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耿海的心中不禁浮现某个可能,身体僵如石雕,难以置信地看向袁惟刚。
袁惟刚手里的火铳已经交到了他的亲兵手中,他大步流星地转身上前两步,对着岑隐恭敬地抱拳行礼道:“参见岑督主。”
岑隐撩开黑色的披风,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袁惟刚免礼,“袁统领,辛苦你了。”
真的是这样耿海惊诧地瞪着岑隐,眼眶几乎瞠到了极致,眸中布满了血丝,赤红一片。
“哈哈哈”
耿海忽然仰首狂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着,他嘴角勾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袁惟刚,你竟然投靠了一个太监”
原来袁惟刚不是投靠了皇帝,竟然是投靠了一个太监。
“哈哈哈哈”
耿海歇斯底里地大笑不已,看着袁惟刚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似的。
投靠一个太监能有什么前途,历史上又有哪个得势的阉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袁惟刚竟然短视到了这个地步
耿海笑得癫狂,相比之下,岑隐和袁惟刚却是那么平静,云淡风轻,在他们眼里,耿海已经与一个死人无异。
“国公爷,人各有志。”袁惟刚意味深长地说道,他随意地抬手做了个手势,他的亲兵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一掌劈下
正疯狂大笑的耿海两眼一翻,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无边的黑暗急速地将他笼罩其中,意识渐渐远去,他只隐约听到岑隐那阴柔清冷的声音似近还远地传来:“袁统领,这里就由你来处置”
岑隐的声音很快就被黑暗吞噬,耿海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意识彻底地沦陷在黑暗中,如坠深渊
当耿海再次醒来时,周围又暗又冷又湿,一股难闻的霉味直冲入鼻尖,他的颈后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耿海皱了皱眉,起身坐了起来,他手上脚上的镣铐因此发出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耿海抬眼看向了前方的栅栏,面沉如水。
很显然,这是一间牢房,不见天日的牢房。
周围一片昏暗,没有窗,没有烛火,他甚至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朝耿海疯狂地涌来,那一幕幕仿佛犹在眼前,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直到此刻身陷囹圄,耿海还是不敢相信,临到最后关头,背叛他的竟然是袁惟刚,袁惟刚竟然投靠了岑隐。
自己是那么的信任他,把他当作心腹第一人,连如此机密的事都告诉了他,没想到自己看错了人
耿海的脑海中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十六年前,袁惟刚被上官为难,把剿匪失败的罪责推到了他身上,当初是自己出手帮了袁惟刚一把,袁惟刚发誓会以命相报。
袁惟刚这么说,也这么做到了,在过去十六年中,袁惟刚曾经在战场上救过耿海好几次,甚至有一次流矢射中袁惟刚的胸口,差点就射中心脏,九死一生。
所以,耿海一直最信任袁惟刚,却没想到即便是过命之交也可能在最紧要的关头捅自己一刀
耿海的眸子中似有一场风暴在肆虐着,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忽然,牢房外似乎亮了些许,远处隐约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朝这边走来。
牢房外越来越亮,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一道熟悉的大红色身形进入了耿海的视野,岑隐的手里提着一个八角宫灯,宫灯散发出莹莹的光辉把牢房里也照亮了大半,也在岑隐那绝美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橘色的灯光。
“国公爷可好”岑隐似笑非笑地看着与他只隔着一道木栅栏的耿海,神情中透着一抹邪魅的气息,“被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
在这个幽暗的牢房中,岑隐看着不像凡人,更像是一个自阴暗处走来的鬼魅狐怪。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人,不近不远地站在两三丈外,昏黄的灯光隐约照亮了其中一人的面孔,正是袁惟刚。
一看到袁惟刚,耿海心口的怒火就再次猛地窜了起来,直冲脑门,怒火中烧,烧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袁惟刚,本公待你不薄,你竟然背主”耿海的右手穿过栅栏的空隙指向两丈外的袁惟刚怒斥道,“你这个人两面三刀的小人你竟然投向岑隐这阉人,宁愿做一个阉人的走狗像你这种背主之人,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袁惟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一种淡漠的神情看着耿海,任由耿海谩骂,他也不动如山,面不改色。
等耿海说够了,袁惟刚方才平静地说道:“我的主子从来就不是你,也不是岑督主。”他用一种包含着轻鄙与怜悯的眼神看着牢房中的耿海。
不是岑隐那又会是谁耿海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了袁惟刚身后的另一人,对方颀长挺拔的身形笼罩在黑暗的阴影中,他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却又隐约感觉到此人有些熟悉。
他心里的直觉告诉他自己,他认识这个人,而且还不陌生。
