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神色大变。
沈延远急的忘了他的存在,当即跑向祠堂,却见谢彦辞不仅未走,甚至也朝着祠堂跟去。
他猛的顿住步子转身,拳头攥的虎口崩裂,脖颈赤红,阴测测看向开谢彦辞,咬的牙齿咯吱作响,怒瞪双目:“你还有脸跟来?!”
谢彦辞冷着脸不说话,眸光微敛。
沈延远冷笑道:“你这人真奇怪,她围你左右的时候从未见你这么小心过,如今她放你自由,你反倒还不肯走。非要二人闹的最后一点体面都消失?快滚!”
语毕沈延迈开步子,再也没回头,他知道,谢彦辞听懂了。
谢彦辞站在原地,未曾再动一步,谁也不知道此时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样的想法
*
。
下人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的躬身道:“小侯爷,这边请。”
风吹的谢彦辞衣袂纷飞,发丝凌乱,却丝毫没有叫他生出一丝半点的狼狈,世家贵公子的优雅不同凡响,他立于葳蕤庭院中,更显挺拔贵气。
万里长空,虫鸣长嘶。
他垂下眉宇,微敛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清情绪。
沈惊晚的这一昏倒,苏氏可算是彻底抓到了卫国公把柄。
连声诘问,叫卫国公招架不住。
大夫替她牵线把了脉,捋着胡子高深莫测了一把,唬得众人是一惊一惊的。
好半晌得出个心郁所致,众人长舒一口气。
大夫说好生养着,没事多出去走动走动,脚踩踩地,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不过沈惊晚这一昏倒,倒是瞧出了别的毛病,说沈惊晚是自小从娘胎带出的毛病,容易体寒。
稍加追问,才知原是苏氏年轻时贪凉,不加管制。
众人送走了大夫,卫国公想要上前看看,却被苏氏一个冷眼瞪了回去,他伸着头如同老鳖,半晌后悻悻收回,自知理亏,缩着脖子去了赵姨娘那头寻温暖。
苏氏懒得再管,她早不计较了。
日子都被磨得只剩一地鸡毛,而今她只想把沈惊晚和沈延远带到各自成家,那时候便没什么心愿了。
左右一家人脸皮现已撕开了,想和好如初是不能了,那就不必强求,随他去。
苏氏伸手抚摸沈惊晚的脸颊,看着心肝儿熟睡的侧颜,像个婴孩,脸颊鼓鼓,粉嫩白净,纤长的睫毛如同流萤小扇,心生感慨。
蓦地张口,问身后的沈延远:“晚儿为何突然退婚,晚儿有说过吗?”
沈延远一怔,心下犯难,当时沈惊晚可是苦苦哀求求他别说出去。
她说:“他的日子很不好过,若是谢候知道为何,恐怕责难更重,到时候谢府可就不同沈家单是体罚那么简单,他没有嫡母庇佑。”她又说:“我不怨他不爱我,不在意我,我们处境都很难,将心比心,若是母亲执意将我嫁给谁,恐怕我也很难兴高采烈面对那人。”
沈延远偏开视线,不敢与苏氏对视,到底回了句:“不知,晚儿从来不对我说这些。”
他在心里暗道:谢彦辞,我只帮你这一次。
沈惊晚脑中混沌之际,总觉得有谁在摸她脸颊。
很快,那力度变得像微风拂面般柔和。
就像十岁那晚的萤火虫,飞满红尘林,翅膀扑扇在她脸上那般柔和。
“你别哭了,你再这样哭,小心招来什么吃人的豺狼。”
印象里,谢彦辞还是头一回对她说了这么多话,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还得加上脚趾头才行。
谢彦辞披着满头青丝,白袍映雪,一根丝带牵着她,两人穿过红尘林,却死活找不到回府的路。
天黑的看不清方向,风吹过丛林发出呜鸣,如同猛兽低吼。
颇有些古墓惊魂的味道。
晚间下学,她非要谢彦辞同她一起去书院后的红
*
尘林找萤火虫。
书院的人说,红尘林每到夏日时节,会似幻境一般好看,有缘的,还会遇到成片的萤火虫。
这话叫沈惊晚听到,悄悄在心里记下了,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拖来了谢彦辞。
尽管谢彦辞说话很伤人,但是沈惊晚却很开心。
她看着谢彦辞从头上解下来的发带被自己执在掌心,微微发烫。
心想,他牵丝带,她也牵丝带,这样一来,两人就算是牵手了。
想到这里,也不哭了,咯咯笑出声。
吓得谢彦辞汗毛倒竖,他蹙眉,转身看向沈惊晚,什么也没看到,依旧是黑漆漆一片。
沈惊晚却很清晰地听到谢彦辞吞咽口水的声音,她攥着丝带往他身边靠了靠,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安慰他道:“彦哥哥,你别怕,我保护你。”
许是男儿的尊严就这么被戳破,他磕磕巴巴道:“离我远点。”
沈惊晚缩了缩脖子,又默默地退了几步,小声哦了一声,松开了谢彦辞的衣摆。
大抵感受到了手中丝带被拉紧,谢彦辞蹙眉,又问:“你退那么远做什么?”
