上。
“它就是这个颜色。”
此刻,草庐内安静地躺着两个人。
古元重重坐在靠着草庐门口的小竹椅上,拎起尚未喝完的一壶酒。
接下来就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借光阴一瞬嗬…”
“人想死,呵,剑倒是想活…”
安宁提着黑色短棍站在古元身边,然后一下推开草庐木门。
“吱呀”一声,眼前豁然开朗,紫色雾气早已散去,星光更加明朗,空中却留一弦残月。
酥酥陡然回头。
惊起池鱼跳跃纷纷。
古元没有再望着这兄妹二人,他转而抬头细细观赏着这头顶的星空。
“诶孩子,你有想过去飞到天上近近看着这些星星么?”
安宁只是抬头瞥了眼星空,好像,在山顶看着,是大些,又显得亮些?
但是不论多么大多么亮,十几年的荒郊野外,漫天星光就算再如何绚烂夺目,也早早看腻了。
想到这,安宁微笑望着草庐门外不远处的酥酥,随口回答道:“不过,有人也大概和我说过,飞得愈高,可能也会更孤独吧…”
清潭边的酥酥看到草庐门内的安宁满脸微笑,嘴唇微动,以为安宁是在和她说话,于是也满脸笑容,高高挥手说道:“安宁!你快来…这里有好多鱼呀…”
安宁看着不远处的酥酥在一脸傻笑的挥手,嘴角处也不禁上扬的更高,然后抬手致意。
于是酥酥挥手便挥得更加欢快。
古元小意的一口口嘬着壶中南蛮留下的酒,在听到了安宁的回答后,整个人先是停滞了下,斜倾壶口处的酒顺着缝隙汩汩流下。
古元回过神来,抬起宽袍袖子,缓慢认真的擦了擦下巴。
然后他也转过头来,望向抱着黑色短棍站在一旁的安宁,叹了口气,不知道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然后说道:“是梅远和你说的?”
“梅…嗯,是大叔说的…”
“那边那个小丫头?”
“噢,她叫梅寒酥。”
“嘶…也姓梅?”
古元皱着白眉,一旁手指轻敲打着翠绿的小竹椅,扶手处已然年久,深深发黄。
然后古元突然站起,两边宽袖大大挥起!
腰间印章猛然相撞,清脆的声音当当响起。
一阵风卷残云,潭水滴落声响。
仿佛周围景色眨眼间变化,走马灯般迅速闪过,束束灯火星光杂糅在一起,空间一阵扭曲。
慌乱间睁眼时。
一老两少三人,已经出现在了这座剑阁主峰的后山,山崖峭壁上,节次嶙峋。
山顶上云雾如海,脚下深不见底,宛如冰窖一样透出丝丝刺骨寒意。
光滑崖壁间用剑气凿出了一道道壁孔,竖洞间横直贯穿着一根根木头。
安宁和酥酥如今便是踩在一根根陡峭不平的横木之上,一旁古元御风而立,两边宽袖被风灌满,鼓鼓囊囊。
“地崩山摧壮士死…”
“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我剑阁立宗以来,登蜀道,竖剑阁。这古栈道就一直存在…”
“从这里一直沿着栈道,顺着崖壁向上走,就能回到崖顶草庐…”
“我在那里等着你们爬上来。”
一语言罢,古元又一挥袖,崖间风声大起,
人影早早不见。
栈道上年久没有人来,边上铺着层厚厚有如毯子般的碎叶,青黄交杂,竟然是有点好看。
崖间冷风飙起,碰巧又卷下一片才落下的枯叶,正当枯叶要平稳落在碎叶之上。
悄无声息,枯叶瞬间被分解为无数碎叶,飘然落下。
空留风声呼啸作响。
安宁抓紧酥酥的小手,没有回头。他小声又谨慎地对酥酥说道:“小心点哦…这里,应该有那些奇怪的剑阵…”
“你就跟在我后面…”
“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明白了吗?”
酥酥紧张的嗯了一声,手掌间微微发出腻汗。
安宁松开了酥酥的小手,改为两手端持着黑色短棍,同时心中暗暗骂着:“老王八蛋!莫名其妙聊着好好的!就把我安小爷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突然间,安宁手中的黑色短棍轻微抖动,安宁赶紧聚精会神跟随着黑色短棍的指引。
他干脆直接闭上了眼睛,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扰,他缓缓提膝,尽量做的慢些,可以让身后的酥酥看的更加仔细些。
提膝,抬脚,跨过。
“噗”的一声轻响,安宁鬓间的乱发瞬间细碎,接着又是一个奇怪的姿势,左移,跨过,扭腰。“划拉”一声,衣袖被撕破,缓缓落下,于是又是一阵悄无声息,破衣被分解的愈加碎乱,就像是被这世间最锋利的裁缝店工具所划,悄悄铺垫,温柔落在青绿色的碎叶之上。
一步两步三步,抬膝,转弯,一步两步…安宁的脸上静静地划破一道血口,于是是手臂破开了道血口,接着是腰间…
但是他强忍着宛如凌迟般的痛苦,每一个动作没有丝毫抖动,他在想,以酥酥比自己更小的身体,在自己能够感知的范围内通过,肯定可以做到毫发无伤。
不过安宁身后的酥酥,在模仿着安宁一个个奇怪的动作的同时,也下意识的闭起了双眼。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一旁仔细观察到,会发现在安宁每一个动作的条件下,酥酥也有些许微弱的改动,比如安宁在抬膝时,酥酥会下意识的再弯腰,在跨步时,酥酥会转弯…
一步两步三步,接着也是一步两步…
但就恰巧随着这一处处细微的改动,似乎酥酥从头至尾都没有受到一丝来自于剑阵剑气的伤害。
突然,身前的安宁终于忍不住疼痛,呻吟了一声,酥酥察觉到后,赶紧大声喊到:“哥!我累了!”
安宁悄悄侧头瞥了酥酥一眼,然后盘腿坐下,背对着酥酥,赶紧抹了抹脸上的血水。
“哥…吃点枣儿吧?”酥酥一脸期望着向安宁递过先前南蛮送给她的果脯。
安宁随手抓了一粒丢入嘴中,可话梅表面的糖渍盐分在瞬间,就接触到安宁破了一道道血口的嘴唇,突然袭来的刺骨疼痛!原本结痂的裂口再次崩裂,血水猛然冒出,弥漫齿间还有涂满下巴。
安宁顿时一阵龇牙咧嘴,却强忍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酥酥早已察觉到安宁的异样,然后赶紧从手中挑出几枚原先落在清潭上的话梅酸枣换给安宁。
本来她想把这些掉在池水中的留给自己吃的,但是突然想到这些果脯上面糖渍盐分早已被冲干净,便赶紧放在身上擦了擦就换给了安宁。
安宁盘腿看着酥酥的傻样,不忍也傻笑着伸手揉了揉酥酥的头,不过嘴唇一笑,便又牵动伤口,血水再次伴随疼痛传来。
于是一阵“哎哟”,一阵傻笑…
崖间冷风依旧,呼啸而过,裹挟片片枯黄落叶,还有淡淡剑气。
以及,许久未曾闻过的人声,再次充斥在古栈道的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