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除了他大体上了解这段历史的走向之外,还因为他知道此次领军之人多铎与豪格,皆是目空一切的好大喜功之辈。
他们两个的为人,不仅一贯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而且皆是胆大妄为,急躁冒进之辈。
黄台吉派他们来,或许是想利用他们两个喜好猛冲猛打的特点,营造一种不取宁锦不罢休的态势,然后给关宁锦的明军施加一种空前的压力,好叫他们拼命向关内求援。
但是,他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杨振这个最大的变数,或者说还是低估了杨振可能带来的变数。
当然了,这也怪不得黄台吉。
毕竟黄台吉再怎么心机深沉、能掐会算,再怎么老奸巨猾、多谋善断,他也绝不可能算到,那个已经通过祖大寿向石廷柱表露出了归顺大清之意的松山总兵杨振,是一个穿越客。
不过,自以为了解历史大势并且了解多铎和豪格为人特点的杨振,还是估计错了。
他以为,多铎与豪格两个人可能会需要三五天的时间,来商讨和决定满鞑子大军的进攻方向,甚至可能会先拔掉乳峰岗卡在松锦之间的这个钉子,然后在决定行止去向。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十月初三日上午,原本驻扎在小凌河北岸的满鞑子大队人马,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松山城西几里外的驿道上。
杨振一听见夏成德派人送来的这个消息,便立刻与总兵府的一众属官,赶到了松山西门的城头之上向西眺望。
站在西门外新修的高大瓮城之上,杨振一行人根本不需要使用千里镜,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满鞑子行经松山城外的大队人马车炮。
满鞑子重兵云集松锦,声势浩大,然而他们既没有主动去攻锦州城,也没有前来围攻松山城,而是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沿着驿道浩浩荡荡往南开去。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清虏轻视无视松锦诸城官军,竟至于如此这般境地,简直是,简直是把我等当成了土偶泥塑一般!”
杨振请杨朝进主管督理军法处之后,杨朝进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松山城的城头之上了。
原本监军内臣就有这样的权责,只是他与杨振约法三章在先,担心杨振多想,之前不便去做督战的事情。
现在有了杨振明确叫他督理军法的由头,杨朝进便不再忌讳了,别的事务他也不管,只管督理军法。
连着几日,他专门带人纠察各门各部玩忽职守擅离职守的事情,倒叫整个松山城的城防一下子整肃了不少,同时让他自己也终于进入了监军的角色。
此时,他站在杨振的身边,眼睁睁看着满鞑子的大队人马大摇大摆地从城外通过,根本不把被他们抛在的城池放在眼里,而城头上守卫着的不少人却因此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杨振听他如此说,转过头对他说道:“满鞑子故意如此做作,实际上是想诱我守军抛弃坚城屏障,出城追击他们罢了。若真出城追击,便中了他们的奸计。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得此刻一时之辱,方有将来海阔天空。”
杨振这么一说,杨朝进的脸色算是恢复了一些,只是仍旧不住地摇头叹气。
而同样紧跟在杨振一边的西城守将夏成德闻言却说道:“正是如此。都督所说乃是正理。满鞑子一贯奸狡异常,他们以有备而示无备,正为引我出击。我有坚城重炮可以凭借,出城与战,岂不是以敌之长,攻己之短么?”
听见这个话,杨朝进看了看夏成德,而夏成德也看了看杨朝进,随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老张,你看此番满鞑子分兵南下的人马,大概有多少人?”
杨振知道,这个时代的军中宿将,自有一套他们在战场上观察和估算敌方人马数量的方法。
当然了,杨振自己这个冒牌子的宿将除外,所以他干脆去问跟随在侧的张得贵。
张得贵再一次手搭凉棚往西眺望,从南看到北,从山岭中隐约的前军看到滚滚南下的队尾,沉吟了片刻,扭头对杨振说道:
“观其队伍浩荡,南北绵延数里,可知其兵马之数,当在一万三千人上下,不会低于一万两千人,也不会超过万五千!”