沈惊晚犯了难,到底是近还是远?
片刻后,又悄悄往前挪了小半步。
谢彦辞:“
”半晌,谢彦辞放弃了挣扎,他也不再顾忌平日的孤傲,直接坐倒在地,仰面看向自以为沈惊晚的方向,审问一般,语气冰冷,“你来这里到底找什么?”
不说还好,提到这儿,沈惊晚才觉得对不住谢彦辞,嗫嚅道:“他们说,红尘林有萤火虫,先生今天上了萤囊映雪的课。
”
课上,谢彦辞同先生据理力争,他不信,以囊装萤火可以照明。
先生恼了,叫他装满萤火再去上课。
谢彦辞脸黑成碳。
他怕这些东西,不论什么虫,他都怕。
一时之间,如坐针毡,站起身子,佯装镇定拍干净了袍下新泥,没忍住说了狠话:“以后你休想我再陪你。”
虽然语气仍不咸不淡。
沈惊晚以为他恼自己将他半夜带来了红尘林,还叫他找不回去路,小声道:“彦哥哥,你别急,我一会给你去抓萤火虫,你瞧,我带了兜子。”
忙撒开绳子,从背后取下书箧放在地上,摸黑寻了半天,小半会才到了自己藏在最下面的网兜,兴冲冲的拿起来,摸索着谢彦辞的身影。
谢彦辞却没了动静,沈惊晚摸了很久,什么也摸到,除了指缝中的风,她忽然有些害怕。
试探着迈出一步,小声唤了声:“彦哥哥?”
风声飒飒,没有声响。
她终于知道怕了,原以为自己胆子大,才发现,都是谢彦辞给她的勇气,抱着小小的网兜,往前缓缓地探脚挪着。
边走边小声地喊,捏着嗓子。
忽然!一道利爪从她头顶抓过,挠了她脖颈一道,巨大的疼痛从脖颈传到身体。
尖利地嘶喊划破了寂静的夜,吓得谢彦辞当即朝着声响冲过来,他耳中嗡嗡作响。
“彦哥哥,你在哪儿,彦哥
*
哥!”
谢彦辞当时抱到沈惊晚,只觉得怀中抱的是个放干了血一直抽搐的动物,抖的很厉害。
小姑娘在他怀中哭成了泪人,却怎么也不肯撒手,紧紧抱着网兜,无非是因为先生那一句,你自己去以囊装萤火,没有实物,古籍就是真理。
他终于认输,伸袖子替她擦干净眼泪,将小姑娘搂的很紧。
他下巴压在沈惊晚的头顶,难得语气温和,哄道,“你别哭了,我去抓萤火。”
他没有失言,替沈惊晚装了一兜子的萤火虫。
尽管那件外袍他再没穿过。
沈惊晚举着一笼萤火虫,高兴不已,对准谢彦辞的脸,吓得谢彦辞连退几步。
但是他们得出一个道理,连人脸都看不全,当然不能照明。这个无非是夸装手法,用以夸大其词,说明典故中那人多刻苦。
后来,为了那道脖颈的伤疤,沈惊晚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烧。
那一晚的萤火,是她十五年来记得最真切的浪漫,漫天都是萤火虫,谢彦辞拿着外袍,扑了很多下,是为她,只为她。
不过遗憾的是,至今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挠了她,后来也因为这场惊吓,再也受不得黑。
再次醒来已经晚上了,床边的荧荧烛火架在长鹤宫灯上,闪着微光,她忽觉眼角一凉,怔怔的伸手去摸。
摸到了满掌心水。
动静吵醒了趴在床边的银朱,银朱见她醒了,忙搀她起来,道:“姑娘,您下午可把夫人吓到了,谢
”
想到什么,忙扯开话题道:“姑娘饿了吗?我去给您盛碗粥?”
沈惊晚确实没力气,虽说也没胃口,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为了谢彦辞这么糟践自己,不值当。
曾经也就罢了。
那时候,沈延远总是同她说一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
现在想来,她其实一直都是掩耳盗铃。
她将情窦初开,给了一个英雄。
这个英雄,在她五岁时替她打跑恶人,在她八岁时为她簪花,在她十岁时为她放了满天萤火,后来的日子里,她便日日夜夜念着这个好,这是她的郎君。
回忆总是诸多美好,竟叫她忘了,自己也曾被伤的满目疮痍的模样。
就像她阿娘说的,谢家小侯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
谢彦辞太好,好到她甘愿飞蛾扑火,哪怕烧成齑粉,也义无反顾。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很好,却不是她的良人,月老从未将他俩的线,牢牢拴起。
偏她自己固执,拿着十六年的好年华去撞南墙,结果没撞死,年华替她抵了命。
还好,她终于醒悟。
如今这道伤,就像口疮,总会好的。
只是疼的时候,坐立难安,食不下咽。
但是只要给足够长时间,伤口总会愈合。
她总不能,因为一道伤口,哭上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