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夫人带着侍女进门,侍女忙取了香给她。
上香时,沈三夫人满心虔诚,希望佛祖保佑沈星蕴离家在外,一切皆好。
转身看到贺舒窈手里捻着佛珠,心情沉重了些。
她暗中观察了贺舒窈的神色,却没看出什么悲伤、难过之类的情绪。
仔细一回想,她印象中的贺舒窈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神色内敛,却又透着一种温柔之感,端庄优雅,永不失态。
这样的人,曾经是她心羡的,哪怕是和人吵架,也可从容以对,保持教养。
贺舒窈的状态神情让她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那个孩子走得时候,她也是如此,无人可以窥探她的内心。
但是,她想,她是难过的。
“大嫂。”想好的安慰之语,似乎有些不合适,最终换成了一句话,“你清瘦了。”
贺舒窈淡笑回应,“我没事,不必担心我。”
她看着真的没事,如此,沈三夫人更不好再去提那些难过的事。
她看着她的笑容,优雅如旧。
时过境迁,现在沈三夫人明白了,这样的笑容,除了优雅,其实,还有疏离。
贺舒窈似乎真的不想和人讨论那些生离死别的伤心事,转了话题,主动问她,“星蕴的事,我听说了。你刚才那香,可是替他点的?”
说到自己那个叛逆的儿子,沈三夫人有些头疼,都不好意思和她说。
贺舒窈明了,劝慰道:“那孩子聪明,在外待几日,想来也是不会有事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忧。”
先前见了沈星耀,沈三夫人心中担忧少了些,只是内心还是希望,沈星蕴能早点归家,不然,她这心是没法真正放下的。
她这个儿子,聪明是聪明。
“他啊,就怕是太聪明了点。”
那些个机灵劲,就是不用到正道上。
这么大了,让他读书就跟要了他命似的,让他练武也是不能安心,做啥啥不行,一天天就知道在外面瞎胡闹。说他是世家子弟,那是对世家子弟最大的侮辱。
去年偷跑去北疆,以为他是想从军,她心中虽是不愿,觉得战场危险,但好歹也是个正事,她就只能劝说自己。好不容易她想通了,他跑回来了,结果也就是他们想而已。从北疆回来,又天天不着家,还学会了闹离家出走,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估计是想气死她和他父亲。
贺舒窈浅笑,“那难不成,你还希望他不聪明?”
沈三夫人被她这难得的玩笑噎住,若真的要二选一,那还是希望他聪明点。
她愁道:“我就希望他能懂事点,好让我和他父亲能少操点心,安生一两日。”
贺舒窈耐心听着,笑而不语。
沈三夫人心中叹气,“这孩子是越大越愁人,管不了了。”
舒窈贺听到她这句话,睫毛微动了一下。
过了少顷,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沈三夫人平时不是个喜欢和人闲聊的人,这是说到自己那愁人的儿子,话就多了些。
话说完,听她接话,顿然意识到,她现在在这里和她聊孩子,多少有些不合适。
“也是。”
她附和地止了这个话题,没再多言。
这个话题聊到这,似乎真的不合适。她不再提,贺舒窈也没再说什么。
知道贺舒窈喜静,再看她神色尚好,沈三夫人又简单和她唠了几句家常,嘱咐她注意身体,就告辞离去,不再打扰。
贺舒窈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脸上笑容淡去,周身气息改变。
她重新捻动佛珠,重新给人凄凉之感。
手中佛珠转了一圈,她轻声呢喃,“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就管不住了。”
说完这句,她又安静下来。
垂着眼眸在原地站了一会,她转身面对佛像,重新捻动手里的佛珠。
“琼玖。”她一边转动佛珠,一边问陪在一旁的嬷嬷,“账册一事,贺家那边可有消息?”
琼玖恭敬做答:“暂时没有。”
贺舒窈手中动作未停,“沐竹那边如何?”
“言世子送上贺礼后,未有其他动作。前日,国公爷下帖约见了他,他未作回应。”
未作回应。
贺舒窈看着佛像品着这四个字。
见她久久不语,琼玖纳闷地问她,“夫人,您说,这言世子到底是何意?”
贺舒窈捻着佛珠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他送来那半本账册,多半是为了另外半本账册。
只是,他到底是想让谁找到它?
他支持的燕王,那他为何不直接给他?
不想让燕王知道北疆的那些事,他只想利用他?
还是那日来贺寿的秦王、晋王?
在账册一事上,秦王和贺家算是一体的,贺家找到账册,对秦王来说是件好事,按常理来说,他应该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再说,他怎么会知道贺家已经拿到了半本账册。
若不是秦王派人拿的,那就是晋王?
他做这件事的可能性似乎比秦王要大一些。
若是他拿走了账册,那他为何还没有动作?
除去他们,还有……陛下。
想到这个可能,贺舒窈手上的动作再次顿了一下。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京都惊现假铜币,矿山坍塌,矿场被曝光,穆稹死在现场,还有多条人命等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怀疑。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沈家,也不是晋王,那么最有可能在那里瞒山过海的就是贺家。
这个想法,让贺舒窈捻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重。
直到力度重的珠子转不动了,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似乎每一个都有可能,每一个都符合言沐竹的心思。
她缓了一下呼吸,手上经脉重新舒展,转佛珠的力度恢复正常。
比起这个问题,她还有一个疑问。
那上下两册的账册可是一个人拿走的?
