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寿从锦州城来到红螺山这里召见刚刚返回辽西地界的自己,本就已经让杨振感到非常惊讶了。
但是,让他更加惊讶的是,或者说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祖大寿反复地为自己当年做过的一些事情辩护了一番后,竟然拿出了一封劝降意图十分明显的信件。
杨振没有再去翻看写给祖大寿的信件内容,但是从信件里面夹带的附片内容就可以猜得出,写给祖大寿的那封信里会是什么内容了。
不外乎是叫祖大寿这个已经投降过黄台吉的辽东总兵官,从中说降杨振,或者是试着劝降杨振。
当然,杨振看到了那个所谓御笔附片之后,一方面惊叹于黄台吉的想象力和无孔不入,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慨叹这个黄台吉的心胸,倒也真是不一般的大。
自己前不久刚刚渡海袭击了满鞑子的后方,杀了他的人,烧了他的城,甚至还干掉了一个宗室黄带子固山贝子博洛,可是黄台吉却仍旧想着招降自己。
而且还黄纸红字地写着,只要自己率部投降,就仿照东江诸将先例,给自己王公世爵。
怪不得投降的文官武将如同过江之鲫呢!
黄台吉的这个胸襟,或者说这个开价,的确是比崇祯皇帝,比大明朝这边,来得狠多了,或者说慷慨多了。
可惜的是,黄台吉的这个媚眼,却完全是抛给了瞎子看。
如果问,崇祯十二年的山海关外,谁是最不可能投降满清的人,那么排在第一位的这个人,一定非杨振莫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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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了杨振自己之外,却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或者说能够断言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
最起码祖大寿是不知道的。
杨振看了朕字开头的御笔附片之后,久久沉默不语。
他搞不清楚祖大寿的态度,也暂时没有想明白自己若是当场拒绝了会有什么后果。
不管自己是不是当场拒绝,只要自己接了信,看了信,自己就有了嫌疑,同时就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检举揭发出去了。
更何况,自己真的要去检举揭发这件事情吗?
检举揭发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好处呢?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杨振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他又看了看那个附片,先是故作沉思状,随后就将那个附片撕碎,顺手塞到了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取了水囊,喝口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时,一直在一边盯着杨振的祖大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从杨振的手里要过了那封石廷柱写给他本人的书信,三下两下撕碎了塞到嘴里,一样就着水,咽了下去。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祖大寿当先开口说话。
“本镇说了,怎么选择是你的事情,终归是人各有志,如果你要走,本镇绝不阻拦!过大凌河往北,就有石廷柱的人马,石廷柱就是写信的人,到了广宁城,你也必受重用!但是——”
说到这里,祖大寿脸色极为郑重地说道:“但是,本镇决不允许你在松山开城投降!你可以带着你的人马走,但是松山城是大明的,是辽西的,锦州城还在的时候,松山城决不能落到了东虏的手里!”
祖大寿说出的这番话,让杨振本来渐渐已经清晰的思路顿时又混乱了,心说:“你祖大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人格分裂,你到底是降没降过黄台吉啊?”
杨振心里腹诽着,看向祖大寿的目光里自然满是疑惑。
祖大寿见杨振疑惑,于是接着说道:“本镇之所以来见你,不过是为了偿还石廷柱的故人情分!我祖大寿在锦州的作为,时常受人诟病,但我问心无愧!
“这些年来,本镇镇守锦州,与东虏只有一河之隔,却没有过河进攻东虏,并不是本镇与东虏之间有了什么约定,而是事出有因。
“一来,敌强我弱,守尚且有不足,攻则徒增伤亡而已。二来,当年大凌河一事,本镇仅带了身边之人用计逃回,大量部将亲族落入东虏之手,本镇率军进攻,岂不是陷他们于死地?!
“本镇不是骑墙,而是进退维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战也不是,降也不是,进则置亲族将士们于死地,退则有负于祖家列祖列宗二百余年世受大明之国恩!于本镇而言,只盼能维持住今日之现状于不坠,死守在辽西,死而后已!”
祖大寿说完了这些话,见杨振仍旧看着他,叹口气,继续说道:“松山若是有失,锦州则撑持不了多久,所以贤侄你若要走,本镇不拦你,你带什么走都可以,但是不能将松山献给东虏!”
