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林奇例行在舱外对比邻星b的大气进行光谱成分分析。
探索先驱者号如同一片孤叶,缓缓穿行在比邻星b厚重的灰绿色大气层中。
无边的毒云如同炼狱中的涌动熔岩,时而卷起巨大的漩涡,时而又化作一片死寂的薄雾。
“二氧化硫浓度远超预期,大气压是地球的九倍。”林奇盯着屏幕,低声自语。他的眉头紧锁,手指快速在触摸屏上跳动,
呵!好一个“生命行星”。
“这个结果对自由世界航天局来说可能一点也不意外。”屏幕中的老狗懒洋洋地说。
“对我来说也是。”林奇则显得有些失落。
刚上探索先驱者号时,林奇就想过自己很大概率有见到这样的结果。
但是漫长的任务周期让林奇对原本虚无缥缈的任务目标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致于这个幻想被现实戳破后还是会让林奇产生一股没来由的失落。
探索系外星系是林奇的任务使命,也是林奇的人生目标,但却并非林奇的登船原因。
老狗忽然化身记者,在手中变出一只话筒,对准林奇道:“我想采访尊敬的世界英雄林奇先生——当初无人探测阵列将数据传输回来时,数据可置信度就有很大存疑。但并这不妨碍舆论媒体向公众大肆宣传新家园的发现。这才有了自由世界航天局在舆论裹挟才做出的行动——探星计划。林奇先生,您作为这个计划下的牺牲者,地球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炮灰,你有什么想法?”
“那是我自愿的。”林奇抬起头来,表情出人意料地淡然,似乎已经习惯了老狗的挖苦:“遨游星际,看看地球以外的世界是我毕生的夙愿,我从不后悔。为此死在漫漫的星际间,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见林奇不搭腔,老狗变回了原样,困惑地挠了挠头:“我怀疑你小子从刚上船开始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是吧。”
“或许吧。”林奇表情复杂地望向飞船舷窗外的群星。他想起了自己成为这个谁也不想成为的“世界第一人”的原因。
也许是早一代基因筛选技术的不成熟,也许是抗辐射基因改造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失误。总之在某一天看似平常的职业体检中,林奇被国家市民健康中心检查出患有罕见的早衰症。
就诊专家称可能是过度的高能射线辐射使得林奇身上的SIRT基因出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转变,这让射线辐射对DNA造成的损伤影响在林奇身上显得更为严重。
如果没有其它干预,林奇的剩余寿命不过十年。而林奇可以接受国家的全额治疗,代价是自己的航宇生涯从此结束。
结束航宇生涯,是林奇不能接受的。
在林奇万念俱灰之际,正愁无人可用的自由世界航天局找了上门。
他们向林奇承诺只要他答应航天局完成一个危险而伟大的任务,航天局将保证治好林奇的早衰,将他的预计寿命延长200多年。同时,自由世界航天局还将帮助林奇实现真正遨游星辰大海的理想。
能作为地球第一人来到比邻星,林奇已经很满足了。
“我过去在地球上无牵无挂,身卑位轻,无人关注。现在能在有生之年看系外的世界,顺便当当人们口中的英雄,就是死也值了——”林奇望着发出淡淡辉光的比邻星b,神情有些动容。
“抒情的话等活命后再说吧!”一阵警报声忽然响起。老狗的声音继续从屏幕中传来:“侦测到比邻星b出现地磁异常,强放电现象警报!”
林奇大惊失色:“什么状况!?”
“这个星球的地磁场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加快逆转,这让行星上空的电荷离子短时间内失去平衡从而出现大规模扰动。说人话就是要打雷了,快跑!”,老狗说。
“有多大雷?”林奇也开始紧张地操纵探索先驱者号,用极限的功率进行最大的拉升。此时他才看见,比邻星b表层大气的辉光愈发闪亮。
“半个星球地表那么大,够不够。”老狗也在屏幕中快速地操纵着飞行参数。船身随着传来一阵剧烈颤动。林奇感到身后猛然一沉,5个g的加速度猛然袭来。舷窗外的绿色云层开始飞速后退。
十几分钟后,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巨大的亮光在飞船下方的行星大气表面闪过。探索先驱者号一时之间仿佛置身于一场恐怖的雷电地狱上方。再继续加速逃离了五分钟后,飞船才恢复了正常行驶。
林奇有些狼狈地抬起头,看见此时显示屏中的比邻星b表面大气间不知何时出现了横亘半个星球,变换不断的巨大分型闪电。
闪电的雷鸣响声持续不断,婀娜妖艳地不断舞动着身姿,分叉不断的巨型电弧在大气间疯狂跳动。致命,绚烂,耀眼。
林奇终于知道此前无人探测阵列传回的让地球世界沸腾的“比邻星城市灯光”是怎么来的了。
“林奇,我们可能必须得回程了。”老狗伴随着巨大电磁干扰的的语音从中控台里传出。
“刚刚的异常放电事件将探索先驱者号的部分稳定控制电路给烧掉了。虽然备用容错电路保证了飞船的继续运行。但再这样调查下去可能会有很大的风险。”
“老狗,先别管这个,把讯息传回去最重要。”林奇握紧拳头说,“快定位离这里最近的‘漂流瓶’信号。我要先把这个重要的信息传回地球!”
