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香沉浸于二人所奏的乐音与歌吟里,一切尽在酒中。
月儿西斜,竹影潇潇,已是子夜既过,三人皆有半醉之意,宛如是遂拍拍手,招来豢养已久的竹鼠家仆们,将席上残羹冷炙收拾清洁了,各自起身回房安睡,一宿无话。
翌日,三人皆是早早起身,梵香换穿了一件寨中村民送来的靛染青衣,收拾了随身所带物件,须得再度西行了。宛如是站在院中目送梵香走出院门,宛皓若将梵香送至来时的那个小渡口,梵香牵着大青马上了那只小舟,回头看着宛皓若,轻轻挥了挥衣袖。
“梵香哥哥,你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的,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回来看我。下游那个鬼洞族,他们很凶的,尤其是那个寨主女丑的妹妹素心言,昨晚我告诉你了的,你一定要记住,别去招惹他们,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啊。”竹荫之下,晨雾之中,苕水西去,宛皓若站在岸边,眼眶泛红,涕零欲哭。
小舟顺着苕水一路而去,渐行渐远。
“好的,我记住啦,你回去吧,你别老是哭鼻子哈,女孩子老是哭鼻子,会不好看的。我救出小樱桃她们后,就回来看你,你也要好好的,要乖,要听姑姑话,别再去外边了,外边的世界太乱了,不安全,你记得了吗?”梵香大声向岸边喊道。
宛皓若静静看着西去的小舟,眼中那滴泪水,鼻子一酸,终究还是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于地,便如一朵破碎的花瓣,美丽而感伤。她看着梵香的身影在苕水之上越去越远,晨雾缭绕之中,渐渐模糊,终至看不见,心下难掩惜别之情,那首小曲在口中兀自轻声哼唱起——
……
这天空
四月呀,吹着了风
你的脚步匆匆
走着,走着,从我眼里走远了
风儿呀,抚着这天空
云儿可是已飘走
轻呀轻,静呀静
这个天空,真的空了
我仰望着你
你来去匆匆
来了来,去了去
我愿倾倒在你怀中
……
歌声轻柔,缠绵而悱恻,在苕水拍击岸边,溅起哗哗的水声中,如一声声幽幽的叹息,一生痴绝处,尽在离别时。网
清晨的雾气很浓,小舟渐去渐远,将崦嵫山掩在朦胧之中,及至再也无法回头看见。梵香立于舟头,破雾西去。约过了一个时辰,昨日上船的那个小河湾已在眼前,在雾气的缭绕之中,依稀可辨,想起宛皓若临行时的叮嘱,若顺河而下,势必途径鬼洞族,他现在不想多生事端,遂将小舟划向那河湾岸边,弃船上岸,骑了大青马,进了丹木林。大青马在丹木林中,并未按来路往东北去,而是往西放蹄疾驰而去。
如此一人一马疾驰了约一个时辰后,但见沿途树木渐少,而林中草地亦是越往西便越是瘠薄,渐渐的,眼前是一片地面只有稀疏植株的黄沙大地,草地与森林逐渐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往前行,黄沙大地上,偶尔会出现面积不大的戈壁滩。地面上的动植物渐少,天上偶有几头苍鹰在头顶飞来飞去地盘旋。
梵香饶有兴趣地仰望天上的苍鹰,这时,一阵大风突兀刮来,漫漫风沙掠过,那几头苍鹰在风里,竟然毫不畏惧,一会向下俯冲,一会又急转而上飞翔,身法转折之间,极有章法,便似身有功夫的人间高手,凌空飞渡。苍鹰在空中盘旋往覆,梵香正看得出神,那风甚劲,竟将他连人带马挟裹了向前飞奔而去。马嘶咴咴,一人一马竟而随了这突兀刮过的大风,径向西边黄沙路上奔行而去。
一人一骑随风而行,漫无目的。沿途之中竟未见一人,黄沙大地之间,很多曾经稀稀落落聚居的村落市集皆为刀兵所毁,已烧成白地,竟是千里无鸡鸣的凄凉景象。35xs
黄沙大地向西绵延,他骑在马上,只得随着那风奔行,如此漫无目的地行了一段路后,黄沙大地平坦如镜,广漠无际,风声呼呼,更无人间烟火气息。
眼前皆是黄沙漫漫,不知尽头。此时,日头已过正午,太阳挂在高远的天幕上,像一块燃烧的火炭。天地之间的气息蓦然燥热了起来,令人苦不堪言。越行越热,身上汗水淋漓,只想找个阴凉地避避。梵香站在苍莽之间,茫茫四顾,尽是莽莽黄沙。他只得任由大青马胡乱走着,正自昏昏沉沉之时,忽自西吹来一道微甜滋润的气息。
黄沙陌路上,日头高挂,恍惚中,前面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晶莹如镜的湖泊,湖水在阳光下荡漾,波光粼粼。阳光炽烈,炙烤整个大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观在黄沙大地上,显现了出来,壮观已极。
梵香自言自语道“哪来这么多的水?”遂放马奔去,却总觉离那湖泊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茫然四顾中,只见金黄色的黄沙大地在身后静静地躺着,湖泊却无影无踪了。径向前奔时,前方又出现了一泓浩瀚的湖泊,它淹没了前方的沙坡,淹没了两旁的戈壁、沙漠,一直铺向天际。梵香只得向前方奔去,晶莹的湖泊也在向前滚动,任凭大青马跑得多快,也到不了它的跟前。它若即若离,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梵香蓦地恍然大悟,这是沙漠中蒸腾起来的蜃汽形成的假湖泊。他所看到的,是蜃景。
此时,两旁和前方的大小湖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只能继续向前走去,前方的景致似乎又有了些许不同。阳光下,从左前方望去,在地平线上有无数的农舍、村庄,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一座座、一排排,错落有序。这里绿色浓阴,炊烟袅袅。在农舍的不远处,又有数十座大小不同的帐篷、蒙古包,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旁边似乎还有行人、牛羊群。极目远眺,帐篷和蒙古包之后是葱葱的大草原,逶迤至天际,尽显美丽,令人神往。随着一路向前行去,刚才看到的景观慢慢地变形了。农舍变成了残垣断壁,帐篷和蒙古包眨眼间不见了,绿色的大草原变成了茫茫戈壁、荒漠。正在茫无边际的远望与遐想之时,只见远处黄沙野漠中又出现了滚动的碧绿,这碧绿的波涛和天际的云端连接起来,使人好像看见了碧波浩荡的大海,——是绿洲!
