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今年雪来得格外晚,近年关才下了第一场。
侯府的门大敞着,门前扯了几里地的红毯,一路扯到长街尽头。
这日,便是长定侯独女姜莱大婚之日。
内室,姜莱正坐在妆台前,脸上看不出情绪。
丫鬟小荷终于耐不住了,将梳头的婢女支了出去,这才低声开口道:“姑娘,您开口说句话呀,别闷坏了自己的身子。”
细碎的雪花仍旧飘着,洋洋洒洒。
闷?她现在可没工夫闷,那个所谓的“弟弟”正穿着新郎官的衣服等着她呢。
姜莱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
“姑爷的确是个不着调的,前几天才抬了个烟花柳巷的女子回家。可姑娘嫁过去好好管教,他想必也会有所收敛,姑娘不要太过伤心。”
小荷口中的“姑爷”,正是当朝二皇子裴钰。
她看着自家姑娘一言不发,忧心壮了胆子,一时口不择言。
“小荷,隔墙有耳。”
“时辰快到了,扶我出去吧。”姜莱戴上最后一支钗,扶上小荷递来的手。
小荷暗自舒了一口气,这场婚事好在可以有惊无险地进行下去了。
自打看到姑娘用尽了办法拒婚,她真担心姑娘趁人不注意就溜了。
姜莱瞧出这小丫头的心思,露出一个算不上真心的笑:“放心,先前拒婚不成,现下我不会偷跑的。”
话毕,她心里生出一股子悲来。
二皇子指名道姓要娶她,便是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曾经还是他的阿姐,如今二人竟要结成夫妻,姜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姜莱本是长定侯独女,真正生在锦绣丛中的大小姐,却实打实地没享过几天福,自小就被带到西北大营吃沙子。
这二皇子裴钰,便是她在西北捡来的一个野孩子。
当时只看他无依无靠着实可怜,便先放在侯府养着,整日里追在姜莱身后喊阿姐。
直到四年前,景穆帝一道诏令公布天下,裴钰是流落在外的皇子,乃是他西巡时与西域女子所生。
彼时老侯爷已经携着老夫人驾鹤西去了,姜莱统共在这世上余下这么一个弟弟,却也不得不撒手。
那时候不过十六的年纪,她接过老侯爷留下的赤风营四处征战,二人便是再没了联系。
几天前,魁星族又在边疆煽风点火,姜莱带着赤风营前去迎战。
本应是手到擒来,不知怎的那蛮族似乎提前知晓了她的作战计划,害赤风营折损了六千精兵。
景穆帝大怒,再加上燕州知州陈焕文递折子弹劾赤风营通敌,还说找到了什么信件证据,赤风营一众人便都入了狱。
她和一众出生入死的兄弟,便都背上了叛国的名声。
只是听说二皇子半夜往宫里跑了一趟,第二天景穆帝便改了注意,给两人赐了婚。
裴钰这一番做法是什么道理?
姜莱着实看不明白,只在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大黎多年来重文轻武,现下边疆无人可用。
若是把她嫁给这个无依无靠的皇子,兵权自然是收归天家,她还可以继续带兵打仗,一计解两难。
而景穆帝万万想不到,这个他最放心的儿子,其实也是个扮猪吃虎的狠角色。
外头不时传来吹吹打打的动静,接亲的花轿已经到了侯府门前,只等着新娘子上轿。
姜莱用尽了办法还是没能将婚事推拒掉,眼下却仿佛坦然接受了,众人倒是都觉得稀奇。
“外头来的是谁?”
小荷在右侧扶着她,手不自觉紧了几分:“是二殿下亲自来的,二殿下在外头说娶了姑娘是他的荣幸,就该亲自来迎才是。”
姜莱的心沉了沉,面上却更是更冷静了。
恐怕不是什么荣幸,只怕她跑了才对,他父子二人的好谋划岂不功亏一篑。
小荷看着自家姑娘过了这么些年苦日子,现下连婚事也由不得自己,不由得红了眼眶:
“姑娘还是宽心些,到时候府中大小事宜有小荷替姑娘操办,姑娘还是该骑马射箭就骑马射箭,谁也不能碍着您。”
姜莱看着小丫头替她打抱不平,不免多了几分怜爱:“路还长着,走着瞧便是了。”
裴钰逼得她无路可走,焉知她就不能把昭王府这滩浑水搅得更乱些?
在前方豁出命的士卒,都因为一点没由来的疑心背上通敌的骂名,到现在还在地牢里等着她为他们洗清冤屈。
军营里的人都是刎颈之交,哪个不是托付了身家性命。她空有一腔悲愤,却连替他们伸冤都做不到,怎能不恨?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为赤风营正名,把一众将士都捞出来。
这样想来,借裴钰的手一用也并非不可,至少目前打消了景穆帝对她的怀疑。
想到这里,姜莱向小荷招了招手,悄声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荷似乎是惊了一下,而后抬眼望向姜莱,满是怀疑。
得到她家姑娘的肯定后,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做,一溜小跑闪身堙没在人群中。
姜家早已没了高堂,一众琐碎事宜便也省去。
姜莱缓步进入正厅,便是盖着头纱挡不住她生得极美,影影绰绰露出来的正是一张含春玉面。
若是如寻常女子般温婉俏丽,那么美则美矣,只是少了生动。
她这张脸却平添几分英气,仿佛一张美人画忽的活过来了,叫人一眼瞧去便是道不尽的故事。
正厅里围了不少人,本来各自交谈着,见到新娘子出来却都噤了声。
“还道这女将军该是个青面獠牙的粗人,怎么生得这样标致?”
“不晓得,不过老侯爷和老夫人先前都是出了名的玉人,生个女儿自然也是仙姿佚貌。”
随后,不知谁带头开始道喜,姜莱就在一众祝贺声中出了侯府大门。
她只能瞧见盖头下一方天地,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人骑着马,想来就是裴钰。
喜娘已经在马车边候着,正想扶着新娘子上车,周遭却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声音:“将军果真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子,与烟花柳巷的贱妇共侍一夫也忍得下。”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盯在那个男子身上,而后又看热闹般等着姜莱的反应。
裴钰前些天在怡乐坊乱逛,抬了院里的头牌顾伊墨回府做侍妾,在禹州大街小巷闹了个人尽皆知。
话里的恶意太过明显,显然将她与歌妓放在一起比较。
姜莱瞧不见他,凭直觉却觉得来人并不一般。
在这种场合唯恐天下不乱的只有两种人,一是蠢到家的蠢货,二是有意而为之,这男子显然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