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未完的话停留在嘴边，她解释道：“这件事，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若是我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郭子林没有被她的虚弱憔悴影响判断，“我记得我跟你分析过这件事的利弊。”
“我……”德妃有点难为情，“这种事情，也不能全凭我的意愿。”
郭子林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颇给人压力。
德妃回答慢了些许，“……这件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郭子林目光未变。
德妃很不喜欢他这种眼神，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
“子林。”
“你是把我当傻子，还是自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德妃再次被他截断话语，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冷。
两人静默了片刻，她反问他，“子林，你想说什么？”
郭子林审视着她，“德妃，你想做什么？”
他对她的称呼变化，让德妃心头一怵。
她在他锐利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难过道：“我只是，想要……护住这个孩子。”
她本就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更加黯淡，视线垂落，“你没有孩子，你不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情。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知晓现在他来得不合时宜，可是……他已经来了，我……没有办法放弃他。”
郭子林看着她哀戚的模样，眼皮落了下去。
德妃没有去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继续道：“我瞒着你，是我怕……我怕你为难，更怕你让我放弃他。”
房间里安静下来，静到隐约可以听见外面沈籽言安慰平远侯夫人的声音。
良久，郭子林眼皮重新向上抬起，嗓音听不到感情，“因此你打算先斩后奏？”
德妃张嘴哑住，有点心虚，眼角流出了泪水，哽咽道：“……我只是……”
郭子林看着她的眼睛，不想再听她说，“我没有孩子，我不能体会一个做母亲的人的心情，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再自作主张，我不会再帮你。”
德妃错愕，难以置信。
她呆愣了许久，不能理解，“你……为何不能体谅我？”
郭子林平缓了一下呼吸，平声反问：“那你为何，要有这个孩子？”
德妃的难过暂停，一下子，没理解他这个问题。
郭子林直视着她，继续道：“你说，有没有孩子，不能全凭你的意愿，那难道，这是陛下的意愿？”
他的语气不像质问，问题却比厉声厉色更让人有压力。
德妃重新抬起目光，“……我……你不相信我？”
“我想相信你。”
随着郭子林这句话落音，两人周围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短时，德妃试探反问他，“子林，若你在昨日之前，知道了我有身孕的事，你会如何？”
她和他对视着，眼里的试探变成了执着。
“你可会支持姐姐？”
“支持你什么？”郭子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同样反问道：“支持你留下这个孩子，还是支持其他的？”
德妃手指捏住了被角。
郭子林提醒她，“人想要的，不能太多。”
德妃手上动作顿住。
没等她说话，郭子林提出了告辞，“你好好休息吧。”
看着他的背影，德妃放开被角，苦笑道，“我没想要太多，我只希望我的小十不会被送去和亲，想要小十和你们都好好的。”
郭子林停住脚步，转身看过去。
过了少顷，他抚慰她，“放心，你担心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德妃没有被他安慰到，“是，现在她是安全了，可是以后呢？”
以后？
“以后，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西漠南漠要来天楚求娶公主，那时，陛下又会不会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我是她的母妃，可我却没有办法做主她的婚事。”
就像这次，她的小十都病了，和善公主出事后，陛下又将心思动到了她的身上。
郭子林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多了。”
十公主的事，他已经和晋王谈妥。
以后他若继位，他不会让十公主参与和亲。
她也不会因为没有儿子，去守皇陵。
“不，不是我想多了。”德妃不认同，“是我知道，帝王，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换一个人坐那个位置，也一样。”
“还有。”郭子林还没说什么，她又道：“你现在可以庇佑我们母女，可你能一直庇佑我们吗？你又怎知，天子不会疑心你有不臣之心。”
德妃说到此处，有些动容，神情中多了对世事通透的无奈，“子林，疑心重的，不是现在的陛下，是天子。是所有坐上了那个位置的人。”
郭子林站在一旁，默了良久，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德妃迎上他的视线。
郭子林轻声替她回答：“你赶紧生个儿子，然后让我携北疆三十万大军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支持你，垂帘听政？”
他的直白，让德妃一时回不上话。
郭子林耐心等着她的想法。
几息之后，德妃心绪稳定下来，同样轻声道：“假如我真的有想法，为什么，不可以？”
郭子林脸上线条变得明显了不少。
德妃眨了一下眼睛，缓缓道：“凭你和沐竹的能力，定也是可以做到的。”
郭子林没有点评，目光多了凝重。
“若是那样，我们担心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进宫多年，她深懂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她知道郭子林已经给她们母女做了打算，可是权利倾轧之下，人心最是易变，谁能保证，届时许诺之人不会出尔反尔。
