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见过太后几次。
她身形微胖,保养得当的脸上常年擦着粉,整个人一团和气,常常会把已经二三十岁的孙子唤到身前,偷偷给他们几块秘制的点心。
其实皇子们都不缺这口吃食。
但他们孝顺,大多喜滋滋接过,谢皇祖母赏赐,然后把东西带回去,再赏给别人。
只有赵王李璟是真的喜欢,真的会吃,且吃完还要讨要,惹得太后哈哈大笑。
所以叶娇想,李璟出了事,太后一定会救。
那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孙子。
可太后微微睁眼,在宫婢的按揉中轻哼一声,那声音像是有些享受,又有些疼,脸上丝毫没有对李璟的关切。
“楚王妃,”她问,“听说令堂能掐会算,你何不问问他,求他帮忙呢?”
叶娇被这句话问得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何扯到了父亲身上。
对于占卜问卦之术,朝廷是又敬又惧的。
小到婚丧嫁娶,大到祭典出征,朝廷都会观天文、算吉凶、问天道。但朝廷也常常打压擅长占算的能人异士,认为这些人上窥天道、影响政局。
所以她不能回答能算,也不能撒谎说不能。
叶娇想了想,道:“家父能算,但是只用来算算黄道吉日,看看能不能出行,走哪条路,不会遇到虎狼。天家的事,他不敢算,也算不准
“为何算不准?”太后坐起身,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叶娇。
“因为是天家,”叶娇恭谨道,“天家有真龙天子,有神祇庇护,有瑞兽镇守,岂是区区凡人能够占算的吗?”
太后的脸上总算露出笑容,她颔首道:“楚王妃你,如今也是天家人,是哀家的孙媳
她对叶娇招手,道:“你过来坐
叶娇起身,移步到她面前,跪坐在台阶下。
太后仍然不急,她微微抬手,递给叶娇一块点心,然后抬眼示意她吃。
叶娇也不管那点心是用什么做的,三口吃完,又饮下茶水。那模样无拘无束,坦荡自由,仿佛丝毫不担心会被人毒害。
太后见她吃完,终于道:“你说圣上把赵王、楚王、长公主和皇后都抓进宫,一整晚没有消息,所以你着急担心。那么你不妨讲讲,昨晚在大秦寺,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叶娇微微咬唇,有些犹豫。
能说吗?皇后仪态尽失,长公主疯狂复仇,太后那么注重皇室颜面的人,听到这些,会气愤吧?
不过叶娇想,皇室的颜面算什么?又不是她自己的颜面。
所以她一五一十,把那些事讲了一遍。
叶娇一面讲,一面关注太后的神情,注意她的情绪。不知为何,叶娇觉得太后没有愤怒,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
歉意?
太后久居深宫不问朝事,有什么好对十八年前的事抱歉的?因为她阻止长公主嫁给宋牧辰吗?
叶娇乱乱地想着,忽然见太后的嘴唇动了动,道:“原来如此。长公主出事,舒文没有来求哀家。李璟出事,崔锦儿没有敢求哀家。只有楚王妃你,为了他们跑来这里,在哀家召见你之前,足足跪了半个时辰
叶娇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锦儿得管着孩子,舒文不明白来龙去脉,只有我,慌着给李策泡澡呢。
但太后竟然夸起叶娇来。
“圣上选的这个儿媳好,有勇有谋、有胆量。不过哀家想看看你能否杀伐果决。你回答哀家一个问题,答得好,哀家带你去圣上那里求情
叶娇连忙抬头,聚精会神听太后的问题。
太后道:“长公主、李璟、李策,如果只能有一个活,你选谁?”
叶娇瞠目结舌,震惊无措。
“答得不好,”太后道,“哀家便不去掺和这件事
事情已经说清楚了。
十八年前的旧事,宋牧辰、长公主、皇后、李璋、曲江旁一夜之间全家老小被杖毙的宅子,以及偷逃出来的孩子,和那孩子后来的身份——内侍刘振。
以及刘振跟随李璟,趁机在布料中私藏太子衣袍等事。
为了彻底查清这件事,皇帝召兵部尚书宋守节来见。
宋守节是身穿常服来的。
他把官服印玺以及出入宫禁的鱼符上交,愿意替长公主受罚,并自请削去职位、致仕还乡。
可皇后依旧不认,不相信当初她只是随便处置一个人,处置的竟是宋守节的外室子。
于是召原吏部尚书裴衍来见。
裴衍当初亲自带人去处置宋牧辰,供认不讳。
由此,皇后想到这些年宋守节对李璋冷淡的模样,以及兵部镇压李璋反叛时的布置周详,便诬告宋守节私心复仇。
她惊讶李策竟能查出十八年前的事,便诬告李策罗织消息、勾结朝臣、对朝廷不利。
在她心中,唯有立刻册李璟为太子,才能证李璟清白,平息事端。
皇帝问了一整夜,事情已问清楚,可是迟迟不决。
他体力不支,却毫无睡意。
看着跪在殿内的几个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是第一次,他希望自己不是皇帝,希望可以把他们交给大理寺或者京兆府,由着别人判罚。
他累极了,感觉这至尊皇位,这每日都要看着亲人明争暗斗、互相谋害的至尊之位,让人疲惫。
大明宫的地砖刚刚擦干净先太子的血,这一回,要赐死长公主吗?
或者,皇后的罪责,也堪一死。
而李璟的事如果揭开,便要牵扯到长公主,是丑闻。不揭,也是死。
李策呢?
皇帝亲自询问他初时经商的银子来自哪里,他都避而不答,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那秘密,会影响自己的决断吗?
皇帝左思右想,干脆停了早朝,紧闭宫门,歇了两个时辰,再去见他们。
不能都杀了。
但是如何能掩下这桩事,又救下李璟呢。
皇帝下定决心猛然起身,头晕目眩,又不得不向前殿走去。
“圣上,”高福突然快步走来,道,“太后娘娘到了
太后到了。
叶娇同她一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