耿海又看了看袁惟刚,不禁又想起了发生在山谷中的一幕幕,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用火铳来让他麻痹大意,让他毫无提防地放袁惟刚的人进山谷,以至一败涂地
耿海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灵光一闪,双目瞠大。
火铳。
其关键就是火铳。
袁惟刚之前言道,那批火铳是封炎暗中派人运去南境的,如果说火铳是一个陷阱,那么“封炎”是袁惟刚的借口,亦或是
他不由想起,自己之所以会选择在今日离京,正是因为封炎带着五城兵马司肆意地去五军都督府闹事,把京城的局势搅得更乱,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难道说
耿海的心中浮现某个可能,当他的目光再次移向袁惟刚身后那个形容模糊的人,他忽然明白了,就像是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似的,浑身冰凉,心如明镜。
“封炎,你是封炎。”耿海冷声叫了出来,神色冷峻,眉宇紧锁,“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封炎现在耿海再想来,封炎的种种行径,分明就是在请君入瓮而自己中计了
下一瞬,黑暗中就传来了少年耳熟的嗤笑声,似一缕微风徐徐而来。
原本置身阴影中的少年悠闲地上前了两步,袁惟刚微微侧身,神情恭敬地让道给少年。
少年闲庭信步地走入昏黄的灯光中,形容也清晰地进入耿海的眼帘。
封炎穿了一袭简单的玄色素面直裰,鸦羽般的长发高高地束在后脑,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步履间,那种少年特有的阳光般的朝气仿佛将这牢房中的阴森都冲散了几分。
耿海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炎,他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果然,袁惟刚和封炎,不,应该说是安平,勾结在了一起。袁惟刚说他的主子不是岑隐,那恐怕就是安平了。
一片静默中,封炎走到了岑隐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皆是神情淡淡地俯视着坐在牢房中的耿海。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着黑,一个着红,便像是黑暗与光明一般矛盾,此时站在一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几道栏杆将三人分隔开来,牢房里与牢房外便是两个世界,天与地之别,成王败寇。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着,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时间在这一瞬似乎停住了。
耿海看看封炎,又看看的岑隐,嘴唇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他笑了,只是笑容狰狞。
灯笼中那微微跳跃的火光洒在耿海布满胡渣子的脸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光影,让他看来形如恶鬼。
他忽然从地上猛地蹿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着牢房的栏杆,手上脚上的镣铐“咔啦咔啦”的作响,咬牙道:“岑隐,你和安平果然是一伙的。你”
他顿了顿,寂静的牢房中回响着他“咯咯”的磨牙声,与那镣铐的声响交错,在这阴森的牢房中显得分外的刺耳。
“你果然是薛昭。”耿海徐徐道,神情坚定。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几乎用尽耿海全身的力气。
对于岑隐肩膀上的那个胎记,虽然耿海是从一个老太监那里打听到,但是四月初五皇觉寺的法事后,阿史那口口声声地宣称镇北王世子薛昭确实有胎记,耿海心中对岑隐真正的身份还是很有些怀疑的,只是因为他和皇帝的一月之期逼近,他暂时没时间来查证这件事。
他想着反正待他夺了天下,无论岑隐是不是薛昭,都得死
而此刻,再想起岑隐左肩的那道箭疤,想起岑隐是为了救驾才受的伤,耿海一下子全明白了。岑隐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竟用这样的方式毁了自己的胎记
岑隐太谨慎了,如果这道疤不是因为皇帝所留,那一日在皇觉寺,皇帝恐怕还不会完全信了岑隐,皇帝的心中始终会留下一丝疑虑。
岑隐此举分明是不想留下一丝一毫可能泄露身份的线索
耿海目光灼灼地盯着咫尺之外的岑隐,如火焰似野兽,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果然是薛昭”
对方深谋远虑地谋划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自己输了
耿海神情复杂,嘶哑地说道:“你真狠。”
是了,岑隐,不,薛昭他连自残己身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别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着,耿海又觉得可笑,嘴角泛起一抹混合着嘲讽、惊诧的诡笑,嗤笑道:“若是薛祁渊知道他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太监,会怎么样”
“国公爷,人死如灯灭。”岑隐阴柔的声音悠然响起,慢慢悠悠。
这还是他今日见耿海后说的第一句话,意味不明,而又意味深长。
“我这个人从不信什么前生今世,什么轮回报应今世债,今世了。”岑隐的神情与语气是那么平静,仿佛耿海与他曾经处置过的其他犯人没有什么差别,仿佛耿海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蝼蚁。
岑隐从头到尾不曾提一个“薛”字,可是听在耿海耳里,却等于是岑隐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
