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七月,n市的天却阴阴的,三十几度的高温,人在没有空调的地方待一会,都会觉得身上黏糊得难受,像被扒了皮的芒果。空气里的湿气好像已经到达了某种极限,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好来洗清一下这些日子压在人们心头的烦闷。
赵菀青走进门店的时候,姜晚正在埋头在台式电脑的屏幕后和干巴巴的米饭作斗争。
盒饭一荤一素还送个汤,只要十块,当然味道和价格是匹配的。
其他同事们都去另一条街上的自助烤肉店了,走之前也有人问姜晚去不去,她只说要留下看店。
门店规矩是必须要留一个人的。
这倒不是同事们故意排挤她,如果赵菀青在的话,估计又会说她小气,都工作好几年了,一百五一个人的自助烤肉也舍不得。
有人在吗
听到人声,姜晚放下筷子,将目标从米饭转移到来人身上。她从台式电脑的屏幕后抬起头,身子也跟着动起来,正预备将手边的资料递过去拖延点时间,好让自己再多塞两口饭——再难吃也是花了钱的。
您有什么需求买房还是……
她的后半句断在看清来人脸庞的那一刻。
一双锋利的桃花眼,温柔时桃花似水,生气时桃花也能杀人。几年不见,这双眼睛好像比之前更多了些沉寂。
姜晚第一反应是想逃,但是她卡在狭小的座位之间,店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帮忙,她只好微微垂下头,木然站在原地。
赵菀青的脸上亦有些错愕,想来也是认出了她。
姜晚突然觉得刚刚塞下去的米饭有些如鲠在喉。
好在这几年锻炼出的职业素养使得她又挂起了死板的微笑,您有什么需求可以跟我说,我可以给您推荐。
她变脸变得太快,赵菀青先是一顿,反应过来后不由得嗤笑一声,语带嘲讽：怎么装不认识还是说你脑子被车撞了失忆了
装傻不管用,姜晚将手边的资料放到桌前,坐下来拿起筷子预备重新跟那盒饭作斗争,公事公办的语气从台式电脑后传来,和天气一样变得有些闷。
现在是午餐时间,您不急的话可以稍等一会,等其他人回来为您服务。您要是着急的话,可以去别家看看。
听见后半句赶人的话,赵菀青不由得哼了一声。
她环顾一周,走上前几步,瞟了眼姜晚的盒饭,是快餐店卖的那种廉价泡沫盒饭,茄子和鸡肉看上去一个颜色,旁边还摆着一碗淡的跟清水一样的紫菜汤——没看见蛋花。
大概率不超过十块。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姜晚面前,要是阳光晒得进来,赵菀青的阴影估计要将姜晚全身都笼罩。
我们都分开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小气怎么,跟我分手之后,过得还不如从前了
如果其他人问起姜晚,为什么门店明明没有拖欠她的工资,她还是日日吃这种十块钱盒饭,她一定会说减肥或者省心,但是赵菀青知道,或许这样的原因会占一点点,但是最主要原因就是,姜晚一贯的精打细算。
姜晚心想,她过得这样不好,赵菀青或许在心里暗暗嘲笑她,或许会想她就是活该。
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截然相反。
姜晚只是端起没有蛋花的紫菜汤喝了一口,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机械的重复,您有什么需求
赵菀青无语,冷冷睨着她。
风扇不知疲倦一圈又一圈左右转动,像在两人之间看一场好戏。
最终还是赵菀青先败下阵来,姜晚的执拗她很多年前就见识过了,眼前这人要是狠下心来,谁都融化不了这层坚冰。
她只好先退一步,再次提起自己来的初衷。
我要租个大点的地方给员工当宿舍。
大约多少人
十来个。
地段有什么要求
别太吵,你看着找。
您的预算大概在多少呢
没想好。
眼看赵菀青被问得眉头越皱越紧,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甚至语气已经隐约不耐烦起来,姜晚就知道这趟来大概率是赵菀青临时起意,心里还没有大概的框架,只是想随便看看,没准备定下。
她在桌边的一摞资料里翻了翻,抽出一叠传单,起身递给赵菀青。
您先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依旧是恭敬又公事公办的语气。