如若不是,又是谁拿了第二册。
这个似乎比是谁拿走了账册更烦人。
言沐竹杀了陶义,由此可见,突然出现在相府和罗府的那两半诏书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相府和罗府那边都说,没查到任何线索,自收到诏书后,也没再出现异常。
这种没有异常,本身就是异常。
这让贺府、相府,以及罗府三方都是心头难安。
若是其他人,解决了就是。
可他是言沐竹,不仅身份尊贵,并且能力非凡。若他死,宁海公府和洛河郡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麻烦恐怕更多。
而且,一般的杀手怕是杀不了他。
他又不入朝为官,官场那些手段对他不好施展。
更何况,凭他的心思和能力,真要整起来,谁输谁赢还是个未知数。
他看着温文尔雅,是个端方君子,论起手段来,这世上鲜少会有人能胜过他。
还有一点,他可以是君子,也可以不是。
他这样做到底是何意?
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只是让人心慌恐惧。
言沐竹站到台前,还有一个人,也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
郭子林。
他重返北疆,声名鹊起,和言沐竹所做的事有没有关系。
言沐竹有没有和他说过当年的事情。
如今的局面,是言沐竹一个人的手笔,还是他们联手的结果。
“郭子林最近有没有来过沈府?”
“三小姐回来过几次,三姑爷,从北疆回来后,只来过府上一次,就是送小少爷回来那次。”
贺舒窈沉思片刻,嘱咐她,“若他有来府上,立即告诉我。”
琼玖应下,“是。”
贺舒窈不再问话,一心转着手里的佛珠。
转着转着,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个红色的背影,眼神一顿,手停了一下。
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画面。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询问嬷嬷,“琼玖,你说,人老了,是不是就容易时不时想起过去的人和物?”
看什么都像他们。
琼玖一愣,好一会才恍惚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没有直接回答,说着好听话,“夫人,您还年轻着,这老和您可没有关系。”
年轻。
“是吗?”
贺舒窈垂下视线,眼里流出落寞。
不,她老了,因为她感觉,那一年已经离现在很久了,久到她都快记不清那张脸了。
她没见她穿过红衣,不知她穿红色的宽袖长裙是什么模样。
想来,是张扬的,锋芒毕露。
毕竟,他一向如此。
沈三夫人从贺舒窈这里离开后,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有些后悔和贺舒窈提孩子,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以前心羡贺舒窈那种性子,后来懂了,她那种其实是心重,不愿意将自己的情绪展露于人前。
她虽看着没事,但心里想来是在意的。
因为心重的人,往往更敏感,遇到事情,私下里,想得更多。
这种永不失态的人,还有一个不好的地方。
和她吵架,她都不会有情绪波动。
这种情况,在外人看来,她性格好,让人想吵架都吵不起来。可若作为局中人,内心会很是压抑,憋气又抓狂。
沈鸿下值回来,一进院子的圆拱门,就看到沈三夫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逐渐靠近,她也没反应。
他走了过去,见她还没注意到自己,主动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沈三夫人飘走很远的心思跑了回来,看到他,愣了一下思维才渐渐清晰。
“你回来了。”
“嗯。”
最平常的对话,让夫妻俩之间透着淡淡的温馨。
沈鸿在旁边坐下来,见她眉尾忧郁还未完全散去,温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沈三夫人想说没什么,看着他,一张嘴话就不受控地换了。
“我刚才去看了大嫂。”
沈鸿听着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这般模样,又是在担忧儿子了。
“和她聊了两句。”沈三夫人垂下视线,缓了一息,实话告诉他,“回来之后,不知怎地就想起阿阑了。”
大概是今日那看错的身影,又或者是因为她们说起了沈星蕴。
提起这个人,沈鸿一时也沉默了。
除了那晚祠堂,他听沈峰提起沈星阑,沈家其他人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个人了,他们夫妻间丝话亦没有。
“我今日和籽言上街,看到一人,特别像她。”
沈鸿有些诧异,是因为这个,她就想起她来了。
和沈鸿说这事,沈三夫人没有在沈籽言和沈星耀面前的那种小心及顾虑。想起当时的情景,她现在还有些想笑。
“除了她,我今日还看到一人,特别像儿子。”
沈鸿听得有些晕了,像儿子,是个什么说法?
有了疑问,他也没打断她,耐心地等着她的后续。
“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俩还在一处。”
沈三夫人回忆着当时那个场景,仔细一想,她看到那个像自己儿子的人时,他们俩个人就是站在一处的。
“要不是知道这不可能,我都要以为见鬼了。”
沈鸿一时不知怎么说,幸好她还知道这不可能。
“那后来呢?”
后来……
沈鸿试探性询问:“都,认错了?”
“……”虽然沈三夫人不想承认,还是如实回应,“嗯。”
沈鸿看着她,在心里无奈地轻笑。
难怪会想起阿阑来。
沈三夫人沉默了一会,和他聊了起来,“今日认错那人,我发现我都快记不起那孩子的样子了。”
沈鸿听着,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
“我今日去看大嫂,她清瘦了些许,想来是不仅难过贺朝的事,还想起了阿阑。”
听她提起这些,沈鸿也有些伤感。
贺舒窈看重这个娘家侄子,是沈家都知道的事。
贺朝,也是对得起她这份看重的。
这十几年来,他时不时来看看孤独的夫妻俩,对贺舒窈甚是孝顺。
他虽没有正式过继到沈家,却一直做着一个儿子的本分。
阿阑没来得及做到的事,他都代替她做到了。
相处了十几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法简单用言语形容。
如今,他也走了。
这无异于让夫妻俩,尤其是贺舒窈第二次丧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莫大的悲哀。
他们经历了两次,这让他们这些旁人看着都替他们难过。
命运这事,有时真地让人气愤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