“不会,大帅尽可放心,晚辈即便有什么想法,也绝不会将辛苦经营的松山城拱手献给别人!”
杨振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所以此刻显得平静了许多,说完这个话,见祖大寿狐疑地看着自己,于是接着说道:
“晚辈与大帅想法相近,不过是想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充其量也只是想给我父留给我的部属,广宁后屯卫的弟兄们,拼命挣一份前程而已!
“且莫说今后何去何从,并不是晚辈一个人所能决定得了的事情,就算晚辈一个人能够决定征东营的前途命运,眼下也仍旧言之过早!”
“言之过早?”
祖大寿骤然听见杨振最后说出来的这个话,原本沉闷的表情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好奇与兴趣。
“没错。古语云,胡虏必无百年之运。晚辈也曾盘算过,自万历十五年努尔哈赤起兵征战,至辽事兴起,到今日,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这五十多年间,女真胡虏之运势,的确有如天助,然而又能如何呢?”
杨振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见祖大寿显然很有兴致继续听下去,于是就又接着说道:
“即便现在,女真胡虏如日中天,可是仍旧被挡在松锦以北,僻居于辽东一隅,在辽西不能寸进!那么日过中天以后呢,女真胡虏的运势,又会如何呢?
“正所谓日过中天,如同人过半百,盛极必衰,接下来会如何,已经不言可知了!女真胡虏的运势,难道还能强得过当年一统四海的蒙古不成?顶住了这几年,就必然转衰了!”
“你这小子,怕不是在胡言乱语,你又如何看得出东虏运势将衰?”
祖大寿以为杨振能说出些什么东西来呢,结果杨振却说出了这番话,叫他一时大失所望。
他之所以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实则是他对完全押注在满清这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大明朝毕竟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文明已久,不是现在崛起于辽东的小小建虏能够比拟的。
若是现在的所谓满清一直僻居在辽东一隅,自己坐拥重兵数万,却投了过去,将来史书留名,岂不徒惹后人讥笑?
“大帅可知东虏国内的实情?”
杨振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胡诌,但他见祖大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心想不如半真半假地给祖大寿传递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帮他坚定一下日后抗清的信心,于是继续引导祖大寿往有利于抗清的一面联想。
而祖大寿显然对这些问题的确有兴趣,听了杨振的问话,不假思索地回答:“略有所知!”
听见祖大寿这么说,杨振心说,你略有所知就好办了,于是紧接着说道:“当今女真之主,也就是所谓的满清之主黄台吉,身体痴肥过甚,必有暗疾,不出数年,必暴毙!那时候,方才是做出选择的最佳时机!
“若其新主英武明睿,则我辈可以当个从龙之臣,若其主少国疑,或有叔王功高震主,则应了胡虏之运不过百年之说!”
杨振半真半假地信口胡诌到这里,看见祖大寿皱着眉头,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于是添油加醋地接着说道:
“晚辈出击东虏敌后,先后逮了他们多个牛录章京、甲喇章京、梅勒章京,大帅可能还听说了,晚辈还逮了他们一个宗室黄带子,就是固山贝子博洛。
“晚辈从他们那里,刑讯所得了许多东虏宗室秘辛,是以知道这些!左右不过几年光景即见分晓,晚辈还年轻,事关麾下将士前途命运,何不等一等再做选择?”
“无稽之谈,真是一派无稽之谈!既是刑讯所得,又岂能轻易采信?难道你松山城数千人马的身家性命,就押宝在这些刑讯所得的秘辛之上?!”
祖大寿对杨振所说的这些话,没来由地一阵火大,倒不是他希望胡虏运势长盛不衰,也不是他非得盼着杨振率部离开松山,而是杨振说的这些东西,居然让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对他来说,大明朝的国势最好继续坏下去,但却也不能太坏了,如果太坏了,坏到完全无力支付巨额的辽饷也不行,真要如此,他拿什么养兵?
与此同时,满清那边的国势最好维持现状,既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最好是既没有能力拿下松锦防线,同时也不会被大明朝这边一口气灭了。
只有这样,他们祖家以及以祖家为首的辽东将门,才能够牢牢地挺立在辽西的地面上维持自己的地位不坠。
可是他也清楚,这样的平衡恐怕保持不了多久,但是杨振所说的短短几年之后就会有重大变化,却又让他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