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和青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疑惑。
李策的产业很多,都是他们在打理,根本没有边境小城的客栈。
难道是还有别的心腹?
两人心里打着鼓,即便饥渴,也有点吃不下去。
李策已经饮下清茶,察觉到他们的情绪,缓缓道:“是王妃的店
叶娇嫁入楚王府时,带来许多陪嫁。
除了最赚钱的河运生意,还有几处客栈。
那些客栈并不在繁华都市,但是如果拿着大唐城防图比对一下,便会发现全在关键之处。
或临水,或地势险峻,或是交通要道。
比如这座云州西面的小城,向北可出长城,到达突厥,向南则是朔州和代州。
李策问过叶娇,叶娇说这些生意是父亲十几年前铺开的。当初国公府没落,本想关掉这些不挣钱的小店,但是母亲念旧,就留了下来。
真的不挣钱,有些甚至需要京都的账房拨款贴补。
叶娇说反正她把家里的一半产业都拿走了,带几个赔钱的,无所谓。
可李策觉得,这些固然赔钱,却很珍贵。
比如传达消息,又比如今日,可以让他有个安心的落脚处。
听说是王妃的产业,燕云和青峰咧开嘴笑了。
“真好他们点头道。
殿下还曾经担心过王妃花钱厉害,怕自己的家业不够挥霍。哪成想不仅不怕挥霍,简直可以吃软饭了。
俩人都有些乐,李策倒没有笑,但是眉眼之间,分明藏着得意。
其实除了得意,李策还很想家。
皇宫不算他的家,皇陵是逝去先祖们的家。以前他没有家,从不知道想家是这种感觉。
陌生的饮食、奇怪的口音、风中的土尘和气味,都跟家里不一样。
有时候半夜醒来,恍惚以为已经回家了,可四周的摆设撞入眼中,提醒他这是别处。
虽然知道她不在身边,可还是会忍不住伸手触摸,摸到空空荡荡,也便死了心。
所以当务之急是早些把事情办完。
李策用筷子蘸水,在桌案上画出简单的位置图,分析道:“现在的情况是,格桑梅朵藏在突厥,跟突厥可汗贺鲁关系紧密。而我们在这里,快马前往,需要五个时辰
青峰点头:“圣上让殿下截杀格桑梅朵,却没有给兵马,看来是不想张扬,那便只能刺杀
燕云道:“让我去!只要找到她住在哪里,箭、刀、火,我有一百个法子让她死
亲眼见过晋州监牢无辜百姓死状的人,都恨不得亲手除掉格桑梅朵。
“不光是她,”李策沉思道,“还有跟着她的护卫。要让她消失在北地,一个消息都不能传回吐蕃
大唐和吐蕃已经和议,没有必要横生枝节。
“成!”青峰道,“咱们也不是没有人。殿下您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不,”李策神情谨慎,“我跟你们一起去
格桑梅朵不是去突厥走亲戚的,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必须早做防范。
家还是那个家。
但是那一日后,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手腕上的瘀伤在渐渐消失,却似有什么东西,长到心里去了。
寡淡无味的饭菜有了香气,布料素雅的衣服也挺好看的,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虽然树很弱小,但是今年秋天应该能结几颗石榴吧?
今年秋天,她就嫁到国公府去了。
裴茉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些烫。真是不知羞,乱想些什么?
“哟!妹妹脸红了!”
窗外乍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裴茉一跳。她不自在地起身,几个堂姐妹已经从廊下走到门口,不请自来,涌进她窄小的卧房。
衣裙灼目、珠光宝气。
“脸红什么啊,”别的姐妹打趣,“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书?”