若是她的儿子坐在了那个位置，她再也不用担心，她的女儿，会被送去和亲；她不用担心自己的以后；她不用担心，娘家会出什么事，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郭子林终于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那你可知，这件事，若是出一点岔子，十公主、你、我、乃至整个郭家，都会消失。”
郭子林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又可知，你的行为，会连累多少人？”
掌控北疆兵权，是他们这次所谋的事情中十分重要的一环，若是出了问题，就可能导致他们功败垂成，到时候，所有和这件事相关的人，都可能丢掉性命。
德妃手又抓捏住被子，“……我相信你和沐竹，有这个能力。”
沐竹。
郭子林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嗓子告诉她，“你有身孕的事若是先被阿修知道，今日母亲哭的，就是你。”
德妃愕住。
郭子林从宫里出来，约了沈归舟晚上在他们常去的酒楼相见。
沈归舟收到邀约后，手里那本书，许久都没有翻动。
陈穆愉知道是郭子林约她，细心问道：“我同你一起去？”
沈归舟回神，三息之后，拒绝道：“不用。”
或许，昨晚那件事，她就不应该让他去办。
陈穆愉好像有读心之术，看她望着自己走神，大概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拉过她的手，握在手里，雅声道：“权利之路，多沙尘。既然我已决定和你一起走这条路，那我便不可能，永远让你为我挡这沙尘，这也不现实。”
沈归舟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动。
“许多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细分对与错，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那众多选择中，选一个最合适的。对有些人来说，这个选择或许是不好的，可你若不选，不好的影响就会变得更大。”
沈归舟望着他，睫毛煽动了一下。
陈穆愉安抚她道：“昨日的事，我比你更适合去做。好了，别再乱想了。”
沈归舟目光重新落到了书上。
陈穆愉又问了一次，“今晚，真的不用我陪你去？”
沈归舟望着书上的字，摇头。
陈穆愉不再说什么。
这日下午，有信差敲响了大理寺卿邓伯行府上的大门，给邓伯行送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从江南来的，年前便已寄出，本来按日子，四日前就该到了，但因过年在驿站耽搁了几日。
邓伯行有些奇怪，江南，谁还会给他寄信。
拆开一看，他吃了一惊。
此信乃是江南道县新上任的县令隋启初寄来的，邓伯行先前在江南督办河道整修款项一案时，此人是那六县之中，另外一县的主簿。
邓伯行和欧少言巡视受灾县城时，和此人打过交道。看出人品行端正，能力也可，后来这人在他们探查河道整修情况之时，出过不少力。
回京之后，邓伯行和欧少言都向天楚帝推举过此人。也是因为他们俩的推举，这人连升几级，直接成了道县县令。
他信中若述之事，也和当初的河道整修之案相关。
邓伯行离开江南回京之后，他调任道县县令，接受了河道整修一事。
然而，在带领百姓重修堤坝时，发现，上次道县河道堤坝垮塌，似乎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去年秋汛，有人特意摧毁堤坝，制造了那场洪涝。
发现此事后，隋启初又低调去了其他五县查看，查出还有两县的河道跨堤，好像也有人为之因。
隋启初又是震惊，又是担忧，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没有冒失，未曾立即将自己的发现上告，也未和其他同僚说起，行事十分谨慎。
可他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俸禄，也不能当作不知此事。
在江南共事时，隋启初看出邓伯行和欧少言都是为民造福的好官。
那份知遇之恩和提拔之恩，也让邓伯行和欧少言变成了这隋启初十分敬佩和信任之人。
邓伯行离开江南之前，还和他说过，他觉得这河道整修的事情似乎还有隐秘，也嘱咐他多留意。
去年那场秋涝，让不少地方和百姓都遭了灾，还死了不少人。
若这一切是人为，那这些人所作所为，卑劣都不足以形容。
得知邓伯行已经升任大理寺卿，他思考多日，决定将这发现告知邓伯行，希望他可以为那些受灾的百姓讨一个公道，揪出这行恶之人。
邓伯行看到信，吃惊过后，也是愤怒不已。
若隋启初心中所言之事为真，此事行为影响都十分恶劣。那些故意摧毁河道堤坝的人，便是罪大恶极。
他想要当即起身，进宫和天子禀明此事，请天子下令彻查真相。
隋启初信中还有一言，又让他将这冲动，按捺下来。
隋启初在信中写道，他暗中调查一段时日，发觉此事可能和丞相有点关系。
他虽然也有说明，此事他并不能确定，但是，以邓伯行对他的了解，这么大的事，他既然写在了给他的信中，也绝对不会是随口一说，胡乱之语。
在他们去往江南之前，隋启初身后并无朋党，亦无靠山，以他的人品也不会是故意攀咬丞相王石。
丞相和秦王的关系，朝廷官员，众人皆知。
江南一行，邓伯行也了解到了，秦王和丞相的势力在江南道上的分布之广，河道整修款项去向一案，针对的是工部和燕王，这让他觉得隋启初之语，又多了几分可信度。
他忽然想起了他回京面圣之时，天楚帝对那些事的反应。
他上禀，河道整修款项去向一案和江南赈灾银粮贪墨案，都可能还另有玄机，陛下却让他和欧少言停止了调查，也让大理寺停止了对工部的调查。
当时的那种郁闷，又冒了出来。
他看着手里的信，有了迟疑，不知该不该进宫。
若不进宫将此事上奏，那他难道要当作没有收到这封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谁能为江南六县那些受灾的百姓讨个公道，能为那些在那次秋涝中遇难的人讨个公道。
他又怎能对得起那顶官帽，怎么配得上天子的看中，怎么配得上隋启初的这份信任。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人，若不能被揪出来，此后为了一己私欲，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事情，甚至更过分的事情。
想到此处，他坚定了信念。
他必须让陛下下令彻查真相。
可是，他也不能现在直接拿着信去找陛下。
这让他有些犯难，拿着那封信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解决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