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父有母,又快满18周岁了,当然去不成孤儿院,最后还是奶奶心疼我,说:「你们都不要檀月,我老婆子要,以后可别后悔管老婆子要人。」
奶奶不懂什么法律流程,她只懂自己的孙女自己疼,当场把我拉走,没管后面一群人的面色,后续怎么着,我也不知道了。
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的,住在奶奶的老房子里,虽然条件简陋,却无端感到安心自在。
一晃半个月,临近高考,我寄宿在学校,两三个星期才回家一次,这天下起了大雨,我撑着伞走向公交站台,被人挡住了去路。
我妈看到我气急败坏:「苏檀月,下雨了你妹妹就在对面学校,她没带伞,你这个当姐姐的不知道给她送伞啊?」
我爸开着车停在校门口,我妈坐在副驾座位上,显然两个人都没带伞,车又开不进去,只能等着苏软软自己走过来,可是苏软软也没带伞。
她要我把自己的伞给苏软软送过去。
我没问他们为什么还一起接孩子,低头委婉拒绝:「可我只有一把伞。」
伞给苏软软了,我怎么办,我又没有人开车接送。
我妈更生气了,下了车当着周围老师同学的面用力扇我后脑勺,我狼狈地踉跄一下。她厉声质问我:
「不就是一把伞吗?你是姐姐你更大,让给妹妹怎么了?你妹妹淋雨冻感冒了你就开心得意了是吧?」
四面八方的人看过来,碾碎着我的自尊心。
我低着头默然许久,依然是轻声拒绝:「可我淋了雨,也是会感冒的。」
她觉得自己被忤逆,家长的威严被挑衅,气愤地又打了我一下,伸手抢过我的伞,嘟嘟囔囔:「真的养了个白眼狼。」
她撑着伞想去接我妹妹。
我掀起眼帘注视着她,忽然把伞抢了回来,扔到地上踩得稀烂,冷着眼把伞面拆了下来,盖住书包。
就这么,淋着雨一步一步往前走,任她在后面大声谩骂也不回头。
冰冷的暴雨打在脸上,不一会儿浑身就湿透了,我走到公交站台,四周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上了车,别人都离我远远的,生怕沾到水。
一个和苏软软差不多大的女孩递给我一包纸巾:「小姐姐,擦一下雨水吧,这样容易感冒。」
好像开启了某种阀门,周围的人纷纷关心我,还有人塞了个暖宝宝在我手里。
我面上无波无澜地冷漠,忽地就忍不住了,几滴眼泪酸涩地挤出来,我借着擦雨水的动作小心掩饰住。
柔声挨个感谢:「谢谢。」
真是讽刺啊,亲生的父母竟连陌生人都不如。
第二天,苏软软带着爸妈来对面学校找我,竟然是专门来道歉的。
我妈神色强硬,「檀月,妈妈昨天太心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道歉也像命令一样。
苏软软拉住我的手撒娇:「姐姐,妈妈也道过歉了,你快回家住吧?」
热情得有些反常,不知是什么用意。
「什么?家不是散了吗?」我问。
他们三个人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解释。那天两个人闹离婚,闹到最后苏软软哭了,她一哭两个人就开始心疼,考虑到她现在上高中的年纪,父母离异可能会影响她学习,于是离婚的事又搁置了。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没有我在更好,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告诉我一声。
也没有人会因为我高三了,考虑到离婚对我的影响。
我看着这一家三口,神色冷漠,「对不起,我已经往心里去了。」
我绕开他们走人。
身后我爸在咆哮:「苏檀月,你真的是给脸不要脸!没有你更好,看着就倒胃口!」
我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被至亲的人恶语相向,心脏揪疼,但依旧是毫不犹豫地远离他们。
我以为我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可没几天,又不得不去找他们。
奶奶有基础病,天冷了抵挡力差,病倒了。
我一个人,没钱没时间,只能去找他们求助。回到离开快一个月的房子门前,我听见里面传出来热闹的哄笑声。
透过门缝,我看到温暖的屋子装点得异常喜庆,一群人正围着苏软软给她唱生日歌,她戴着寿星帽,像个小公主一样,笑容明媚。
我在料峭寒风里站了很久。
这几天忙着照顾奶奶,我都忘了今天是苏软软的生日。
我的生日比妹妹早半个多月,往年,我的生日都是拖到和她一起过的。
今年我的生日没人记得,刚好是在他们准备离婚后不久,那时我还差几天满18周岁,所以要选一个人抚养。
