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逆TXT > 玄幻小说 > 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 第十七章 乐至无怨
    皇城根儿底下养起来的资深票友顾柷终于实现了在西苑紫光阁的西面唱上一出的小目标。

    虽然既不是穿越前的小礼堂,也不是原来时空的“内部电影”,但到底是搭在西苑里的戏台。

    古往今来,能在西苑里作了皇帝,还能在自己搭的台子上随心所欲地演上一段的又有几人呢?

    顾柷一面很有成就感地朝四下挥手,一面不无惆怅地想,

    可惜这小皇帝的身体底子实在是薄,自己方唱了一段便觉得心慌气短的,倒白费了这一把好嗓音。

    要是搁在穿越前,朕唱这么一段,才刚刚算开了嗓呢。

    “陛下!”

    四周喧哗声止。

    顾柷放下手,笑眯眯地朝声音源头看去,紧接着便是狠狠一愣:

    ——陆……陆峥嵘?!

    或许是顾柷的面部表情太过外露,吴仁仁见小皇帝神色有异,忙迎身上前,走至戏台边恭敬道,

    “陛下,安大人来了,让奴才扶着您下台来罢。”

    顾柷怔怔地看着安懋那张肖似陆峥嵘的脸,忽然间,他的心底冒出了一个荒谬到近乎可笑的念头。

    ——这个所谓的架空王朝,不会是陆峥嵘和吴仁仁为了耍自己,在影视城里搭起的一个拍摄棚罢?

    吴仁仁看着小皇帝阴晴变化的脸,小心翼翼地复开口催促了一声,

    “陛下?”

    顾柷转过头去瞪了吴仁仁一眼,故意恶声恶气地喝骂道,

    “滚!没见朕唱得正开心吗?”

    吴仁仁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安懋静静地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神色寂然,谁也瞧不出他此刻在想些甚么。

    顾柷骂完吴仁仁,立时将枪口对准了那张和陆峥嵘一模一样的脸。

    坚持运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方法论看待问题的大盛天子近乎凶恶地在心底咬牙切齿,

    如果这真是一个你们联合起来耍我的圈套,陆峥嵘,你就是等到下辈子都别再想拍任何一种题材的影视剧了!

    “太傅以为朕方才唱得如何?”

    安懋与小皇帝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倾身作了一揖,

    “臣不敢答。”

    顾柷有些意外,

    “太傅为何不敢答?”

    “臣昔读《史记》,得闻古之明王以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而是将欲以乐为治也。”

    安懋说得和缓,字字言辞恳切,又句句似意有所指,

    “古人云:‘正教者皆始於音’,是故舜作五弦而以歌南风,夔始作乐而以赏诸侯。”

    “如今陛下作此天子之乐,自是意在效仿上古明君,言德之无不施也。”

    “《书传》又云:‘治定功成,礼乐乃兴’,礼乐乃圣人之所乐,帝王之所教也,既为帝王德操,臣又如何敢答陛下这一问呢?”

    顾柷盯着安懋因俯身而前倾的冠帽看了片刻,心道,

    这家伙言谈倒是了得,说着普通话还能带着一种天生的古韵,的确不像是现代人能刻意伪装出来的。

    顾柷笑了一笑,追问道,

    “那太傅以为朕的歌词作得如何?”

    “臣不好答。”

    顾柷挑了下眉,

    “哦?太傅为何不好答?”

    “古人云:‘歌以咏怀’,臣不知陛下所歌何人,所咏何怀,故而不能答也。”

    顾柷笑了一下,同网文里所有时空的穿越者一样厚颜无耻地做了一回文抄公,

    “此戏名为《衣冠风流》,朕方才唱的这一段,正是桓温带兵入朝,谢安向褚太后主动请缨,与王坦之去新亭拜迎桓温的故事。”

    顾柷又笑了一下,这回的笑是真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这一出还不是这折戏里顶好的,不过顶好的一段由朕唱来也不合适。”

    “所以太傅说不知朕所歌何志,也是情有可原啊。”

    安懋直起了身,看向天子的目光锐利如炬,

    “陛下谱戏,犹如成王作《颂》,虽不知陛下志其所哉,但臣等闻之,无不谓战战恓惶,唯恐有负陛下善守善终之愿也。”

    顾柷被这目光刺了一下,心中又冒出一句十分不雅的京骂。

    朕刚才唱的不是桓温和谢安的那档子事儿吗?

    怎么这家伙一下子就把节奏带到周成王头上了?

    而且周成王作《颂》,不是为了感慨昔年周文王无奈被商纣王囚于羑里,然后以此戒己,决心要励精图治吗?