在浩瀚静寂的沙漠中出现了如此大片的绿洲,梵香心底为之一振,怀着激动向往的心情向那视线里的绿洲奔去。
阳光拖着他的身影,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任坐骑向前行去。四野空旷静寂,他便如在大海中漂浮的一叶小舟,渺小,孤寂。愈行愈远的茫茫黄沙之中,眼前的绿洲在悄然隐去,在不知不觉之间面前再次出现了浩瀚无际的湖泊。说是湖泊,其势如大海。远处是碧绿色连着天际,近处是银白色的大浪汹涌澎湃,使他真切地感觉到大海横在了面前。当他向着白色大浪冲去时,大浪后退了,他奔跑多快,白色的大浪就后退得多快。就这样,他向着连接大海的天际奔去。渐渐的,浩瀚无际的湖泊,或者说是大海也不见了,代替它的又是前方和两旁出现的一汪汪触不可及的小的湖泊,走着走着,小湖泊也不见了。
人与马在这水景的诱惑之下,均是焦渴万分。
梵香伏在马背上,昏昏沉沉的缓辔徐行,在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一道清凉微甜的气息拂过,大青马昂起头来,咴咴的嘶叫,打了几个响鼻,神情振奋。久旱之下遇甘霖,他已经快要失去的意识,忽然醒觉过来,精神恢复了些,遂提缰纵马奔行起来,顺着那道微甜气息的方向飞驰而去。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黄沙之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芨芨草,那些芨芨草有叶无花,叶色也不润泽。再行一阵,黄沙地里,除了芨芨草,其他花草也渐次多起来,叶色也较之前水嫩润泽。遂在空中放眼远望,只见远远的黄沙之上,一流蓝色的水道嵌在天地之间,有如一条碧蓝色的宝石项链,心中喜不自胜,遂纵马如飞前去。不一会,便已听得哗哗水声,面前出现一条长河,河面宽阔,水平如镜,碧波荡漾,水草在河底轻轻招摇。
人与马此时已是干渴难忍,遂牵马于浅水中,俯身河边,掬水而饮,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肺,先前那种干渴的烦恶之感登时尽去,脑中清明。那河水很是甘美清冽,隐隐带有些许花香的芬芳,水中无数小块碎冰,间有粉红的桃花花瓣,想是源头来自于高山寒雪。那些碎冰浮在碧色水面,互相撞击,有如小小的白色精灵,叮叮咚咚的响,宛如仙乐。
梵香饮足河水,神气爽朗,伸曲了一下左右双臂,身体渐恢复了活力。
河面的冰块闪耀着灿然阳光,河水夹杂了花瓣飘流,缓缓向西漂去,河水流香,自是上游花树摇落,落在水中,随水而至。
环顾四野,静寂之中,并无一人,唯有天籁,还有天幕里不时飞过一条条鸣蛇,扇动着四只薄如蝉翼的翅膀,声如击磐,也偶尔会飞过黑色的玄鸟,丫丫叫着,远远的回声空寂,更显寂寥。梵香心下茫然,——不知此处是何所在,怎地竟无一人,空旷寂寥如此。看着河中冰花漂来的方向,自语道“我何不沿河上溯,或许在花开的所在便会遇见人,方能知道我如今身在何处。”心下主意一定,遂沿着河岸向水流上游行去。
他骑着大青马,顺着河道,越向上行,河流越是宽阔,竟似一眼望不见对岸。河畔黄沙地里矮小的植株渐次多了起来,亦愈其润绿,在风里摇曳着细叶,却并无一树一木。行得多时,忽听得轰轰之声自远处传来,河水转弯向南绕过一块高地,进入一个宽阔的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