生日那天我还在学校,下课后奶奶送了几颗水煮蛋给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18岁生日,就算这么过去了。
我对生日没什么热情,每年被迫和妹妹一起吃生日蛋糕,也感受不到快乐,只感觉奶油腻到我心烦。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照旧是生日拖着和妹妹一起过,爸爸的朋友送了一盒昂贵的进口巧克力,包装精致漂亮。
妈妈说:「妹妹还小,你要让着她。」
接着把整盒的巧克力都给了她,我全程没有收到任何生日礼物。
我很羡慕,很渴望,又不敢说,我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会被爸妈斥责嘴贪。
于是我用攒了好久的钱,自己去商店买了一颗。就一颗,买了又舍不得吃,放起来偶尔看一眼。
碰巧被妹妹看到了,她当时就哭了,吵着闹着向父母告状,说我偷了她的巧克力。
我自以为解释清楚了就不会被误会,我说:「这是我自己去买的,不是从你那一盒里拿的。」
妈妈不分青红皂白给了我一巴掌,「这么小就会撒谎了,长大了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你偷拿妹妹的,还能是妹妹污蔑你?」
我顶着巴掌印,很小的年纪,已经学会冷漠地对待任何人、任何事,「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找那家店。」
我带他们去了那家糖果店,店员对我印象很深,因为我用一堆零碎纸币,换了一颗很贵的糖,她曾问过我为什么不带爸爸妈妈来。
店员给我作了证,两个人终于意识到误会我了,却始终拉不下脸来道歉,推搡着我赶紧离开,怪我,「走!脸都给你丢尽了,不就是少你一颗糖吗?真是小家子气。」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小孩子哪懂丢脸不丢脸,只知道别人都有的,偏偏我没有。
偏偏我没有,那就自己攒钱去买。
为什么这样也会被责怪?
后来我还是把那颗巧克力吃掉了,再不吃就化了,想象中是甜的。
一入口……
却是苦的。
巧克力是苦的,奶油是甜的,苦到难过,甜到心烦。
我从来不期待自己的生日,也不向别人提起那一天,刻意地去遗忘,因为告诉别人我的生日,又没人给我庆祝,没人祝贺我生日快乐,会显得我格外地狼狈难堪。
我在门口等到人都散尽,正想进去,听到里面苏软软跟妈妈抱怨:「妈,你怎么还没把姐姐哄回来,肯定是上次让你道歉你没认真。」
她说:「姐姐不在,都没人帮我做饭、收拾房间,你做的饭太难吃了,打扫卫生也没她弄得干净。」
我顿住。
原来那天他们反常地热情,不过是想把我哄回去当保姆。
我踢开门,打断了他们。
不废话,直接对着爸爸说:「奶奶生病了,要你送她去住院。」
苏软软有些尴尬,怕刚刚说的话被我听到了,不过也就尴尬了一会会,到底是没把我当回事,还能厚着脸皮拉着我撒娇:「姐姐,奶奶生病了你就回来住呗。」
一点也没有对老人家生病的忧心,只关心她自己有没有人伺候。
真是被惯得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
我甩开她的手,再重复一遍:「爸,你妈生病了要住院,让你带她去。」
我都成年了,他们名义上对我不再负担抚养义务,我也不用他们监护,自然不会再回去伺候这一家三口。
任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吭声,不答应,全程沉默着。直到爸爸带奶奶办完住院手续,几个人没一个愿意留下来陪护,我向老师请了假,留在了奶奶病床前。
他们总是骂我白眼狼,其实他们自己才是没有良心的那一个。
我白天上课,晚上挤出时间去医院陪奶奶过夜,在医院狭窄的小凳子上刷题,没几天人就瘦了很多。
护士姐姐看到了,把自己的唇膏借给我:「小妹妹,涂点唇膏润一下嘴唇吧,你嘴上都起皮了。」
我道谢,乖巧地涂了唇膏,有色的唇膏,顿时显得我气色好很多。进了病房奶奶看到我精神起来,也很开心,不过还是照旧叮嘱我:「檀月,你现在是最要紧的是学习和休息,不用一直守着奶奶。」
「好。」我满口答应。
可没人照料老人家,还是得我守在一旁。
那两个人被催了好多遍才来一次,交完住院费满脸不开心,我妈看到我,顿时把平白花钱的气撒在我头上,扯过我用力摩擦我的嘴唇,尖利的嗓音直击人的耳膜,不管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苏檀月,我和你爸为了你奶的病累死累活,你妹妹也难过得吃不下饭,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儿化妆打扮。」
