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崔久回来的时候,距离芸草儿的离开,大约不到一盏茶的光景,两人进来也不点灯,只在暗中在窃窃私语,我一直在想这件奇怪的事情,也没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忽然杜平提高了声音,忿忿的道:“这废物命好得简直离谱!芸草儿是谁?天仙儿一般的人物,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崔久“嘘”了声,道:“你小点声,别吵醒了他!这位楚公子与龙先生那一战,咱们虽没见着,可是龙先生叫咱们进来抬他的时候,龙先生满头大汗的样子,咱却是见着了我瞧这位楚公子不简单,还透着些古怪,龙先生、少主好像都恨他,又好像都护着他,少主命你将芸草儿请来,我原道是少主自己受用,谁知……咳,咳咳……别说你我兄弟,便是杨舵主又何尝有过这福分?”杜平“哼”了一声,又吸了吸鼻子,道:“这屋子里可真香,一定是芸草儿身上的……你闻见了么?”
我也生出同样的疑问:“一个又穷又懒的臭小子,忽然得到天仙般的青楼名妓的垂青,而始作俑者,还是当下声名最显赫的青龙门的少主人?这么古怪的事情,莫说我当局者迷,便是围观的人也是一头雾水……”我将身体尽量松弛下来,不再去想这个疑问,我需要睡个好觉,养足精力去迎接明日的到来
明日如约而至,变成了今日晨起崔久如往常一样取来早点,将我的那份往我床头一放,至于受了重伤的我怎样才能将这早点吃下去,他们是不会理睬的,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身份,他们对于我的身份的猜疑,并不会让他们高看我一眼,因为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琵琶骨被洞穿的废物这仅仅只是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也仅仅只为他们日复一日的仰人鼻息的日子增添了一些趣味,就如一个人忽然暴毙街心,立马会有很多人围观,围观的人会议论纷纷,然而也只是围观,也只是议论,这围观是一种好奇心,这议论则是一种洞察世事的洋洋自得,或者感叹生命无常的自我哀伤,死的人在这纷纷扰扰的议论中,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一日一如往常,我的面儿上也一如往常,内心却备受煎熬,迫不及待的等待夜晚的降临,等待那蓄谋已久的“明夜子时”
华灯初上,当从大堂传来迎接今晚第一位客人的第一声吆喝时,我忽然傻了眼,因为那位冯师兄出人意料的来到了房中他一进来,自己搬了椅子,放到床边,慢慢坐了下来,崔久取来小凳放到冯师兄椅子旁,杜平沏好了茶端来放在小凳上,然后两人垂手立在冯师兄身后我半睁眼睛瞧着,心想:“两个下人端茶递水,曲意巴结,他泰然受用之时,可有想起进屋之前,他也只是在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苦苦守护?还是正因适才的苦守,才有此时的泰然?”见三人一切停当,我才道:“冯师兄这时大驾光临实在令人意外,不知有何吩咐?恕在下无礼,不便起身相迎”冯师兄用茶盖慢慢拨动茶叶,呷了一口,道:“龙先生临行之前,再三叮嘱冯某,一定要照顾好楚公子前些日子那几位不速之客,骤然来访之后,冯某心下惴惴,唯恐怠慢了公子,更惧龙先生回来责罚,明日先生即归,冯某不得不加些小心,所以特来陪陪公子”
我捂住胸膛伤口,道:“冯师兄是龙先生臂膀,即便怠慢了兄弟,龙先生回来也一定不会责罚,更何况在师兄悉心照料之下,兄弟好得紧”冯师兄瞧着我捂伤口的手,道:“应少爷是我青龙门少主,他在这里莫说只是喂人喝些春药,便是杀个人,放把火,冯某也不敢过问,更不敢管,他的心意,我们做下属的,向来不敢稍有忤逆”我道:“那是自然,大户人家的少爷,原比乡野村夫尊贵得多村夫的头断了,是小事一桩,少爷的手指头破层皮,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村夫一日洗八回澡也是臭的,少爷八日洗一回澡也是香的,大概放出个屁来,也香得要命”冯师兄点头道:“公子之言,洞察世理”他冷峻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容,“少主待公子还算不薄,难道不是么?”我道:“应公子待区区在下,简直比对亲爹还亲,在下感激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冯师兄道:“少主虽给公子喝了眼儿媚,却也命杜平请来芸草儿给公子解毒,在冯某想来,这该是一桩好事才对,公子却自残己身,差点一命呜呼,实令冯某费解”我道:“你又不是我,你认为是好事,我却认为是坏事”
