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后世的考古工作者在发掘古墓时遇到唐代某位喜欢写日记的侍卫墓葬,没准儿能看到小竹片上写着“武德四年九月,三王于朱雀门献捷,楚王深夜买醉”。
巧的是,如果再对比一下当时某高祖皇帝的起居注,或许还会发现在这一天老李也喝多了。
当然父子俩并不是一起喝的,一个在淑景殿,一个在平康坊,快乐程度完全不同。
但心情其实差不多。
喝的都是闷酒。
“陛下,您醉了,臣妾扶您去安歇吧?”
彼时的淑景殿内响起妇人温柔的话语,可还不等落下,便被一声怒喝打断。
老李瞪着发直的双眼,不爽的哼道:“胡说!朕没醉!连你也敢质疑朕了吗?谁给你的胆子!混账东西!某xx你个oo……”
好吧,讲道理,单就酒后的状态而言,老李家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愧是老李的种。
今日长安无宵禁,夜间的平康坊较白日里还热闹,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但也有不和谐的,如淑景殿这般。
右翊卫车骑将军谢叔方搂着一个姑娘正调笑着经过西曲伶人榭时,便被其内捂着脸哭泣奔出的女子给撞了个跟头。起身时,就看到内间红着小脸叫嚣什么“本王有的是钱”“敢瞧不起本王”“杀你全家”之类的李智云。
“呀,竟是楚王殿下当面?”
前者急忙行礼,而后也不去找乐子了,干脆利落的把怀里的姑娘推向这小醉鬼,同时笑眯眯的入内,扶起翻到的酒案为其倒了杯酒,笑道:“殿下怎地孤身来此,未在宫中饮宴?”
“唔,是,是叔方啊……”
李智云眯着眼睛瞧了整整五息,才想起来对面之人的名字。
谢叔方本是万年县人,当初李秀宁关中起兵时投入娘子军中。而后娘子军整编,他凭借家中的关系走后门进入唐王六军,这些年在三川征战,倒还是走李智云的路子才又调回了长安,在右翊卫当值。
所以严格说起来,某楚王还是他的“恩主”,说话便相对随意了许多。
“宫里那酒宴早就散了!哼,有那几位在,这酒宴如何能爽利自在!不如本王自己寻些乐子!”
李智云攀着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姑娘,黑着小脸酒到杯干,不爽之情溢于言表。
谢叔方知道他说的“那几位”都是谁,闻言便笑着转移话题:“麾下还未恭贺殿下入了政事堂,将来您可得照应着麾下哈……”
“砰!”
酒案被猛的一拍,抬头时便见李智云已是瞪起了眼睛,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放恁娘的屁!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狂悖羞辱于本王!”
“啊?”
谢叔方有点懵,一脸的莫名其妙。
他实际比李智云大不了几岁,平日里整天和一群兵卒粗汉在一起,哪里能想明白政事堂这几个字怎么就羞辱到这货了。
但他与李智云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从小就心思活泛,见状也不辩解,慌忙点头应是,举杯自罚。
“是麾下说错话了,某自罚三杯,为殿下赔罪!”
这也不能提,那也不能提,实在找不到话题的他这次干脆也不说话了,只闷头倒酒。
他不说,李智云说。
“……政事堂,嘿,政事堂!本王在三川这两年,兢兢业业,做了多少事?若无本王安抚后方,安有云中之捷?
还有洛阳,唔,他李世民围了三个月,打下来了吗?是我!是我第一个杀进皇城,活捉了王世充!可到后来呢,他们三个一个个成了太尉、司徒,掌管整个政事堂!却叫本王进去听命?
说什么‘受命之君,非有德不王’,阿爷他有德吗?优柔失断,议法不从,他有个屁!逼急了,本王xxoo……”
“殿下,您醉了!”
不等这货说出点儿更劲爆的话,谢叔方便赶忙递过一杯酒,堵了这厮的嘴,同时冷下脸来,赶那尚不明所以的姑娘出去。
再听下去,可就害了人家了。
包厢的木门被关紧,挡住了其内的醉话,却挡不住渐起的阴云。
相较这两处地方的杯盘狼藉与冷语呼喝,彼时在另一处的交谈场景就和谐多了。既没有骂街声,也没有冲天的酒气,仅仅是有人拍了桌子而已。
“你说什么?那王世充被刺,竟是你派人唆使……”
宜春宫阁楼上,李建成俯身瞪着眼睛,看着身下歪在躺椅上啃柿子的疲懒青年,牙花子都要呲出来了,沙包大的拳头挥来舞去,最后狠狠揍向自己的大腿。
在他身侧,李世民也是长大嘴巴,不明所以的瞧向某杠精,而后便皱眉诧异道:“这不对呀,三郎你既杀了王世充,今日又何故去救那……”
“老二你先憋说话!”
