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人一骑,穿行于茫茫夜色里。
马蹄上被包了软布,所以行起来并没有什么声响。
一路上,萧问不敢放松警惕,打马狂奔,直到远远地离开了云都的势力中心,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晏清在给他准备的行囊里,特意放上了药材和不少银两。
萧问打心底里感激这个与他萍水相逢,却对他倾力相救的人。
昨夜顾梨睡得早,早上起来的也早。她才洗漱完了,就去了那个被他们救回来的人的房间,想要看看他的情形。
然而,让她震惊的是,她打开房门,眼前空空如也,房里并没有人。
她正诧异着,就见晏清一袭白衣单薄,从外面走了进来。
“人呢?”她疑惑着问。
“走了。”晏清回道。
“啊?”顾梨越发震惊,“怎么走了?”
那人如今的身体状况,能走到哪里?
“我昨夜睡得晚,见他悄悄离开了。”晏清回道。
“那你没拦住他?”顾梨下意识地问。
既然看见了,为何不拦住?就这么让他走了?
晏清笑了起来:“我为何要拦住他?”
“他既然去意已决,即便我横加劝阻,他也不会听。”
顾梨思索一瞬,觉的他说的对,但还是叹息了一声。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着实不适合颠沛。”
既然她救了他,就该对他的病情负责。但她没想到,病人竟然自己跑了。
“去吃饭吧。”晏清又道,温润且带着暖意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顾梨便也没再多想,与他一同出去吃早饭。
至于那个人,幸好他昨天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倘若他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了。
他是生是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吃完了早饭,二人又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快要过年了。”顾梨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挂满冰霜的树木,忽然说道。
“嗯。”晏清在看书,听到她这句话,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声。
“你以前过年都怎么过?”顾梨问他,眼睛看向他,显然很想和他聊一聊这个话题。
“不过。”他的声音里带着暖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暖。
“就从来都没过过吗?”她微微蹙眉,追问。一个人从来都没过过新年?这怎么可能!
然而此言一出,顾梨一怔,觉的自己问错了话。
他父母早已亡故,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才不过新年的吧。
顾梨正焦虑着,不知该如何收场,忽然见晏清合上了书,似是在回想。
他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那些往事太过久远,仿佛被封在了厚厚的尘埃之中一样,只因她今日问询,所以才被他挖了出来。
“吃饺子。”晏清回忆了许久,那两片完美的嘴唇开合,却只吐出了这三个字。
“没了?”顾梨诧异,就这么简单。
她见他想了许久,还以为他以前过新年的时候热闹无比。
“没了。”晏清回道。
顾梨勾唇浅笑,觉的他过新年的方式着实单调。
然而,晏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吃过一次。”
顾梨惊愕,只一次?
“往后就再没有了。”晏清复又拿起了书,唇边尚且余着几分笑意。但那笑却与往常不同,顾梨从中读出了几许怅惘、几许惋惜。
“为何只有一次?”顾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她问,晏清便回答了。
“我与母亲住在问君山,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亡故,我才离开。饺子是不能吃的,唯一一次吃到,还是母亲偷偷摸摸做出的。”
他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然而顾梨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为何不能吃饺子?如果是因为家贫,那断然没有偷偷摸摸吃的道理。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讲究?
或许是吧,顾梨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她见晏清正在专注地看着书,唇边笑意浅淡,又恢复了那一贯平和淡然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些怅惘和惋惜,是她看花了眼,会错了意。
这件事到底牵涉到他的亡亲,顾梨害怕会再勾起他心中的伤感,便没再问了。
晏清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心无旁骛。
然而,一瞬间,他好像忽然从眼前的书页上看到了他的母亲,看到了她那张美丽的、小心的、谨慎的、惊慌的、恐惧的脸。
那是一个新年夜,她偷偷地将一碗饺子端到了他面前。
那是十二岁的他,生平第一次吃到饺子这种东西。也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第一次给自己的孩子做饺子。
她小心翼翼、慌慌张张,看着他把一碗饺子吃完,那张美丽却不灵丽的脸上,露出了
轻松的笑容,仿佛劫后重生。
但紧接着,她那双眼眸里,却泛起了湿意。
新年夜,吃一顿饺子,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是多么正常不过的事。然而对他们来说,就是这样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
因为知道时日无多,所以她才不顾一切地去冒险,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吃上一次饺子,过一次新年夜。
但就是这样一次冒险,让他们母子二人,在不久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加速了母亲的死亡。
晏清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母亲临终之前投向他的目光。
无奈、愧疚、愤恨、担忧、释然……
但她是笑着死去的,即便那笑,将他心中仇恨的火焰彻底点燃。
马车悠悠前行,晏清轻轻地翻过一页书页,面上神色不改,依旧淡然无波。
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倘若今天不是被顾梨问起,他也不会愿意去想起。
顾梨又在看着车窗外飞速退却的树木,心中盘算着,再有四日,他们就能到家了。
在那里住了半年多,认识了很多很好的人,对那里也有感情了,便自然而然地把那里当成了家。如今一想到即将回到家,顾梨心里不免雀跃了起来。
但她此刻并不知道,就是那个被她认作家的地方,在不久后的将来,即将要不复存在,她也不得不离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