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阁楼里烧着热水,煮沸蒸发的水蒸气氤氲在楼顶,化成一颗颗饱满欲滴的水珠悬于梁上,真像是磨砂过的珍宝一般。网忙人自然是无暇观赏这些,各人心境不同,能看到的也只是司空见惯的事物规律,当姜鸣仰视这些水珠儿,内心竟感到颇为宁静,仿佛未出世的婴孩那般纯粹地痴怔着。
屋内并非只他一人,还有先前瘦小的青年,还有这名见鹤堂的医馆馆主晏蹇台,及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药童。此刻一身白衫的晏蹇台屈膝跪坐在温热的竹席上,用数十根银针慢慢灸摩着青年手臂上受损的肌肉,药童俯身捧着放置着药罐的木盘,大夫用针,每取一针便先在药罐中轻轻一浸,下针是极为准确地扎入人体大穴,病者感受不到半点疼痛。
“你在看这些水珠儿?”青年老老实实地趴在席子上,四肢自是不敢动弹,也只有这张嘴能说话解烦了。
“算是吧,挺有意思的。”姜鸣回眸瞥了一眼青年,又观赏起这名大夫的行如流水的针灸技艺,饶有兴味地道“大夫,看你这为医手段极不平凡,为何在这偏僻的巷口开诊,而不打算考取医术功名?这些年九府联盟国大力推广武学与医药科举,公平程度自然可得保证,若是大夫想要谋一条好生路,明年六月的大考可是好机会。”
看其人,白衫长拖及地,虽暂且跪坐着,但身形高挑纤瘦仍不比姜鸣低多少,其着衣清冷不必多说,脸庞竟也是素白如纸,若不是五官生得精致,只怕是会被人惧认作鬼士。只是,为什么这张脸越看越不正常,更像是个女子的脸?
“看呆了吗?看懂我为何不从仕了吗?我怎么觉得公子有什么话要说?是觉得我的脸像个女子是吧?”
姜鸣尴尬一笑,竟是后知后觉明白这医馆馆主乃是女子,方才并未细细观察,只是一闪而逝地觉得这人长相俊美,此时目光打量过,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嗫嚅着道“小姐性情飒爽,怪在下眼拙了,先前有不礼之处,还请赎罪。网”
晏蹇台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他致礼,继续以银针灸摩着病人,淡漠着一脸白皙“还是称呼我为大夫或者先生好了,你们能来到这里是缘分,能知道我的身份也是缘分,但却不是闲谈时的话题。你明白的,女子在如今战火连天的年代,命如草芥。”
常人都是秉持着男贵女轻的观点,上至朝堂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求多儿少女,他们认为只有男人才能撑起大梁,又有多少人能摒弃世俗的观点,给予女性一个公平的地位呢?姜鸣不由得皱下眉头,说道“先生勿要轻薄,世俗之法不认也罢,在下自认为天下有自贵自重之道,而无生来卑贱之理。先生能以一己之力,在这医馆悬壶济世,胜过文腐书生与无功莽汉千万,何况在这九府联盟之外的广阔天地,许多有见识的大方之家都已是视男女为一,如今战火所致的时局,不过是庸人之见,不必自扰。”
“哦?”此时一直趴着静默的青年转头过来,讶异地盯着姜鸣,与晏蹇台的目光无异。
姜鸣苦笑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可并不好看。”实而言之,姜鸣的相貌只能算作平凡,五官端正却并不出彩,身型也称不上魁梧,放在人群之中几乎就是一抓一大把,然而却是这般平凡的人,说出这般不平凡的话。35xs
晏蹇台唇间轻勾起淡然笑意,将银针放下,示意药童出去,对着姜鸣说道“这位公子,烦请您也出去吧,我要为这位病人上药了,颇有不便,还请在楼下等候。”姜鸣听后,便也不停留,下了楼,自顾自个儿地倒了杯热水,临窗欲饮,好似杯中物能醉人一般。
晏蹇台将阁楼的门窗关好,褪去了上衣穿着的长外衫,整个人显得单薄与纤瘦了许多,若让外人看察,此时必然能看出她女儿之身。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看到她如此随和的一面?