不等前者问出心中疑惑,李建成已是气咻咻的去扯了某杠精的脖子,怒吼道:“你发什么疯?你可知就因此事,阿爷借题发挥,多少人被流放发配!韦郎中多强干的人,此番也遭你连累,外调他处!你这混账……”
他这样一说,李世民也反应过来,他手下的独孤彦云和杜君绰,搞不好也是因为这事儿才被发配去了幽州,顿时也与他大哥同仇敌忾。
可不等他把手摸到某杠精的衣领上,便被一只黏糊糊的爪子给拍了回来。
李大德一脸嫌弃的把那半个被他大哥拍掉在衣襟上的柿子丢去旁边,顺手在李建成的身上擦了擦手,而后便翻着白眼把裴矩当初给他提的建议说了一遍。
“……现在看来,父皇对关陇世家的防范之心未必就比我少。只是他的手段更直接,一有机会便下手打压。但现今的情况毕竟与当初关陇八大家当政时不同了,裴、薛、柳、王等世家借着咱们起兵扶摇直上,正是想取代前者利益的时候。这一次父皇虽惩戒了独孤氏,可连带也收拾了韦氏、杜氏等,算是两边打了个平手。但是……”
某杠精一边组织着语言,尽量让两位兄长理解何为阶级对立,一边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若是父皇每次都这般直接下手,万一下一次只涉及了其中一方。试问,另一方能忍住不落井下石么?一旦矛盾爆发……”
“唔,怪不得你今日要为窦建德求情!”
很明显,对面这两位的理解能力比他本人高多了。
都不用解释的太清楚,李建成便已经想到了后面,接过话头道:“引新的勋贵阵营入朝,固然能暂时平息眼前的纷争。可等到这些人站稳了脚跟,渐渐分出了派系,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这是早晚的事儿!”
另一边的李世民哼道:“自古文臣惜名,武将贪功。人之欲便如野草,其根难去,火烧不尽!为君者,只要保证公平,不偏不纵,哪个敢冒头,打下去便是了!”
“哪有这般简单?为君者,更要谨言慎行,若人家守法尊纪,你又怎能无故打压?正如汉之霍光,贪权若斯,宣帝不也容其善终了么?”
“那是宣帝懦弱,且朝中根基不稳,若他有武帝那般手段,霍光又安能起势?”
“二郎你只看到武帝强势,却不知他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
好吧,有些跑题了。
李大德初时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面看着这俩还没走马上任就先起了争执,便是满头黑线。
这俩人到现在还没明白问题所在。
“哐!哐!哐!”
忍不住敲了敲旁边摆水果的木案,待两人扭头,后者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们两个,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不是说朝中纷争之事?嗨,要某说,三郎你也是操心太多,臣子们争便叫他们争去!上位者只须公平以待……”
“二哥!”
李大德再次打断李世民的话,而后决定把某件事提前挑明,便并指点向李建成,哼道:“大哥我问你,现在在你麾下参谋政事军务的都是哪些人?背后是哪几家?”
“呃……这个,”
后者微微一愣,颇有些不自在的瞥了老二一眼,便踟蹰着说道:“便是荥阳郑氏,河东裴氏……呃,还有,那个柳氏……韦氏、李氏、杨氏,舅舅那边,姑姑那边……”
“行了,不用说了!”
某杠精摆摆手,又转向老二,挑眉道:“二哥该你了!”
“还有某的事儿?”
李世民同样有些不自在,有种当着别人的面泄露底牌的感觉。但面对两人的目光,便也只好耸了耸肩,故作无所谓的哼道:“便是辅机他们家,还有杜氏、房氏、段氏……”
“所以,明白了吗?”
等后者话音落下,李大德便一脸严肃的看着对面茫然的两人,忽然压低了声音一脸诡异道:“你们就没发现,现在正渐处对立的两方,正好是你们二人的手下么?”
夜风吹过。
对面的两人忽然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