耿海又是哈哈大笑,脸上的笑容空洞而癫狂,那双曾经精明的眼眸变得浑浊起来,冷声道:“当年本公亲自带兵打进北境,将镇北王府满门斩杀,鸡犬不留。”
“薛昭,你可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哈哈哈,是本公杀的是本公亲手将刀捅进他的胸膛,一刀又一刀,本公足足捅了他十刀也是本公亲自砍下他的头颅,带回京去献给皇上的。你爹尸骨不全,死后也是无头鬼。”
“还有你娘你娘怀胎七月,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薛昭,你能捡回一条小命,薛祁渊想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哈哈哈,他要是知道他薛家最后还是断了血脉,怕是在阴间做鬼都不会安息”
耿海仰天大笑不止,头发凌乱地披散了下来,心中颇有几分快意:薛祁渊啊薛祁渊,你自认光风霁月,自认光明磊落,最后你儿子却成了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为世人所唾弃将来你的儿子也只会遗臭万年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耿海退了两步,空洞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久久不散。
岑隐手里的八角宫灯微微摇晃了两下,那摇晃的灯光映在他那绝美的脸庞上,灯光摇曳,他那微抿的嘴角唇线绷紧了几分,他身上隐约地透出了一丝凌厉的气息。
“我劝国公爷还是操心自家事吧”封炎慢悠悠地开口道,那双乌黑的凤眼在灯光中像是嵌了碎宝石一般璀璨,“薛家还有大哥,至于你们耿家,怕是全要尸骨无存了。”
耿海双目微瞠,猛地又看向了封炎,一瞬间,双目中迸射出如秃鹰般的光芒。
看着封炎那双与安平极为相似的眼眸,耿海的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心里隐约浮现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似乎快要从那浓浓的迷雾中呼之欲出一闪而逝。
封炎嘴角微勾,俊美的面庞上如平日里般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耿海,既然当初选择背主,那么,如今的这一切,也该是你受的。”
“你放心,你们耿家人会一个个下去陪你的。”
封炎的声音愈来愈冷,脸上的笑容却愈来愈浓,灿烂如骄阳。
“封炎”耿海的瞳孔中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怒喝道,“就算你毁了耿家,甚至毁了皇上又如何你姓封,你不过是安平的儿子,这个天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你以为岑隐薛昭真得会服从你吗他不过是拿你当幌子罢了”
说话间,耿海的情绪越来越高昂,声音尖锐得彷如一柄利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厮杀着,碰撞着,不分敌我。
封炎唇角微勾,静静地看着牢房内的耿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少年人那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撕开了耿海外强中干的表象,目光直看到他的心底深处,对方那种气定神闲的冰冷与锐利让耿海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封炎与岑隐相视一笑,淡淡道:“这些就不用卫国公费心了。”
“国公爷,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岑隐缓缓地转过了身,目光也随之从耿海身上移开了,声音阴柔而清冷,“在这诏狱里,国公爷可以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薛、昭”
耿海咬牙切齿地念道,但是岑隐没有再理会他,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嘴角噙着一抹幽魅冰冷的笑。
“本公要见皇上”耿海咬牙道。
岑隐走了,封炎和袁惟刚也都离开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耿海的声音再也进不了他们的耳。
随着他们三人的远去,宫灯发出的烛光也渐渐地远去了,四周越来越暗
耿海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渐渐被黑暗所吞噬,又喊道:“薛昭,你无权处置本公”
回应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沉默,岑隐和封炎再也没有回头。
耿海的眼睛深邃阴郁如无底深渊,思绪飞转:
没错,就算他犯得是谋反大罪,也该经过三司会审,无论是岑隐还是东厂都无权处置他。
只要他有机会见到皇帝,他就能翻身
他与皇帝相识几十年,对于皇帝的性格再了解不过,皇帝生性多疑,又想当仁君,这件事涉及谋反,皇帝决不会听信岑隐一人之言。
也许皇帝此刻刚闻讯,正怒极,可是等皇帝冷静下来后,一定会传召他的耿海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拳重重地捶在了牢房的栏杆上,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镣铐撞击在栏杆发出“咚”的声响。
耿海踉跄地坐回到牢房的地面上,牢房冷硬的地面散发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如同冰窖般,耿海感觉浑身刺骨得冷。
不知何时,四周的灯光彻底消失了,地牢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
牢房里静悄悄的,寂静无声,只剩下了耿海一人浓重的呼吸声,“呼”,“呼”,一声又一声地回响在空气中
此时,岑隐、封炎和袁惟刚已经走出了地牢的大门。
与黑暗阴冷的地牢不同,外面的空气温暖和熙,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小半,天空中彩霞满天,绚丽似锦。
