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默然片刻,道,
“陛下坐拥四海,后宫尚有无礼‘相鼠’之患,臣远不及陛下,是以西南乐土,‘硕鼠’畏人而民不顺,臣如何不惧天道亏盈也?”
顾柷暗暗分析道,
这是化用了《诗经》里《相鼠》和《硕鼠》两个篇章的主题,以及《易经》中“天道亏盈而益谦”的一句卦辞解释。
分析完又吐槽道,
还是现代人说得好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家伙一边说西南边地脱离朝廷控制,一边又说西南边民不悦于他,这不是摆明了自相矛盾吗?
小皇帝看着远处的华车芍药皱了下鼻子,
说到底,这家伙打的大约就是以退为进的主意。
表面上说是交权,暗地里却一再意指西南不稳、奸臣当道,实际便是想教天子举棋不定之余,不忘他昔日匡辅之功。
顾柷的脑筋转得飞快,
看这家伙的架势,也不像是全然虚情假意,难道是另有所图?
“自古三辰五星常动而不息,然《春秋》虽书日食、星变之类,而孔子未尝道其所以然也,是故圣人不绝天于人,亦不以天参人。”
顾柷随口引道,
“朕昔读《新五代》,见欧阳修于书中评曰:‘绝天于人则天道废,以天参人则人事惑’。”
“可见宋人著史,已尽废汉武帝以来之‘天人感应’学说,太傅既有心讲授天文五行,理应于历代诸朝一视同仁,又何必欹舍宋人之义而偏释汉儒之论呢?”
彭锡明微微偏了下头,他缩回手,看向小皇帝的目光探究更甚。
安懋不咸不淡地回道,
“臣听闻,陛下前几日与宫人评说《新五代》时,方说欧阳文忠不为韩通立传,所作皆乃‘二等文字’。”
“今日陛下以‘二等文字’博辩于臣,乃陛下宽仁不计,然臣若以‘二等文字’衔尾自矜,则是乃臣之无礼,故臣不敢笃近疏远,只得厚古薄今矣。”
顾柷在心里疯狂吐槽,
这家伙怎么不但甚么都知道,还敢拿朕私下说的话反过来驳朕,朕又不是说相声的,砸卦吃了吐这种事很影响威信的好吗?
“可太傅所厚之‘古’亦不甚相厚矣。”
“哦?”
安懋顿了一顿,着意抬起头来看了顾柷一眼,
“陛下何出此言?”
顾柷不避不闪,反迎着安懋的目光倾下身去,笑嘻嘻地回道,
“太傅学识渊博,又岂不知《汉书》亦不曾为桑弘羊立传?”
“太傅评史若尽依朕之前言,那班氏兄妹所书,不竟也成了‘二等文字’?”
安懋与顾柷目光交汇相融。
他直刺刺地盯着小皇帝深黑如墨的瞳仁,像是要用这一眼窥破天子伪装的灵魂。
顾柷继续嘻嘻笑道,
“如此,太傅与朕皆用‘二等文字’,是而桑弘羊之于霍光、韩通之于宋太祖,又岂不得一视同仁矣?”
安懋与顾柷对视片刻,忽而开口道,
“陛下才学,已在臣之上矣。”
顾柷闻言,不禁在心底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是没见过甚么世面的网文古人。
面上却换上了另一种镇定的浅笑,
“太傅过奖了。”
顾柷观察着安懋的神色,用一种温和又情切的口吻试探道,
“太傅于朕有蝀桥解剑之谊,历代辅政之臣,皆无可比之于太傅焉。”
他一面说,一面伸过手,象征性地在安懋的前臂上虚扶了一把,
“太傅处处隐忍,为顾全朕的声名,不知受了多少流言中伤,可是委屈。”
安懋仍是跪得一动不动,
“陛下,民心向背,不可力挽而强求,更何况一国之法,早有定论,怎可偏私于臣?”
顾柷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莲目使臣的案子查不下去了,这才提前来给朕打预防针来了。
怪不得在这儿又是“天意”又是“民心”地同朕兜史书圈子呢。
已然被欺瞒了“鬼母食子”与“宫外童谣”的小皇帝哼哼唧唧地暗自吐槽道,
这家伙其实就是想借朕之口,弹压恶佛显灵造成的恶劣影响罢?