她把我嘴唇的皮擦破了,血流出来沾到她手上,她又嫌弃地把我推开。
大喊大叫:「你一个姑娘家家,这么小就不学好?是不是不想读书了,想去做小姐啊?」
「不想读了就去退学,你已经满18周岁了,我和你爸没有义务再养你,自己赚钱去!别人家的女儿能给父母弟妹买房买车,你怎么就不能?」
我撞在身后冰冷的墙面上,嘴唇流血,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心脏也痛,却是钝的,黏稠凝滞的那种疼。
我抬头注视着她,眼睛酸涩,却哭不出来。
我低头,笑了,「我真是倒霉,碰上你们这样的父母。」
笑着笑着,一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没让任何人看到。
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用最恶毒肮脏的思想去揣度自己的亲女儿,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女儿的人格。
孩子满了18岁就不愿意再花一分钱,开始幻想被孝敬大钱了,好像小孩过了18岁就会突然变成大富豪去外面捡钱一样。
浇水时抠抠搜搜,却指责孩子为什么没有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一言不发,始终沉默地注视着她。
几个医护人员听到这边的吵闹,上前拉开了我妈,把两个人劝走了。
护士姐姐知道了前因后果,拿出消毒湿巾给我擦拭嘴角的血,看着安静不语的我,满眼心疼,向我道歉:
「对不起啊小妹妹,我没想到你妈妈会这样误会你。都怪我。」
我轻轻摇头。
「不怪你。」我接过纸巾按住创口,沉静平缓地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心思恶毒,道德败坏,以己度人。」
护士姐姐嗫喏许久,终于跟我说:「小妹妹,你这状态有点不对劲,暴瘦,厌食,失眠,有可能是心理病症。我们医院有顶级的心理医生,要不你去检查一下吧?」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顿了一下,接过来握在手心,「谢谢姐姐。」
我一向听劝,找了个周末放假的时间去隔壁楼看诊,做了一堆测试,诊断结果为重度抑郁症。
我捏着报告单无力地蹲在墙角,忽然很无措。
抑郁症,是很贵的病吧?
普通的心理咨询一个小时就要几百块,这个病我生不起。我没告诉奶奶这件事。
好在学校有一些免费的心理辅导,我去找了校医,医生温柔有耐心地引导我找出原因。
其实没什么好找的,不过是有一对糟心的父母和一个既得利益者妹妹。
很多心理病,病的是原生家庭。
医生鼓励我多多与父母沟通,我迟疑良久,终于回去一次,鼓起勇气尝试着把报告给了他们看,试图与他们沟通,倾诉。
小时候心态幼稚,委屈到了极点时,我总是偷偷半夜埋进被子里哭,幻想着不如一死了之,那时候爸妈肯定悔恨不已吧?
当然也只是幻想而已,生命何其可贵。
如今倒是殊途同归,我病了。这一次,他们会怎么反应?会后悔吗?会像照料生病的妹妹一样照看我吗?
我的灵魂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18岁的苏檀月,冷漠又嘲讽,对任何人不抱有期待,一半是几岁时的苏檀月,奢想着被珍视。
可能到我80岁时,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个在爱里讨不到糖的可怜孩子。
爸妈不耐烦地翻看着那份报告,脸色渐渐沉下来,我爸把报告撂在桌上,沉声质问我:
「好端端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我木然地说:「医生排查出诱因是父母偏心妹妹。」
我妈声调忽地升高,生气地拍桌子,「你是在怪罪我们吗?」
接着她开始历数自己养育孩子的辛苦,和在我身上的付出,她振振有词:「你妹妹有的你都有,你妹妹过生日,你也过,你妹妹请家教,你也可以跟着学,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爸附和:「你看看方圆百里,有哪家像我们家一样一碗水端平?是你自己比不上妹妹,还怪我们偏心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