“袁统领,”封炎在地牢外的树荫下停下了脚步,对着袁惟刚慎重地作揖道,“辛苦你这十几年来忍辱负重。”
袁惟刚惶惶不安,连忙也躬身作揖,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言重了。”
袁惟刚俯首看着地面上的斑驳的光影,眼睛里涌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对他来说,崇明帝可说是恩重如山。
当年崇明帝遇难后,他故意向耿海示好,打算慢慢赢得耿海的信任,再伺机复仇。
后来他收到了镇北王府的密信,才知道崇明帝尚有子嗣在,他们打算联合起来里应外合,却没想到他们还没起兵,镇北王府就出了事。
而他没有暴露。
他按捺了下来,继续原本的计划,继续向耿海投诚示好,静待时机。
十六年了,他足足用了十六年才一步步成为耿海的心腹,成为耿海最信任的手下。
“大哥,我先走了。”封炎对着岑隐拱了拱手道,“后面的事就交给大哥了。”
封炎的嘴角抿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凤眸里锐气四射,就仿佛一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剑,闪着杀伐之气。
封炎身上还有一件不能耽误的要事,他要趁机去收服被耿海调来京畿的辽州卫和豫州卫。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岑隐和封炎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后,封炎就带着袁惟刚离开了。
只留下岑隐独自一人站在浓密的树影下,目光幽深地看着封炎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岑隐一动不动地静立着,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般,肤光胜雪。
夕阳又往下落了些许,连带天色也变得昏黄起来。
岑隐仰首望着西边那金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恍惚了,狭长的眸子被映成了金红色,如血染般,似乎眨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当年镇北王府覆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姐姐带着他藏在秘道里,三天三夜,一直到饿得受不了,他们才出去。
外面早就物是人非,空气中扑鼻而来的便是浓浓的血腥味,以及满目的尸体,腐肉,蛆虫,乌鸦
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从小,父王就时常教导他
“薛昭,我们镇北王府的职责就是守护北境的太平,你要记住,我们是大盛北方的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只要镇北王府在一天,无论是北燕还是匈奴,谁也别想南下中原”
“我们是军人,手上染血无数,但是,薛昭,我们杀的是侵犯我大盛山河之人,杀的是残害我大盛百姓之人”
他很小的时候,父王就带着他上过战场,他也亲眼见过那尸横遍野的场景,可是当这一幕出现在王府时,他才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
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歪七扭八地横躺在整个王府,那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他自小认识的人,他们惨白狰狞的面庞看来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他们全都死了。
娘亲一尸两命,一把长刀刺穿了娘亲隆起的腹部,娘亲腹中才七个月大的弟弟也跟着娘亲走了。
当时,他想把娘亲他们的尸体都埋起来,但是姐姐拉住了他。
姐姐说,不能让人发现,镇北王府还有他们姐弟活着。
姐姐说,为了镇北王府,他们必须活下去。
姐姐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哪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一定可以为父母报仇。
姐姐女扮男装带着他一路南下,没过多久,北燕来袭边境,无数流民一路逃难,他和姐姐也混在了逃难的流民中,一路乞讨,一路流亡,吃树皮,挖野草,饮泥水日子越来越艰难,但是他们姐弟咬牙熬了下来。
然而,即便是姐姐用泥土掩饰她的容貌,她还是被人发现了女儿身。为了自己,姐姐她
当年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岑隐一向平静的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黄昏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他身上黑色的披风哗哗飞起,乌发飞舞在风中,明明面无表情,明明沉默不语,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深沉的悲凉以及追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岑隐终于动了,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东厂,然后策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得得得”
马蹄声在黄昏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马匹越跑越快,让那迎面而来的风变得锐利如刀。
岑隐原本激荡的心在单调的马蹄声中渐渐平和下来。
当他抵达宫门时,整个人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睥睨天下的东厂厂督。