“你的这个朋友很不一般,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青年苦笑,头侧着席子,上身却不敢动弹,表现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什么朋友啊,今天不过才认识而已,至于我的身份,除了大夫你,能用十二银针刺我的诸多大穴得知,我倒是从未见过谁能察觉。”
晏蹇台道“还是小心一些,人性险恶,你与我相似而相识,对于信任的人尤其要多个心眼,不然半生都将在悲痛中度过。”她好似陷入了遥远的沉思,沉思中的悲凉无人能知。许多年后,每个人都将有自己的悲凉遭遇,却只能化为折磨人的记忆深藏在心底。
“将上衣脱了吧,先前隔着衣衫为你灸摩,已是极为考验我的医术,上药你可逃不掉了。”
酒是什么?是细雨中的风,还是大风中的雨?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大雪,还是转瞬即逝的雷电?酒是清冽的泉水,是平静的湖水,是奔腾的江水,在堪罗灵山脉绵延以南,在嵩江曲折之东,酒从来不是解愁之物。不知何时,他爱上了酒,浇心中块垒,解腹中愁肠,仅仅需要这一小盏清酒,便可令今人醉生梦死。临窗对天地,冬季的雪凉鸥双翼驭风,风不止,醉眼已朦胧。
“我在寻找那个神秘的荨岩,也在寻找我生来的意义,也在寻找命中的人。青岚,我已不能停歇,我已止不住脚步,在夜泱城的临清巷间,那些日子过得那般舒坦自然,好像要将人全部以温柔覆盖。我的心意悠然,却放不下我的路。你终究不是我,青梅虽好,不能醉月;黄粱也美,难倾余生。”
举盏胸前,他一饮而尽,脸色中的酡红像是颜料一般。他已忘了盏中非酒,只是一杯没有味道的白水而已。他却已醉。
“这酒还是太咸了!”
晏蹇台为青年用药两个时辰,当那声轻柔的“医好了”传入耳中,青年惊奇地发现,自己堵塞的经脉尽已通畅,淤肿的皮肉也已恢复,这种医者手段,近乎通神。
“晏大夫,申羽多谢了。”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抱拳之礼,目光看向晏蹇台时,温柔如玉。
“无甚感激,见鹤堂立有规矩,医有缘之人,你是我这一个月来的第一百个病人,只需付钱便可。”晏蹇台淡漠着双眸,眸中秋水一泓,随着下楼的步调摇荡。
二人先后下阁楼,入眼便是趴在临窗桌子上的姜鸣,脸色醉红一片。青年不由得心头一恼,快步走至姜鸣跟前,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你竟然背着我一个人喝酒,没良心呀!”
一身白衫的晏蹇台目光微缩,紧紧注视着那杯盏与水壶,她可清楚地记得这是她的医馆里盛热水的,而且这屋里可没有半点酒的气味,不由得哑然失笑“酒不醉人,醉人的是自己,真是奇人!”
姜鸣缓了一阵,在喝了药童递上来的醒酒汤之后,终于觉得清醒了许多,竟才察觉晏蹇台与青年都围在他身旁,只得赧涩着道“既然病治好了,那就不多叨扰了,在下这就离开。”
晏蹇台道“慢着,这是他要吃的药,二两水熬成半两水,于每日正午时分服用,切莫忘记。还有,医药费,一百两。”
“一百两!”姜鸣与青年同时惊呼出声,暗暗摸了摸口袋,脸色再次难看起来。青年此时发挥大无畏精神,果断向后一步,伸手做出请的姿势,道“你付吧,多谢了!”
晏蹇台背过身去,似有忌讳地道“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被三个人跟踪了!”
医药费终究还是没有付,姜鸣现今身上只有五六十两,原本留下的已是挥霍太多,根本不足以支付那天价医药费,只得填字画押打了欠条,青年倒是躲在身后,当了一回没事人。当然这些事在他看来都不是重点,晏蹇台的透露如果是真的,那么跟踪他的又是哪方势力的人呢?
“莫非是候凤王派来的杀手?”
青年此时伤势痊愈了七八,整个人洒脱与嬉皮了数分,走在街上活脱像一只跳跃的猴子。
“去喝酒吧!一间酒楼。
姜鸣不自然地打量了青年一眼,道“你行吗?才刚看了伤,别又病入膏肓了!”
“肯定能行呀!”
一间酒楼,两人对饮,数大白,入肠胃,天涯客,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