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别这样……”
内世界里,他所有的挣扎都已化作虚无,仿佛被隔在墙的另一边,什么也看不见。
整个空间沦陷在浩淼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揉碎思念与痛楚的声音,也像坠入黑洞的石头,有去无回,也穿不透她亲手“封印”的那堵墙。
“皮皮!”躺在医疗舱里的实验品翛然坐起身来,幽暗的实验室霎时间亮得个通透。
比他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的,是他空洞的眼神。
此时的空间站还是午夜时分,实验室的灯光调得橘里橘气、屁亮屁亮的。实验品苏醒时,空间站能亮的全亮了,实验室里的灯也是。
——有可能,空间站的电路,都是跟他脑电波相通。
向来睡眠质量好到无敌的哈迪博士,被刺眼的白炽灯“叫醒服务”了。他沉沉地叹一口,不大利索的动作翻身下床,关掉屋里所有的灯光,躺回去继续睡。
“试验品已苏醒,请问是否需要注射高浓度的麻醉剂?”机械音在哈迪博士房间里响起,并不清楚是自动提示,还是监管实验室的警卫人工播报,反正是博士最不喜欢的那种。
“不必了!你不打麻醉剂,他也不会离开医疗舱的……哈……啊……”答机械音问的哈迪博士,说话途中哈欠连连,估摸着说完就得睡着。“他要是可以离开实验室,正好能陪我唠叨两句。成天听你们这些机械音说话,我才是真无聊……哈……嗯……夫人开走所有星际航行工具,连太空摩艇都没留下一辆,他难不成能开空间站离开星云区?”
“不用紧张,保证他生命安全就行。”
说完,教授果然翻身卷被子睡了。
第二天清晨,哈迪教授去实验室里,空间站工作人员所谓的“实验品”果然还在医疗舱里躺着,姿势都跟从前摆得一模一样,没变。
“不想起来陪我这糟老头子聊聊天?”哈迪医生并没第一时间去医疗舱那边看他的实验品。他在计算机跟前坐下整理他的新图纸,反正没人看得懂,他也不解释。
“跟你有什么好聊的?”实验品躺在医疗舱里,眼皮都不撩一下,开口说话的语气极其讨人嫌。
“八年如一日地装死,很好玩吗?”哈迪博士拆人戏台,绝不手下留情。
“至少可以见她,有什么不好?跟你说话,我就想起你造的另一台理想人,心里膈应。”云歌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腔调,要多招人嫌弃,就有多招人嫌弃。
“不管她是不是理想人,都是你母亲……”
咻,咻!
轻微的利剑破风之声从耳畔过去,空间站所有人和物都在变形的时空折叠里行进。
坐在计算机前的教授头晕,惊讶之余,他后悔昨天晚上半睡半醒间跟机械音说梦话了。
——空间站进入跃迁状态。
没有机甲、航舰保护的空间站工作人员,集体晕跃迁,趴地上狂吐的。哈迪教授也不例外,他从计算机跟前的座椅上翻身滚下来,跪在地上干呕。
世界天旋地转的,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实验品躺在医疗舱里,舱盖盖得严丝合缝,仿佛一丁点儿都感受不到时空折叠的撕裂感。
呼!大气层很轻的一声震动,空间站的每个角落都听得见,但是所有人都没从眩晕中挣扎出来,压根儿就没有心情去听。他们能感受到的,是轻微的身体的膨胀感,无一例外的,变成晚上喝太多水清早起床有点浮肿的模样。
——这是空间站离开星云区,人造大气膨胀的结果。
“羽弗云歌,你到底要搞什么精分战术,能不能适可而止?想把空间站炸掉就明说,带能源塔一起折叠时空穿越星云区,圣维亚军校老师教你的吗?懂,不,懂,科,学……跟你老师一样蠢!” 哈迪博士眩晕状四只脚趴地板上,指“医疗舱里”的实验品大骂。可惜他老眼昏花,指错了方向,那边根本没有所谓的医疗舱。
医疗舱里的实验品翛然睁开眼睛,扭头瞅一眼背对他趴地上的哈迪博士,瞧见他不晓得指哪儿骂人的背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教授,我记得你也是在圣维亚挂名的吧?”他推开舱盖坐起来,小臂叠一处趴医疗舱边缘,极其戏虐的语气跟教授骂人的背影玩笑。
“哼……”他鼻息里出来的一声冷笑,没温度,也没任何意义。“我老师是挺蠢的,明知道那个女人不会留情,偏把自己往她手里送。他跟你一样,蠢!”
实验品这嘴贱的功力,气得教授两鼻孔冒烟。等他看清自己怒目相视的地方没有医疗舱时,简直恼羞成怒。“羽,弗,云,歌……”他愤然转身,指实验品鼻子,一字一顿地将他名字从牙缝里咬出来,却不晓得该骂什么才好。
室外“嗞啦”一阵巨响,混在轰轰的金属碰撞声里刺进耳膜,震得实验室地板颤抖起来。教授想骂人的脸色瞬间惨白,那声响他近几十年听得不多,却很熟悉。
——是机甲硬着陆的动静。他圣维亚军校授课的时候,曾在训练场上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云歌从医疗舱里起身,身不着寸缕的就往外走。实验室里除了实验器材什么都没有,他压根儿就没必要找衣服。
哈迪教授知道拦不住他,冲他背影最后再问一句:“你花整整八年时间装死,就为了躺在医疗舱里做间谍,把精神力渗透进空间站的每一个角落?”
实验室机械门打开,乱卷的狂风裹挟着满地碎屑席卷而来。它们从云歌身旁的空隙里抢进实验室,螺旋状四处作案。
云歌齐肩的黑发和教授盖耳的雪丝,一起在风中狂舞。
机甲在空间站硬着陆的动静非常震撼,着陆地点就在实验室附近。实验室机械门一开,里边儿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云歌脚步停在实验室门口,回眸冲哈迪教授浅浅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回答了他也可能听不清,懒得费力气,索性给一个肯定的眼神,默认了。
看懂云歌眼神的哈迪教授,不再刨根问底。
这位他亲手缔造的联邦上将,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在蔷薇堡那几年没怎么见过——他身上有多少不可能,联邦和海盗对他的忌惮就有多少。
所有的一切,教授都曾看在眼里,何必再问呢。
他颓然坐在地上,埋看脚尖,不想目送他再次缔造的联邦上将出门,十分惋惜地长叹一声,替兰黛子不值。“她不惜建一座空间站将你唤醒,还不及那姑娘给你的零碎记忆,让你耗费整整八年时间在周密部署,然后摆脱她?”
“唉,儿大不由娘……”
“她不惜以居住星球为代价,炸毁我机器人替身,就为造一座空间站困住我,让我惦念她?”云歌是理想人,当然能在机甲硬着陆的巨大轰鸣声中听见教授的自言自语。他埋头一笑,精神链接介入计算机,发简讯给他。“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晓得你为难。我也晓得……你不喜欢理想人。”
“所以呢?”教授低垂的脑袋,在凌乱的狂风中抬不起来,但他低声嘀咕的声音仍然能传进云歌耳朵里。
“所以,我替你终结你所厌恶的一切。谢谢你,教授!”说完,云歌迈大长腿离开实验室,任妖孽似的大风乱吹,任空间站晕过跃迁的工作人员恐慌模样端枪抗导弹奔向入侵机甲。他只信步下楼,消失在不大引人注目的转角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