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舟清冷的眼底有了神色变化,不过,那抹愧疚和痛心很快被她掩藏。
陈穆愉看向她,心里涌出心疼。
李家战死了两个儿子众所皆知,但是知晓前后的人不多。再加上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生离死别本是痛事,现在几乎已经没人会去说这些了。
没想到,这二人的死竟然都和她有直接关系。
李仕承顿了一下,才继续道:“那日,你让孙振天送来了章左丘的人头,他走时,让我不要再记恨于你。其实他不知,离之和景之的死,我从未记恨于你。”
沈归舟睫毛垂了一下。
再开口,李仕承的声音里和眼里都有了伤感。
“老夫戎马半生,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乃是常事。怪只怪他们生在这乱世,生在北疆。作为男儿,家国有难,他们自然应该披铠提枪。更何况,就连你,一个娇弱的女娃娃,都被你父亲扔到了战场之上。”
沈归舟的眼神变得幽远,其他人都安静地听着。
李仕承看向她,神情多是对现实的无奈,“你婶娘亦是如此,比起怪罪,她更是心疼你。”
沈归舟垂眸,依旧无声。
“你们几个一起长大,情谊甚笃。我们知道,未能护他们安然,你心中更是难过。不仅如此,你还得承受我们这些亲人的指责与怒骂,无人可述。”
“那一年,其实你也不过十四岁。”
“小小年纪,肩上却承受了无数人的生死。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们还曾希望,你能和离之缔结良缘,我们怎还忍心苛责于你。”
鲜活的生命,突然消失,其实更多是对生者的折磨。
无人知道死别之后的人会如何安放灵魂,然而他们死亡的事实将长久伴随着生者。
何况,战场之上,死的不止是他们的儿子,死的却都是她的旧友。
沈归舟似乎看见了一些身影,但却未能看清他们的脸。
看着沈归舟,李仕承也仿佛看到了过去,“知晓你……离开的消息,你婶娘在佛堂哭跪一夜。她说,若你不是生在这乱世的北疆,该有多好。那样,你就可以和其他女儿家一样,无忧无虑的长大,得遇良人,谈婚论嫁,相夫教子,平安喜乐地度过这一生。”
只可惜,世事总与愿违。
“她说,是我们这些大男人无能,才让你们这些孩子个个坎坷多舛。”
沈归舟抬眼看向他,眼神出现了一丝皲裂。
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清冷。
“自那之后,她不再允许我让秉之学习兵法,更也不允许我让他进入军营,去走他两位兄长走过的老路。”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她说,她不求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不求他知书达礼,才高八斗,她只要他好好活着,活的比他两位兄长长久,活的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长久。”
听他再次提起两位兄长,沈归舟睫毛颤了一下。
李仕承注意到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法呢。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若与生死相比,没有什么比他能够平安一生重要。”
中年丧子,而且还是接连两个。
大家好像理解了,忠烈的武将之家,为何会出李秉之这样一个纨绔。
“我赞同了你婶娘的想法,对这个我们仅剩的孩子,管教上放纵了些,也偏爱了些。如此一来,他自是骄纵妄为了些,不能比之兄长的十之一二。”
他不仅仅是在和她谈旧情,他们夫妇是真的希望如此,所以才对这个儿子过多放纵,殊不知,会让他变得这般混账。
然而,这句话刺激了沈归舟,一直清冷着脸的人骤然怒吼打断他。
“他有什么资格和他们相提并论?”
不大的营帐瞬间安静下来。
她微微屈膝,一把掐住蜷缩着的李秉之的脖子,单手将他提了起来,怒道:“你知道离之哥哥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李秉之用手去抠她的手指,脸色涨红,满眼恐惧。
她咬牙,“凌迟。”
众人心中都起了波澜。
“章左丘在他身上动了一百零三刀,那个疯子折磨了他整整一夜,就想听他求饶,但是直到他死,他都没有吭过一声。”
记忆里开朗的少年和血肉模糊的脸交替出现,沈归舟心绪开始不稳。
“你知道吗?我找到他的时候,我都认不出他了。”
或者说,不敢认。
她的离之哥哥,她四岁就认识他了……可是,那日的他……
“图南。”李仕承听到这话身体踉跄,看着她的手,他又更怕她将李秉之的脖子掐断。
她双眼开始发红,“还有景之哥哥,为了守住安平谷,为了让北疆一百多万人可以有粮食过冬,他战至力竭,被万箭穿心,是万箭穿心。”
这些事已经太过久远,当时也没人说这些细节,陈穆愉等人并不知晓这些。
看着她,他瞬间理解了她内心复杂的情感。
“李家的荣华富贵是他们用命换的,你享受了他们换来的成果,却还去败坏他们赚来的荣誉,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用他们的面子来乞求活命。他们的面子,是你用的起的吗?”
她的手越收越紧,站在旁边的李仕承仿佛已经听到李秉之喉骨断裂的声音。
他知道沈归舟说的都对,但是这个也是他儿子啊,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情急之下,他扑通一声跪下,悲泣大喊:“南南。”
已经失去理智的沈归舟手顿了一下。
李仕承头狠狠磕地,“叔父求你,求你不要杀他。”
一旁的陈穆愉见状,闪身到了沈归舟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用力,李秉之就掉落在地。
李秉之睁着眼睛脸色发紫,说不出话来,但还可看见有呼吸。
李仕承见状,连忙爬着过去,将他扶起来。见他还活着,松了口气。
陈穆愉没看他们,见沈归舟双眼发红,知道她此刻心中怕是最不好受。
他转身对李仕承道:“李将军,小王可以饶他一命。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人情再大,也不能大过军法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