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酥宝,你一个人吗?岸锦呢?”厉承勋还是改不了侄子小时候的乳名。
“承勋叔叔,我都多大了,别叫我小名了,”金玹知挠挠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小蝴蝶这段日子考试,在学校寄宿。不过听说叔叔今天要来,下午上完课会赶回来。”
一边说着,一边把厉承勋往屋内领,又问:
“小豪和璀璀呢,最近还好吧。”
“好得很。小豪和傅柠在国外留学,幸好还有个璀璀留在我和你爷爷身边,”厉承勋露出个感叹的笑容:“……幸好你婶婶,还给我留了个璀璀。”
金玹知安静地将他领进屋里,给他倒了茶。
厉承勋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茶,手机响起,是璀璀打来的,问他到了华园没。
厉承勋对女儿说:“到了,到了,真啰嗦。已经坐下来,茶都喝了两杯了。”
又将手机交给金玹知:“这丫头,非要跟你说话。”
金玹知接过电话,那边传来堂妹的声音:“玹知堂哥,你记得帮我好好照顾爸爸。”
璀璀不大,十岁不满的小人儿,却已俨然有股子当家的味道了。
说话的语气,却像极了当年的苗优婶婶,话不多,冷冷静静,温温柔柔,任何事情都能做得稳妥。
金玹知说了几句,挂了电话,正要将手机递给叔叔,无意看到了手机的屏保照片——
拿督府的花园里,苗优婶婶站在海棠花里,冲着镜头,拈花微笑。
笑得能让人的心都融化掉。
他没忘记,那年承勋叔叔因为苗优婶婶的病,两人暂时搬到了郊区住下。
那段日子,两人在郊区的小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尤以海棠最多。
后来搬回拿督府,苗优婶婶喜好未改,又在拿督府的花园里种植了不少海棠。
经她手培育出来的海棠花,饱满丰裕,明艳动人。
金玹知的目光从照片上收回来,将手机递过去:
“婶婶真的很漂亮。”
厉承勋唇一动,也扬起骄傲的光泽:
“是啊,都说璀璀好看,可要我说,比不上她妈妈一半。”
金玹知看厉承勋风尘仆仆,旅途疲惫,说:“承勋叔叔,你刚下飞机,应该累了。房间准备好了,不如先去睡会儿,等你醒了,岸锦也差不多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吃饭。”
厉承勋点点头,由侄子陪着上了楼。
金玹知推开房间门,见他进去,目光落在他鬓发中的银丝上,忽的出声:
“承勋叔叔还是忘不了苗优婶婶,是不是。”
时间可以带走一点伤痛,但,心头的那道疤,到底还是永远横亘在那儿,无法消失吧。
厉承勋脚步一驻,瘦削的后背微微颤动了一下。
半会儿,才转了半张脸,侧颜,唇微勾起:
“怎么可能忘记。”
字句里沁着遗憾的叹息。
“我好想她。”
“每一天都在想。”
“我以为,已经过去两年了,会好一点,可惜……我还是做不到。”
“有时我想,要是能让我再看她一眼,活生生的她,我死了都甘愿。”
他垂下头,缓缓走进去,却听金玹知再次喊住:
“叔叔,等一下。”
他跑到隔壁房间,不一会儿,拿着什么过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厉承勋。
厉承勋看到侄子手里的玉镯,一怔:“……这个不是你妈妈常戴的镯子吗?”
“嗯,妈妈让我送给你。”
“送给我?”厉承勋一疑,不明所以。
金玹知点头:“这镯子叫欢颜,是爸爸当年从一个古董商那儿买来送给妈妈的,陪了妈妈很多年,说这个镯子很有灵性,能给带给人幸福,妈妈说她现在已经很幸福了,别无所求,希望欢颜也能给叔叔带来幸福开心。”
厉承勋平日不信这些,婉拒:“你妈妈一直戴着的东西,我怎么好拿?”