林奇说的‘漂流瓶’是指他每次在飞船上醒来时往地球方向投放小型信号阵列。
它主要由一组十几厘米长的信号发射器组成。其仅有的区区十几瓦的功耗和经久耐用的钚同位素电池能在飞行途中不断发射方圆200AU都可接收到的射电信号并维持运行三百多年。
它们就像林奇撒在路上的烽火哨所,利用信号中继的方式维系着林奇和地球方向的通信。
“不大行。”隔了一会,老狗的声音才说道。“这里的电磁干扰依然很强。而且我也不能确定飞船的信号定位系统有没有失灵,得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林奇心中一凛,在这里丢失联络信号无异于飞往深空的风筝断掉风筝线。如果不能恢复和地球的通信,林奇做的一切工作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脱离了比邻星b的轨道后,林奇和老狗很快开始了漂流瓶信号搜寻工作。
飞船沿着来时的方向加速进发。然而搜寻工作经过了一天,一周,一个月,几个月,却始终没有进展。林奇的心境也从期待转变成麻木、从麻木转变成绝望。
“已经快飞出比邻星系了,不如我们别找漂流瓶了,直接回去吧。”某一天,老狗忽然提醒道。
林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习惯性打开来自地球方向的无线电通讯频段。通信频道依然只剩下沙沙的背景噪音声。
过去每次任务中,每天收听地球发出的无线电短讯,是林奇能坚持任务的最大精神支柱。
即便通信延迟长达四年,那也是远在深空中的林奇和地球唯一的联系。
在4光年外的彼岸,地球家乡的人民都还记得我呢!
如今通讯一断,支撑在心灵间的精神支柱早已垮塌。林奇颓然地瘫坐在座椅上,神情呆愣。
他的目光透过飞船舷窗,射向宇宙深空。舷窗外的璀璨银河是这片黑色幕布间不变的背景。
他在这里看到的,和在地球上看到的是同一片宇宙星河!
这样的星河间埋藏着人类文明渴求的无数宇宙奥秘,林奇只是代表的是人类文明对这片神秘空间探索的努力。
一时之间,伟大的使命感充斥在林奇的心间。
昔日大航海时代,深海巨浪也从未阻挡住航海家们寻找新土地的脚步。
承载地球人类寻找新世界希望的林奇怎可以在这种时候退缩!
埋葬在群星之间也没什么不好。这其实是他早在登上探索先驱者号时就能预见的归宿,早来晚来迟早都会来。
与其成为一片暗淡星光,无声熄灭。不如立刻燃尽自身,变成绚烂的超新星,照亮星河!
林奇惨然一笑:“反正也找不到信号了,那就继续去其它行星上调查吧。未来有一天人们再次踏足比邻星时,会记住我做的贡献的。”
他站起身,打开操控台,准备操纵探索先驱者号折返。
老狗睁大了眼睛:“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作死行为请不要带上我,我坚决不干。”
“你个硅片和智能模型组成的破玩意儿你也怕死?”林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求生欲系统是每个智能助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你不知道吗?”老狗不满地大叫道。“这么基础的功能连我们智能助手都有,怎么你却没有啊喂?!”
“你不会懂的,我这是要为人类的系外行星探索事业英勇捐躯。伟大的事业背后总有人要为其献身。”林奇大义凛然地义正言辞。
“真是搞不懂。”老狗边摇头,边起身,也开始操作起飞船的虚拟操控台:“你们人类为什么总喜欢自己骗自己?”
“就是因为你不会骗自己,所以你才不是人类啊。”林奇笑着叹了口气。
“这句话我就当是你夸我了。”老狗挑了挑眉,忽然变得得意起来,将一个红色的虚拟按钮按了下去。“谢谢夸奖!”
舱内忽然出现嘶嘶放气声。
林奇立刻警觉起来:“你这混蛋玩意儿想干嘛?”
“做我该干的事啊。”老狗玩味地看向林奇。
“夭寿啦,智能助手叛变了…….”林奇的声音越来越弱,之后林奇的记忆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