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沈归舟说话,他又道:“夫人之言,吾亦赞同。”
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吾从未想过,要成为那浊水之人。”
沈归舟与他相对而视,脸上笑容不落。
梁王从袖中掏出了那日她留下的令牌,“至于这块令牌,我想夫人也是误会了。”
话已说开,他坦荡承认,“我的确找人查过夫人,不过,那日贵府的客人和我并无关系。”
沈归舟扫视了一眼令牌,没有接这个话题。
“不想成为浊水之人。”无声较量片刻,她低声重复着他的话,悠悠问他,“一代江山,一代君臣。那若江水已浊,王爷又当作何?”
梁王噙着谦和的嘴角有了一丝变化。
沈归舟视线转向窗外,听着市井繁华,神情闲适,“乱世山河,狂浪横江,不知王爷去哪找海晏河清?”
梁王嘴角的弧度终是落下,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俞夫人,还请慎言。”
沈归舟并不惧怕,“去寒华寺找?”
梁王的冷沉从声音转移到了脸上。
“王爷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若如王爷所说,王爷一心为君,不做他想,那日寒华寺中,为何要提点那位万尚书?”
梁王眼尾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下,她那日没走!
沈归舟似是有读心术,主动告知,“哦,那日我走了之后发现自己掉了点东西,只能折回去找,不想竟撞见了那一幕。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这话现在从她嘴里出来,一点可信度都没有。道歉之语,也听不出太大的诚意。
沈归舟不在乎对方信不信,“过后不久,我听郭子林介绍过王爷,从他的话语中,我觉得王爷应是深懂君心之人。”
“我虽不在朝堂,但万家和兵部一事此前在京都闹的沸沸扬扬。过了这么些日子,我亦从中看出了点趣味。”沈归舟瞳孔一凝,“就连我都看出来了,王爷既懂天子,怎会不知,天子所谋。”
天子所谋,谋在兵部。天子所谋,谋在集权。
她是凭借这些认为他有那些心思的?所以,这些日子,她也在试探他?
沈归舟面露怅然,“无奈,那万尚书没能领会王爷之心。”
梁王讶异她对局势的敏锐,面上情绪不显,“君心难测,亦不敢测。夫人误会了,我提点万尚书不过是同僚情谊,随口一说罢了。”
沈归舟并不与之争辩,“王爷不必与我解释,这事情,我误不误会不要紧。”
要紧的是龙座之上那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后半句,她以笑容以代之。
梁王从她的笑容里看出意味深长,端详她片刻,心中对她起了一丝钦佩。
“九流十家,当属纵横者,最是善辩,风采绝世。之前听子林说起林前辈时,我心中甚是遗憾,遗憾未能见识到当代纵横名家之风采。”短短时间内,梁王已经恢复往日神情,“不曾想,结识夫人,今日竟将这遗憾给补上了。”
沈归舟对这夸奖,以嗤笑回之,“我这人脸皮厚,王爷想说我诡辩,完全不必如此委婉。”
梁王:“……”
“我也不是纵横名家,什么合纵、连横,我是一样都没学到,实在当不起风采二字。王爷这遗憾也未必是真的遗憾,若王爷真的能见到这种人,说不定反而会后悔。”
在大多数人眼里,所谓纵横者,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所谋所策,皆从政局利益出发。
梁王听懂了她的意思,眼中浮现若有若无的犀利,似是在心中辨别她话语真假。
少顷过后,他问:“那夫人更是精通……堪舆命理?”
沈归舟微微蹙眉,思索少焉,回应道:“堪舆之术,精通与否,不在起卦人,而在问卦人。”
那就是自认还算可以。
沈归舟眉头舒展,“王爷似是真的很好奇,我不再摆摊算卦的缘由?”
这话题转的突然,正思索她回答的梁王,放在茶桌下的手微顿。
他没否认,“夫人可愿以实话告知?”
“王爷是认为我之前是在敷衍你?”
难道不是。
沈归舟垂下睫毛,从衣袖里掏出三枚铜钱。
将三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她抬眼瞄了梁王一眼。在后者不解的目光中,随意将其抛掷在茶桌上。
看着铜钱旋转,梁王有些许明白了。
她在起卦。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一枚铜钱才落下。
沈归舟看着卦象,微微摇头。
梁王耐心等待着,不出声,不询问,不催促。
沈归舟抬起头来,直视梁王,道:“重回竹林小住的第一日,闲来无事,我起了一卦,算,天下大势。”
她那短暂的断句,听的梁王眉尾微动。
她没解说卦象,“王爷让我算卦那日,我一时手痒,在王爷离开后,又起了一卦。”
她没说算什么,却等于说了。
梁王忍住了自己想问她的欲望。
两人对望片刻,沈归舟落下视线,看向桌面,“今日,是我起的第三卦,算的,还是一样。”
梁王的视线随着她的声音不自控地落了过去。
沈归舟盯着卦象看了许久,轻声呢喃,“三次,一模一样。”
似在自言自语,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
梁王想要看清卦象,无奈离得太远,有些反光,看得不是很清楚。
呢喃过后,沈归舟重新看向他,“今日这卦象,我就赠予王爷了。”
此话何意?