“这是妈妈的意思。”还有半截话,他没说,他感觉,这次妈妈邀请承勋叔叔来华园玩,大半原因,就是为了将这个欢颜送给叔叔。
既然是嫂子的好意,厉承勋也不好拒绝可,终于,接过来:“谢谢你妈妈了。”
“那您先休息吧,吃饭的时候我来喊您。”
金玹知关上门,站了会儿。
妈妈旅游前,将欢颜放在家里,说是让他交给来潭城的承勋叔叔。
妈妈不太喜欢佩戴珠宝首饰,但,这个玉镯,妈妈戴了很多年。
小时候,他也曾好奇地问过妈妈,为什么从不戴别的首饰,一直以来,只戴这个玉镯。
妈妈说,因为这是爸爸送给她的礼物呀。
他这才懂了,过会儿,妈妈又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说除了是爸爸送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镯子很神奇。
他问怎么个神奇法。
妈妈说这个玉镯能够让人看见记挂的人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哪怕,对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他当时以为妈妈骗小孩子。
但,不管是不是说笑,现在,这一刻,他希望是真的。
真心希望这玉镯能像妈妈说的有神奇的力量,能让承勋叔叔开心一点。
……
房间内,厉承勋将欢颜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却又怕不小心摔了,干脆又压在枕头下面。
旅途劳顿,又和侄子闲话家常半天,确实是累了。
比不得年轻时了。
其实,他也不过才四十出头。
但苗优去世后,他泻掉了精气神。
如今,他越来越能理解爸爸为什么总是念叨着哥哥的妈妈唐梧去世得那么早,将自己一个人留在世界上了。
因为,落单的那个,真的很可怜。
他唇边泛起几许自嘲,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又习惯性地将手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就像这两年一样,仿佛她还躺在自己身边。
他知道,苗优已经尽力陪自己很久了。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他应该知足了,不是吗?
可他偏偏没法知足啊……
还剩下那么一大段人生路,他一个人,再看不到她,怎么走啊……
纵然花了两年的时光,他还是不习惯看不到她的日子……
想着想着。
渐渐,意识模糊,进入睡眠。
视线内,仿若夜幕降临,黑黢黢的一片。
不多时,意识也渐清明。
他看到前方的黑色仿佛一张幕布,往两侧撩开。
光亮透过来。
他顺着光走过去,黑暗尽数散开,看到一袭身影坐在落地窗边的轮椅上。
竟然是年轻的自己。
在潭城下榻的酒店里。
那时的他,还不良于行,眉眼还带着戾气与不甘,正坐在轮椅上,冷冷俯瞰着整个城市。
应该是刚成立SK,来华国想要报复霍慎修的那段时光。
他宛如空气站在年轻的自己身后,知道自己做梦了。
却没想到,会梦到年轻时的这段日子。
正在这时,门开了。
他盼了多时的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厉少,该吃饭了,我让服务生把饭菜送上楼吧。”
轮椅上的他却烦躁回答:“不吃。”
他以为自己幻听,不敢置信地循声望去——
只见苗优推门进来,站在门口。
她也还是年轻时的她,还是他的秘书。
身穿素净的套装,长发绾在脑后,衬得一张脸娇小冰清。
眼底深处,充斥着他以前从没注意过的关心。
他失了魂。
苗优过世后,他只梦过她一次。
那是给她办完丧事后的某一天,他梦见自己走到她种下的海棠边,看见她穿着生前喜欢的一袭青色长裙,站在花下,用一贯的静若湖水的眼神看着他,说:
“承勋,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从此,就再没与她在梦里相遇过。
隔了两年,今天再次梦见了她。
……苏蜜的那个镯子?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小酥宝刚给自己的东西。
小酥宝说,这个镯子能带给人幸福……
难道就是这个?
无论是不是,他没多想,冲过去就将思念的人抱在怀里,却抱了个空!
虽然遗憾,但他却已经满足了。
只要能看见活生生的她,就行了。
够了。
够了。
他流着泪,心里燃起希望。
生活又有了奔头。
门口的苗优被拒绝,还是默默走进来,站在轮椅后面的不远处,安静陪着轮椅上的自己,眼神温和而坚定。
厉承勋走近她,抬起手,顺着她脸颊,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形下,温柔摩挲她的轮廓,泪里含笑:
“苗优,谢谢你这一生的陪伴。现在,由我来陪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