夕阳已经只剩下了西边天空最后一抹橘红,宫门快要落锁,但是对于岑隐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督主。”
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岑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如常般不疾不徐,在夕阳的余晖中,目标明确地走向御书房。
一盏茶后,解下了披风的岑隐就出现在了御书房中,将耿海意图谋反,他带人在安定县附近拿下耿海的事大致地禀明了皇帝,三言两语间,说得是避重就轻。
“什么”
“耿海竟然暗藏了三千私兵,还打算造反”
“啪好大的胆子”
皇帝双眸之中冷光大作,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紫檀木御案微微一震,摆在上头的一叠折子就塌了,啪啪地落在下方的汉白玉地面上,折子凌乱地散开着。
皇帝觉得犹不解气,挥臂一扫,案上的茶盅、文房四宝、笔架等等全部被扫到了地上,霹雳啪啪地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然而,皇帝对此毫不在意,霍地站起身来。
“耿海,好你个耿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几乎是微微颤抖起来,负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皮肤下盈满了怒意。
御书房内的空气陡然一冷,冷得仿佛寒冬腊月,寒风呼啸,御书房里服侍的內侍们几乎双腿都要打起颤来,噤若寒蝉。
皇帝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后,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停下了脚步,朝岑隐看去,心中后怕又侥幸。
幸好
幸好,上次阿隐说要派人盯着耿海
岑隐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又禀道:“皇上,臣命东厂盯着耿海,今早发现卫国公出城调动私兵。为免打草惊蛇,就私下调动了袁统领的神枢营,一举将卫国公拿获,击毙了那些叛党逆贼事出突然,未曾提前禀明皇上。”
“阿隐,辛亏你当机立断”皇帝赞赏地看着岑隐,叹道,“你又给朕立了一件大功”
两年前的千雅园宫变对皇帝来说还记忆犹新,事关谋反,自当便宜行事,这一旦让耿海整军攻城,恐怕也会造成京畿一带的不少伤亡,还会导致人心动荡
这地龙翻身和罪己诏的事才刚刚过去,倘若再出现谋反逼宫,哪怕是自己调集大军拿下耿海,这件事也势必会惊动天下,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质疑他得位不正
也许这也是耿海的意图,哪怕他事败了,他也让自己坐不稳这皇位。
耿海,真是其心歹毒
想着,皇帝愤愤地咬牙,额角青筋乱跳。
他想喝口茶润润嗓,却又发现桌上的茶盅早就被他扫落了。
岑隐察言观色,立刻就吩咐內侍给皇帝重新上了茶,另一个內侍赶忙开始收拾这一地的狼藉。
皇帝就近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冷声道:“朕要把耿海交给三司会审,叛上作乱,密谋造反,罪无可恕朕定要把耿家这伙背主的奴才满门抄斩,碎尸万断,方消朕心头之怒。”
皇帝一说起来,就是火冒三丈,如果耿海此刻在这里,恐怕他已经让人直接把耿海拖去午门斩首了。
“皇上,臣以为不妥。”岑隐走到皇帝跟前,语气平静地说道。
皇帝疑惑地动了动眉梢,这个时候,他正在气头上,这要是别人跟他说什么不妥,他恐怕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新茶盅给砸了出去。
“阿隐,此话怎讲”皇帝耐着性子问道。
“皇上,您想想,刚有天命凤女的事在前,又有罪己诏的事在后这要是耿家再出事,世人恐怕会以为皇上在铲除异己。”岑隐不紧不慢地解释,有条不紊。
“而且,卫国公府自太祖皇帝建立大盛朝后就一直手掌天下兵马大权,这一代代在朝堂上盘根错节,光是这沾亲带故的人就数不胜数,牵扯到的人脉和权势更是难以估量一旦处理好不,臣唯恐大盛会因此动荡。”
岑隐话落之后,御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內侍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摔碎的东西,汉白玉地面又恢复原本光鉴如镜的样子,御案上多了一套簇新的文房四宝,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窗外,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天色昏暗如鸦,皇宫的各处点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照亮四周,御书房里也点起了两盏宫灯,灯光映得周围亮如白昼。
皇帝捧着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又一口,神色凝重。阿隐说得不无道理。
“阿隐,你有何提议”皇帝沉声问道。
岑隐看出皇帝的神色有一丝松动,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就恢复如常,正色道:“皇上,为了大盛江山安稳,臣以为不如让卫国公死于意外,皇上再施恩,纳了凤女以安抚为卫国公一派的势力。”
“之后,皇上再改制五军都督府,以分化耿家的人脉,收拢兵权。”
“等时机成熟,耿家自然就任由皇上随意处置了。”
随着岑隐的这一句句,皇帝的脸色变了好几变,在最初听到让他纳耿听莲时,皇帝憋屈得差点没打断岑隐,可是听到后面“改制五军都督府”、“分化耿家的人脉”、“收拢兵权”等等时,皇帝的神色又缓和了下来,神色间露出几分沉思之色。
耿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有多大,也不用岑隐再给皇帝细细分析,皇帝心里最清楚。
谋反作乱,非同小可,一旦三司会审,不知道要扯多少人下水,斩耿家满门不算什么,可要是把朝堂上与耿家相关的武将都斩了,那恐怕大盛江山都要震上一震,更何况,南境的战事未熄,那些在南境的武将恐怕就有不少与耿家相关