赵菀青不接,双手环胸,居高临下俯视她,有些刁难的意味。
你们就是这样接待客户的我进来这么久,连口水都没有
这话可以说是故意找茬,但姜晚并不恼,她遇见过很多更难搞的客户。
她走到饮水机旁边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水,恭恭敬敬放到一边待客的小沙发前的桌子上,又将资料整齐摆放到水杯边,对着赵菀青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姜晚态度和软,赵菀青又哼了一声,趾高气扬踩着红底高跟鞋到沙发上坐下,随意翻看起姜晚给的资料。
她确实是要租个地方,今天谈的这笔生意很顺利,送完客户时间还早,恰好在这里看见房产中介的门店,一时兴起就想来看看。
随便翻了几下,赵菀青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旁边人的身上。
她借着余光打量一旁垂首的姜晚,着装大概是职业要求,在这大夏天还穿着长袖长裤的衬衫西裤,头发大部分被随意地扎在脑后,两鬓的头发被汗打湿粘在脸颊上,可能是嫌麻烦,脸上一点妆也没带,素净得宛如一朵小白花。
和她记忆里的样子,一半相符一半相反,真真假假恍如梦境。
赵菀青将胸前的头发捋到耳后,顺手掐了掐耳后的软肉,感觉到轻微的疼痛,终于确信这不是梦。
她下意识想笑笑,侧头只看见姜晚的下半身,这才发现姜晚一直站着。
一人坐一人站,好像她真是什么不相干的客户,随意来拿点资料,谈一笔生意,然后就再无瓜葛。
赵菀青突然觉得气闷,没好气来了句,站着干嘛你们门店不让坐着跟客户说话吗
姜晚从善如流坐下,她熟悉赵菀青的狗脾气,最好顺着来,在同事回来之前赶紧打发走这尊大佛。
可赵菀青还是不满意,她将宣传册丢在桌上,往后一靠,在心里蛐蛐,以前怎么没这么听话
姜晚亦在心里琢磨起赵菀青来——
既然是要租房给员工,那她的公司福利待遇还不错,应该已经初具规模她们分开的时候,赵菀青的创业已经有模有样,现在到这来约莫是要开个新公司看她的精神气,这几年应该过得很不错。
姜晚在心里笑自己,她有那样的父母那样的家境,怎么会过得差,她该多为自己担心担心才是。
她这样想着,脸上就带出来几分不显的笑意。
赵菀青正悄悄盯着她,看见她微翘的唇角,像狗一样往前凑了凑,语气是刻意掩饰的傲娇。
怎么看见我这么高兴
赵菀青自己都不知道,她语气里藏了几分难以分说的雀跃,甚至还有一丝丝讨好的意味。
以前也是这样的,每每吵架冷战,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方,表面上各玩各的手机,实际上赵菀青一直悄摸注意着姜晚,只要她的表情稍微和缓,赵菀青就像狗闻着肉味一样凑过去拉她的手。
小晚,不生我气了小晚别生气啦……
眼前这张脸比记忆里那张脸成熟很多,她也已经不是她的小晚。
姜晚不接她的茬。
在姜晚的再次沉默中,赵菀青总算明白,谈公事她还给几句公事公办的糊弄话,谈私事她就是一块油盐不进的木头。
赵菀青抬手指着宣传册,语气凉凉,一副大款的架势。
我觉得这套就不错,我想看看。
话音刚落,一群人嬉笑说话的声音已靠近,姜晚的同事们已经吃完饭回来了。
看见沙发上坐着的赵菀青和姜晚,几个同事调笑姜晚又接上了生意。
姜晚对那些调笑的话充耳不闻,叫住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年轻小姑娘,吴涵,这位小姐想去看下临云小区的房子,不如你开车带她去吧。
转头对上赵菀青不满的神情,姜晚表情冷淡无辜,赶在对方发难之前开口,我没车。
她只有一辆淘来的二手电动车,实在难以想象开惯豪车的赵菀青戴着头盔坐在她后座的样子。
赵菀青心里却知道,话或许是实话,但不想陪她去,也是真的。
赵菀青瞪了她一眼,拎着包就走,我还有事,有空再来。
同事们见怪不怪,有许多这样的客户匆匆来匆匆走,说着有空再来,其实不会再来。
吴涵反而安慰起姜晚来,小晚姐,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来,没影响你吃饭吧
姜晚摇摇头,将桌上的水杯丢进垃圾桶,心里也在想,不知道赵菀青还会不会再来。
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盼着她来还是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