    顾柷的内心在崩溃地嘶吼:

    现在这到底是在演哪个桥段?

    是在演简文帝让桓温效仿周公,还是在演孝武帝让谢安不要效仿周公?

    这里能不能有人给朕一句准话啊?

    顾柷一边崩溃着,一边又试图用平静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崩溃,

    “朕与周成王终究不同。”

    安懋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殿内四周立着的金吾卫,

    “如何不同?”

    顾柷被安懋的下意识反应逗笑了,暗道,这家伙的胆子也太小了,朕都特意选了“谢安新亭迎桓温”的戏段来唱了,他怎么还怕朕“壁后置人”下黑手呢?

    莫非是觉得这大盛天子的心胸尚不及桓宣武么?

    “朕崇儒礼佛,而成王何敬哉?”

    “即有礼乐之兴,亦是受政周公,祀戎皆柄于他人,而成王坐享其成,如何能比得朕乎?”

    安懋直落落地与小皇帝对视着,他的目光细密密的,像是藏着棘针的絮棉,一眼就能把人的灵魂扎出个窟窿似的。

    “礼乐之义深远,陛下不应以儒佛二道妄意轻之。”

    冒牌灵魂天子顾柷默默吐槽,怎么所有时空的老师都这么喜欢居高临下地说教啊?

    “何为深?何为远?”

    “乐至无怨为深,礼至不争为远。”

    顾柷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无声地替安懋念出了这句话在《史记》原文中的后半句,“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

    “太傅有‘袒腹’之才,”

    顾柷开始觉得此时召见安懋是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这家伙同吴仁仁不一样,一说话就知道是个不好吓唬的,

    “朕敬服之。”

    安懋复作一揖,

    “不敢,孟圣人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陛下若因臣之腹章而矜重于臣,恐怕朝中那等怨而相争之人要群起效仿‘岐伯蠲肠’之术了呢。”

    顾柷默默吐槽道,把“岐伯剖腹蠲肠”这么接近现代医学的典故化用到《孟子》上真的合适吗?

    莫非此书作者是个中医黑?

    “太傅言重了。”

    顾柷强自按捺着给古代人科普现代科学的冲动回答道,

    “手足致用,而腹心致命,孰轻孰重,孟圣人如何能不清楚?”

    “再者,王光焘之流,想必太傅也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罢?”

    安懋答道,

    “天子手足,臣何能妄论其措也?”

    顾柷一听就知道这又是个化用,

    “《礼记》中云:‘若无礼,则手足无所措;耳目无所加,则进退揖让无所制’。”

    顾柷淡笑道,

    “朕听得明白,太傅虽面儿上讲的是个‘不敢’,但实则是在说王光焘无礼呢。”

    安懋直起身,

    “‘王光焘无人臣礼’出自陛下金口,臣不过是引《孟子》与《礼记》中言,将陛下所言稍加修饰而已。”

    顾柷的心很累,这家伙别是在化用“文过饰非”那四个字来说朕的不是罢?

    “朕前几日心绪不佳,一时失言罢了。”

    安懋复行一礼,像是在怕小皇帝再开口似的抢回道,

    “臣知陛下神思不宁,故而今日特进一份珍礼奉上,以贺陛下万寿之庆。”

    顾柷心下一松,既而喜笑颜开道,

    “如此甚好,太傅快快献上便是!”

    安懋应了一声,直起身道,

    “此礼份量颇重,臣请旨,召殿内两名金吾卫与臣同去引礼。”

    顾柷立刻应允,并笑道,

    “朕瞧着彭将军力气不小,不如让彭卿与太傅同去。”

    彭锡明即刻领命,朝顾柷与安懋分别行过礼后,领着另一名金吾卫同安懋往殿外去了。

    顾柷目送着安懋走出殿外,随即侧头对吴仁仁喝道,

    “你这奴才好不领事!”

    “太傅大病初愈,手持重礼,你也不教几个内侍帮衬着太傅先把寿礼抬进阁内!”

    吴仁仁心下一惊,忙跪下赔罪道,

    “是是是,是奴才一时不察,慢待了安大人。”

    顾柷见吴仁仁磕头如捣蒜,又面露惊惶,不似作伪,这才将他的话信了三分。

    “行了行了,快起来将朕扶下台去罢!”

    吴仁仁如蒙大赦,忙站起来上台拥住小皇帝,嘴上却还不肯歇地问道,

    “陛下兴致未尽,要不再多唱一会儿……”

    “唱什么唱?唱什么唱?”

    顾柷全然不顾殿内众目睽睽,恶声回道,

    “朕唱了那么多,该听的人一句也没听进去!”

    “朕要是再唱,这脾气再好的谢安都快变成桓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