不过按照自己目前观察到的情况,这个安懋的确是同小皇帝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
无神论者顾柷十分没有信仰地想,
这个鸠杀废太子的罪名要是指控成功,说不定也会连累到大盛天子继位的合法性。
“太傅以天子之印与护身佩剑质之,何曾有丝毫偏私之象?”
自顾自地分析完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顾柷利落地一张口,毫不客气地把玉玺和佩剑收了回来,
“依朕看,莲目使臣这桩案子,也不必再让刑部定谳了,大理寺卿推鞫完毕后,全权交由太傅定夺即可!”
彭锡明心下一松,面上刚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就听安懋复开口道,
“陛下,臣乞骸骨,乃臣之愿望所至,而非挟权裹私……”
“朕知道。”
顾柷心道,只要你肯把玉玺和佩剑还回来,以朕现代人的智商,掌握朝政不是迟早的吗?
舍出一个五迷三道的恶佛显灵案的机会也不算甚么。
“是朕的大盛离不得太傅。”
顾柷热切地笑道,
“太傅若再推三阻四,朕可真要成了一个不尊师道的罪魁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去作势扶安懋。
不料,安懋竟还是巍然不动。
“陛下,鞫谳分司乃两宋以来旧制,臣无意因一己之身而分有司定谳之权、毁我朝公正之信。”
顾柷身形一滞,接着略略地松开了安懋的前臂,
“那太傅以为如何?”
安懋淡然回道,
“臣无定谳之请,唯有讯勘之求。”
顾柷直觉不对,他缓缓地直起了身,重新对着安懋的头冠问道,
“太傅何求之有?”
安懋展臂上扬,将手中之物捧得更高了一些,
“臣请旨,独调五百金吾卫离禁,彻查莲目使臣一案。”
彭锡明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天子朝自己投来锐利一瞥,继而笑道,
“朕的彭卿原来这般多才多艺,能鉴画赏曲不说,连驱车听讼竟也不在话下。”
彭锡明单膝一跪,抱拳应道,
“陛下谬赞,末将文只雕虫,技仅屠龙,所负之才非‘君子六艺’,实恐用非经国。”
顾柷心想,这哥们还挺会自作多情。
朕本来就没想用你治国啊。
“彭卿谦逊。”
顾柷一甩袖子,撇下安懋,朝那辆七香鸾车迈步而去,
“棘寺之吏,无须多才。”
小皇帝踱至轮辕旁,笑盈盈地朝侧一指,道,
“有‘埋轮’之直即可。”
彭锡明微微一凛。
昔年东汉顺帝时,大将军梁冀专权,朝政**不堪,汉安元年,顺帝选派张纲等八名专使巡行各州郡,余人皆受命之部,唯独张纲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上书弹劾梁冀十五条大罪,京都为之震动。
“陛下所指,亦是孔圣人所论,末将自当谨记在心。”
顾柷朝自己指的地方瞧了一眼,不禁疑惑道,
“圣人何尝论及此道焉?”
彭锡明恭敬应道,
“《论语》中云:‘大车无輗,小车无軏’,意指人主赏罚之于驭众,譬若輗軏所以行车,衔勒所以服马也。”
“是故舆无輗軏则不可行,人无孚信则不可重,陛下手指车辕,即是要末将秉以无私之心而断以公正之案,末将自然承顺圣意,不敢有负陛下所托。”
顾柷心道,这哥们撇清得倒快,自己一点儿麻烦都不肯沾。
背后却也执意劝朕不可轻易猜疑太傅,可见其中缘故还不止现在表面看到的这些。
“彭卿精通‘四书’,朕心甚慰。”
小皇帝一面说,一面从花团锦簇的七香鸾车上摘下一朵红芍,随手便簪到了彭锡明的发上。
接着又退后一步,半似欣赏半似恶作剧般地看着彭锡明嘻嘻笑道,
“既如此,这五百金吾卫,朕便准了太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