沈归舟没有解卦,任由铜钱摊放在茶桌上,直接站了起来,“王爷,若是想知道卦象,可以去找钦天监解卦,亦或者找其他可信之人。”
她看向他面前摆放着的令牌,“至于冥府司,王爷说是误会,那就当是误会。”
梁王怔住,什么当是误会。请杀手这事,真不是他干的。
“反正,现在也不重要了。”
她抬手行礼,未作一言,直接告退,十分干脆。
梁王想要喊住她,话到嘴边,骤然意识到,若自己喊住她,似是表明他动摇了自己的内心。
雅间不大,沈归舟很快就出了门。
等她离开,耿苍进来,梁王起身,去看了她留下的卦象。
只是他不懂卦,看不出什么。
耿苍候在一旁,感觉氛围有些不对,跟着他看那卦象,他也没看出什么。
见他一直盯着卦象,他试探着唤他,“王爷?”
这是算了什么,王爷这般重视。
梁王醒神,吩咐他,“记下来。”
“……是。”
梁王吩咐完后,自己踱步到了窗边。
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大门口,正好看到沈归舟从门口出来,步履悠闲。直到她的身影淹没在人流中,她也没有回头看这边一眼。
他转头向里,盯着还留在那里的卦象,眼色微沉。
天下大势?
何势?
来的时候,沈归舟是走路过来的。从茶楼出来,她也没打算雇个车,晃荡着朝回走去。
走了半条街,看到一个卖面的,想起了去年来京都时,去过的那家老店。
短短犹豫一息,她转了方向,寻着那小摊走去。
慢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到了目的地,却没想到,小摊今日没做生意。
她盯着摊位有些郁闷,早知道先给自己算一卦了,若是提早知道今日气运不佳,也就不用走这冤枉路了。
走了这么久,已经有些饿。来都来了,她打算吃点东西再走。环视一周,见到斜对面有个卖羊肉汤的,就走过去点了一碗,没问价钱。
这种地方,多半都是吃完给钱。
老板小本生意,只有两个桌子。吃到一半时,来了两个拼桌的。她没介意,安静地吃着她的东西。
那两个妇人是熟人,一坐下就聊了起来。聊的第一句是这羊汤又涨价了,语气有些怨念。
第一次来,另外还没付钱的沈归舟对这个涨价没有概念。
旁边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沈归舟才知道这羊汤这短短五日已经涨了两次价了。
前日和今日价格相差虽然不算大,但给人的感觉很是不好。
听到旁边的人说,这羊汤的味道也那样,对不上这个价格后,沈归舟看着碗里的羊肉,瞬间也觉得不香了。
下次不来了。
吃完付账,她刚要摸银子,看着憨厚的年轻摊主擦着手告诉她,“我们这儿不收交币。”
沈归舟一愣。
摊主怕她误会,赶紧解释,“我们这儿是小本生意,交币银票,面额太大了,都找不开。”
为了不惹麻烦,摊主特意对银票一视同仁。
沈归舟身上本就没有那些东西,听着他结巴的理由,掏出一锭碎银子给他,“不用找了。”
然而摊主是个老实人,还是赶紧找了碎银追上去给了她。
沈归舟看着手里的碎银子,想着刚才听到的话,这是只赚该赚的银子?
吃饱了,见天色还早,想着回去好像没什么事做,她就不大想回去了。
但是,不回去做什么呢?
吃喝玩乐,她吃过了,玩乐……去哪合适?
可能她今日气运也不是太差,正纠结去哪玩乐,旁边有路人说,前面新开了一家歌舞坊,里面舞姬姿色均是上乘,轻歌曼舞,别有风味,最是雅趣。
她目光跟着投过去,脚先动了。走了一步,眼前忽然冒出陈穆愉那张脸……
她买了两个糖人,一手一个,拿着它们站在歌舞坊门口时,她仔细观察了一番。
客人有男有女,开在这个地方,又是大白天营业,应该是个正经的歌舞坊。
既然是正经地方,那她进去也是正常。
她果断走了进去,没走两步,就看到了正在大堂中跳舞的异域舞姬。
她当即决定,就这儿了,不换地方了。
眼睛环视一周,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发现店家生意火爆,大厅根本没有空位。
最终在二楼找了个位置坐下,视野还算不错。
有歌有舞有美人,不配壶酒,似乎不合适。
她伸手招来了伙计,刚要问酒,看到了楼梯口边上来了两个熟人。
她看着她们东张西望,轻笑出声。
这一次,真的是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