还有,北燕和蒲国也一直觊觎在侧,要是让这些蛮夷以为大盛无将可用,伺机率大军进攻中原,那么
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帝又浅啜了口茶水,方才道:“阿隐,就依你的意思。”皇帝说得极慢,脑子里不禁浮现皇觉寺那日耿听莲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堂堂皇帝,竟然要委曲求全地娶一个被毁容的奸佞之女,皇帝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为了大盛江山,还真是“忍辱负重”了
岑隐郑重地作揖,恭维道:“皇上为了我大盛真是殚尽力竭。”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
夜风一吹,他的叹息声就被窗外草木的“沙沙”声压了过去。
岑隐似有迟疑之色,犹豫了一下,才又问道:“皇上,您可还要见见卫国公”
顿了一下后,岑隐又道:“卫国公说,请皇上念在十六年前的旧情的份上”
皇帝一听到什么十六年前,就怒火中烧,目眦欲裂,打断了岑隐:“不用了,朕不想再见这个人”
事到如今,耿海居然还想用十六年前的旧事来要挟自己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那么信任耿海这个奸佞,委以重任,还不就是因为念着当年的“旧情”
然而,耿海却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永远想要更多,还一次次地托辞狡辩,拒不认罪。
是自己太心软了。
当初罪己诏事发后,自己还想给他一次机会,这才有了一月之限,可是换来的是什么,是他打算谋反作乱
自己给他的机会已经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无天,多到他目无天子
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全部是耿海搞得鬼,皇帝就恨得仿佛在烧心,眉心拢在一起,寒意森森。
他跟耿海已经无话可说
谋反是他的底线,他是不会再给耿海任何机会的
皇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果断地说道:“阿隐,耿海就交由你来处置。还有耿家”
为了大局,皇帝暂且先忍了耿家,不过,没有了耿海这主心骨在,耿家不成气侯。凭耿安晧恐怕还撑不起五军都督府
皇帝眯了眯眼,心情既沉重,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五军都督府权利太大,以致朝堂上下的多数武将颇有种只知耿海不知天子的意味,一个个都是耿海的意思为尊。
等他一步步弱化五军都督府,将兵权分散,以后让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彼此制约,他这天子才可以稳当,“做主”的才是他这天子。
皇帝越想越是热血沸腾,目露异芒。
这一切多亏了阿隐。
皇帝眯了眯眼,又想起了端木宪提起的改革兵部的折子,打算再把那道折子翻出来再仔细看看。
岑隐在一旁将皇帝脸上那些微的神色变化一一收入眼内,始终神色淡淡,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微笑,柔和中透着一分邪气。
一个內侍悄悄地瞥了岑隐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心知如今卫国公“倒”下了,岑督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更稳固了。
以后,岑督主就是这朝堂上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恐怕再没人敢跟岑督主说个“不”字了。
那內侍与身旁的另一个內侍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反正他们只要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皇帝有什么事及时请示岑督主就是了。
须臾,皇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对着岑隐道:“阿隐,今天这事你办得好。你去忙吧,耿家的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
“是,皇上。”岑隐作揖领命,跟着就退下了。
岑隐从御书房里出来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繁星如那数之不尽的宝石镶嵌在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浑圆的银月皎洁如银盘似玉玦,没有一点瑕疵,月光似水,自九霄之上倾泻而下,把这偌大的皇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
岑隐仰首望着夜空中的银月,那双狭长幽魅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美得不可思议。
周围万籁俱寂。
他静静地赏了会儿月。
守在屋檐下的一个小內侍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了黑色的披风。
岑隐迈步往前走去,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彷如一柄藏匿于阴影中的长剑。
夜渐渐深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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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票榜第一了,从嫡女到闺香,订阅榜和热文榜第一经常有,月票榜还是第一次。感谢今天也是满满的一万字呢。
代表阿隐继续要月票爱你们
明天开新卷,潇湘千万别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