她们说着便去翻桌案上的书,见是一本《孝经》,便索然无味地丢下,去寻别的乐子。
裴茉看到她的丫头文心也回来了,可视线刚落到文心身上,一位堂姐便挡在文心身前:“这丫头我还要借用几日,等你成婚了,就还给你
“人家安国公府可不缺丫头,”另一位阴阳怪气,“听说国公府的小姐嫁给了楚王殿下,嫁妆就摆满长街呢
“嫁给楚王算什么?”别的堂姐妹嘻嘻笑,“咱们姐姐,可嫁给太子殿下了呢
说起太子殿下,她们含羞带怯,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
裴茉往日不喜欢听她们说闲话,但今日多听了几句。
她就要嫁人了,嫁进安国公府后,难免要同京都的各家夫人打交道。她担心自己长在乡野,见识短浅,以后会给安国公府丢人。
只能多听多记,少说话了。
“除了太子殿下,其他的王爷都不稀罕
“就是啊,当初先陈王,不就在咱们绛州北边就藩吗?后来如何?”
“嘘——”有人示意大家噤声,几个珠钗闪烁的脑袋同时转过来,警惕地看看裴茉。
裴茉有些莫名:“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她们是好心,还是想看看裴茉的反应,透露道,“先陈王当初谋逆,被圣上赐死了。去年朝廷又说是大皇子诬陷先陈王,给翻了案
裴茉隐约知道先陈王的事,她点了点头。
见裴茉如此平静,她们透露的消息就更多。
“我听父亲说,当初是咱们裴家人,把他拥军谋反的消息送进京,也是咱们的人,把毒酒送到先陈王面前,逼着他喝下去的
“这有什么?”另一个不屑道,“咱们是听从圣意,让他死的是圣上
“就是姑娘们七嘴八舌,说到最后,忍不住提醒裴茉,“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裴茉有些呆呆的。
她在绛州没有父母陪伴,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朝事。
先陈王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先陈王,”一位长着杏眼的堂姐道,“那可是你未来夫婿的姑丈啊
什么?
这句“什么”,裴茉没有问出口,可这询问的声音,却仿佛在她心中敲响了钟鼓。
震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咱们家,跟安国公府,有仇吗?”她咬着嘴唇,开口问道。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姐妹们笑成一片。
“这算什么仇?只不过是为圣上尽忠而已
“真要是有仇,也不能把你嫁过去啊
“你就等着享福吧,听说武将都很懂得疼爱妻子呢!”
几个姐妹打闹着,逗弄着裴茉,又顺走了几样她的首饰,笑嘻嘻地离开了。
裴茉站在屋子里,等各种味道的香风散尽,出了门。
她要去找族长。
裴氏真的跟安国公府有仇吗?
她的心中立着一个身影。
高大挺拔,眉眼间有少年将军的豪爽,也锁着一丝客气疏离。
族长很忙,等他终于肯见裴茉,已经是傍晚时分。
半个时辰后,裴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偏院。
她没有提灯笼,每一脚都可能踏进凸凹不平的砖缝中。
族长的话宛如惊雷,回荡在她耳边。
“算不上有仇,姑丈也不是血亲,他们不会在意这个
“叶长庚娶你,是为了借咱们裴家的势。咱们已经给了他官位,他该惜福才对
裴茉知道,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她不介意他们这桩婚姻是一场交易。
能让那位将军得到好处,她卑微的心反而安宁了些。
让她震惊的,是族长的教导。
“太子妃差人给你送来些礼物,你得空去清点收了
“你嫁出去,不要忘了自己是裴家人
“楚王诡谲多变、性情深沉,但他信任你未来的夫婿,什么事都会同叶长庚商量。商量了什么,有什么计划,你别忘了告诉太子妃
“适当时候,要阻止。即便是杀人,也要阻止
“要听话,听家里的话,裴氏一族的未来,就在你和太子妃身上了
裴氏的未来在她身上?
裴茉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站在那棵石榴树下。
月光柔和,她看到今年新结的石榴果,已经被虫蛀空了果实。
原来她是作为裴氏的奸细,嫁给叶长庚吗?
她知道自己渺小、懦弱、古怪、执拗,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自私、阴险、背叛、可怖。
这就是她的命运了。
果然,上天不会把最好的事送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