杨振听见张得贵郑重其事地这么说,一时有点哭笑不得,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得贵这么估算下来,其中可能存在的误差,竟然达到了三千左右,要是这么打仗,那打的可真就是一个糊涂仗了。
杨振看了看张得贵,见他不像是在说笑,又扭头看了看夏成德以及夏成德的部将们,见他们正冲自己一本正经地点头。
这时,杨振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年代打的仗,恐怕还真就是糊涂仗了。
与此同时,对于孙子兵法上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说法,在这一瞬间,他也有了新的领会。
古代兵法这么强调知己知彼,把它摆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上,恰恰说明了在古代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按一万三千人算吧。这么看来,满鞑子当是把他们的大军一分为二了,其中一半,想必要留下牵制松锦诸城,我们眼前的这一半,想必是要南下去攻宁远了。”
杨振这么一说,杨朝进、方光琛、张得贵、夏成德等人皆是点头。
这些人都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比一个精,只是大家地位有差别,有些话不方便直抒胸臆罢了。
满鞑子不打松锦防线上战略地位重要的锦州,也不打战略地位同样重要的松山,那就肯定不会去打什么杏山、塔山、连山。
因为这几个地方的得失,根本无关乎大局。
既然如此,那么满鞑子分兵南下,一定是去打战略地位更加重要的宁远城去了。
留下一半大军在松锦之间,是为了牵制松锦前线的兵力前去救援,同时也是为了诱使或者迫使关内的明军出关来援。
“都督,满鞑子可能去攻宁远城,早在吾等意料之中,前番军议之上,都督已经说得甚是透彻明白。只是接下来咱们应当如何做,还要都督早下决心。毕竟宁远城关乎辽左全局,地位非同一般,一旦失陷,辽左恐全局败坏!”
跟着杨振一同来到西门瓮城之上查看鞑子军情的方光琛,看见满鞑子兵威鼎盛,滚滚南下,不由地为自己的父亲辽东巡抚方一藻捏了一把汗。
原本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的样子不见了,反倒变得关心则乱,一脸忧虑。
杨朝进听见方光琛这么说,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杨振,等待杨振定下决心。
“方谘议,杨公公,杨某已有腹案,两位大可以放心,宁远城若有危险,我杨振绝不会坐视不管!”
杨振这么拍着胸脯刚说完,就听见身边的夏成德又突然说道:“都督,宁远城乃是锦州祖大帅祖居之地,亲朋故旧多在城中,宁远城如有危险,祖大帅也必不能,必不会袖手旁观。”
夏成德说到这里,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杨振,并且停顿了片刻,但他看见杨振似乎不以为然的样子,很快就上前两步,凑近了杨振,低声说道:
“末将的意思是,满鞑子攻宁远,其中恐有诈。咱们该如何做,看看锦州祖大帅即可。祖大帅若是岿然不动,则说明宁远城并无失陷之风险。我们只观锦州军的动向,就足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了!都督基业来之不易,何必要为他人火中取栗?”
夏成德凑近了说话呼吸可闻,他散发出的口臭,让杨振一阵反胃,但是杨振却也听出了夏成德话里的含义。
这个夏成德的确是有私心,可是这个私心,对自己来说,尤其是对自己的将来而言,却未必是一件坏事情。
“夏副将既然有话,何不堂堂正正说来?”
夏成德凑近杨振所说的那些话,声音不大,但是跟在杨振身边的诸人,还是听了个隐隐约约。
其中有些话,落在杨朝进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格外刺耳,于是他忍不住对夏成德拉下了脸,叫他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一点。
然而夏成德看了一眼杨朝进,却撇嘴一笑,应付道:“末将只是提醒都督,满鞑子素来诡计多端,救宁远小心有诈。”
夏成德是松山副将,与杨振参谋军情,的确是他的分内之事,杨朝进也无可奈何。
“好了,夏副将的提醒,我心里已经有数,救不救,怎么救,到时候诸将听令而行即可。”
杨振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肃容看着夏成德,直到夏成德点了头,方才脸色一缓,转而对众人说道:
“难道救宁远就一定要去宁远吗?我看未必。满鞑子可以围点打援,咱们又何尝不可以围魏救赵呢?”
杨振说的这些话,让杨朝进、方光琛等人时而恍然时而茫然,一时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城头上安静了下来,只有秋风吹动旗帜,哗哗作响。
杨振伸手,从亲兵队长郭小武的手里取过来一支千里镜,又细看了看满鞑子南下大军队尾的车炮辎重。
透过千里镜,他终于看清了先前李守忠所说的皂镶白的汉军镶白旗旗号,看清了汉军镶白旗队伍中间属于乌镇超哈牛录负责掌管的一辆辆巨大炮车。
每辆炮车上都覆盖着红色的炮衣,将巨大的炮身遮住,但从其显露于外的轮廓来看,与松山城城头上屈指可数的重型红夷大炮极为类似,想必正是满鞑子自铸的重型红衣大炮即所谓天佑助威大将军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