冯师兄点头道:“人各有心,心各有见,勉强不来”我道:“正是这个意思”冯师兄道:“好在龙先生明日便回来了,先生回来后当然能护得公子周全,冯某也能卸下肩上的担子唯恐再有不速之客来访,这最后一晚,冯某少不得打扰一番,与公子作彻夜之谈龙先生人中龙凤,向来赏罚分明,他交代下来的事,冯某一定有始有终,半点不敢马虎”他的来意再明显不过,马上就可以交差了,绝不能在这最后一夜功亏一篑
一个精心制定的计划,可能因为他的小心,他的“彻夜之谈”而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我忽然有些心灰意懒,淡淡的道:“师兄愿意长谈,在下原该奉陪,只是胸痛难当,委实没有精力”冯师兄道:“楚公子尽管歇着,冯某坐坐便是”我道:“师兄自便”我露出一脸痛苦的神情,将失望之情尽数掩藏,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想道:“芸草儿说,我跳窗的时候一定要跳的快,至少要比冯承平摆脱拦截赶来的速度要快现在瞧来,不要说跳窗了,大概连床也跳不下去了”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顿,有时候你心里的事情越多,时间反而会过去的越快,当你从自己的心事中猛地惊醒时,会发现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岁月不经意间的流逝,总是那么快,快得不可思议芸草儿口中的“明夜子时”,在“咚——咚咚”的更声中悄然而至,我心中猛地一紧,然后感到一阵恐慌,脑中千军万马厮杀般的思绪,都因这恐慌而消失得干干净净“咚!——咚!咚!”更声如雷,仿佛每一声都震在我的心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计划纵然失败,也无非一死,好了不起么?这个样子活着,比死又好多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好像平静了一些
更声在夜空中余音未尽,窗外忽然亮了起来,杜平眼尖,失声叫道:“失火了!”崔久道:“好……好像是宝库……”火光刚一亮,似已安睡的天香阁瞬间醒来,未曾安歇的人,本已安歇的人,也在瞬间做出了反应,来回奔走的脚步声,夹着呼唤声,瞬间划破了寂静的夜色我心道:“来啦!”作出被吵醒的样子,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吵?”冯师兄稳稳地坐着,淡淡地道:“大概上回的客人没有见到公子的面,心有不甘,又夤夜来访”我打个哈哈,说道:“有趣,有趣,师兄说话真他妈有趣极了”若是一脚能将他踢出十万八千里,我绝不会只踢十万七千九百九十九里,若非他守在这里,骚乱结束的时候,我很可能已在高墙之外了,这时听他说话含沙射影,阴阳怪气,忍不住口无遮拦起来,他却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不再说话我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可施
宝库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喝骂,很快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第一组已被发现,已经和青龙门动起手来从青龙门人众呼叫声中,可知邯郸八虎已经悉数到场远远的只听青龙门的人大声呼喝,来犯之敌却寂寂无声,刀枪斧剑碰撞之声不时作响,忽然间碰撞之声密如连珠,然后又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有些令人窒息那边情况不明,我心里忍不住想:“难道这一组这么快就全军覆没?还是邯郸八虎如此不经打?”斜眼向冯师兄瞥去,只见他双目似闭未闭,仍如一个佛法深厚的老僧一般安然而坐
那阵安静很快便被密集的利器破空声打破,我知道这声音是利箭在空中快速飞行的时候所具有的独特的声音,这种声音的出现,也让我知道,名号里有虎的不一定虎虎生威,名号里有猫的不一定温驯可欺,邯郸八虎真的不经打,所以那人数不详,立场不详的弓弩手现身了!“明日子时,救你脱困”的计划,好像进展的很顺利,我应该很高兴才对,但是再看一眼坐在我床头的冯师兄闭目养神的样子,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琵琶骨未被洞穿之前,便是两个冯师兄坐在这里,我也不会太在意,可惜我的琵琶骨已被洞穿,更何况在不久之前,我还照着自己的心口刺了一刀,虽然侥幸未死,却也废上加废,即便冯师兄不在此处,从床前到窗前的距离,对我来说已经无异于蜀道之难了我不禁苦笑起来,心道:“你们一切都计划好了,有围点的,有打援的,有先发的,有断后的,费尽千辛万苦把船停到了渡口,却为什么会想不到,这个渡河的人压根就上不了船?”就在我思潮如涌的时候,门外走廊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一点也不轻,反而很重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