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欢纤瘦的脊背绷紧,踟躇着不敢上前。
“公子,若欢心甘情愿退婚,别无所求。”
她只得再次强调,只盼能解了这婚事,裴晏和谢清晚便能够放过她。
半晌无人回应。
若欢抬眼看去,却只瞧见冷白如玉的指节放下了车帘,遮住了那张清隽谪仙般的脸。
抱伞的路平知晓自家公子身子不适,此刻恐怕已经没了耐心,若非见这姑娘与三少爷有牵扯,根本不会在此停留。
他劝道:“姑娘还是先上车吧。”
若欢仍是迟疑不定,她不知道跟裴晏离开的下场会不会像被方浮玉囚禁一样惨。
“她不愿便罢了。”车内裴珩清冷俊雅的面容上多了一丝隐忍,他额角青筋微跳,眉心微蹙,拨动佛珠的手指无意识加快,丝丝缕缕的疼意游走在四肢百骸,似要将他整个人一点点蚕食殆尽。
明明还未至满月,为何竟突然提前发作了?
见抱伞的书童闻声便跳上车,似要立刻就走,若欢慌了,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了车辕,“我跟你们走。”她要活着,要救爹娘阿弟和沈氏族人的性命,不能再落在方浮玉的手中。
浅淡的血腥味混合着药香弥漫进车厢之中,裴珩身上的疼意忽然一滞,紧接着胸口的位置剧烈跳动起来,跃动得似要穿破皮肤,朝这股药香扑上去。
裴珩用指节抵住欢跃的胸口,淡漠昳丽的凤目浮上丝丝缕缕的寒意,神色晦暗不明的看向那截莹润白腻的手腕上。
路平见自家公子未曾作声,便示意沈若欢上车。
若欢扶着车辕动作极快的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里,她生怕会被抛下,再次落入方浮玉手中。
方浮玉满脸阴沉的盯着若欢爬上马车,恨恨地握紧手中的蛇皮长鞭,见马车要走,他忍不住迈步,终究是按捺下,满眼不甘的看着马车走远。
若欢一进车厢就嗅见了冷寂清苦的檀木香,不知为何她胸口突然急促跳动了几下,似鱼跃水面,她秀眉轻隆,只觉胸口好似有小虫子爬过一般。
若欢扶着车壁坐在了另一侧,与裴晏隔着较远的安全距离,等胸口那股躁动平息,她才抬眼去打量裴晏,得以窥见他的全貌。
不可否认,裴晏的皮相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最好看的,眉眼清隽如画,昳丽潋滟的凤目本是多情眸,偏他看人时却只有清寂淡漠,仿若神明俯瞰众生蝼蚁。
冷白如玉的脸俊美无俦,面容极尽俊雅,骨相清隽挺拔,便是潘安卫玠之貌,也未必能与之相匹,一身白衣,如雪压青松,难掩清贵风骨。
若欢怔了一下,突然就明白了谢清晚为何会想要嫁给裴晏。
裴珩拨弄着佛珠,面对她悄然的打量神情并未有任何变化,心思全然都放在了自她坐进车厢后那股愈发浓郁的幽冷药香上。
藏在肌肤之下肆意游弋的小虫子似乎愈发兴奋了,裴珩体温跟着上升,有口干舌燥之感。
他取出车壁暗格里的茶盏,斟了一杯冷茶,递与沈若欢。
“只有冷茶,要喝吗?”
若欢看着他那截素白的皓腕,似隐有两点排列整齐的血红小痣,很快便被滑落下的宽大袖摆遮盖住。
她收回目光,略有些局促的接过茶盏。
“谢谢三公子。”若欢用那双漉漉的眼睛看向裴晏道谢,她没想到还能喝到他斟的茶,被他以礼相待,裴晏似乎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裴珩没在意她将自己认成裴晏,他来扬州除却找玄真子压制体内的毒,还另有一桩事要查,为了不暴露行踪,与扬州官员周旋他用的是裴晏的名字,事情尚未追查清楚,他还需借用裴晏的身份。
带着凉意的茶水饮进去,似乎稍稍消解了一些口干,却不能抚平体内躁动兴奋的小虫子,这女郎身上的药香却能引得他体内的蛊毒如此反应,究竟是有意接近还是巧合?
若欢用指腹摩擦着茶盏,在心中暗自盘算着裴晏带她走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才她已表明可以退婚,裴晏却并未回应,也不知他与谢清晚究竟亲近到什么地步……
爹娘和阿弟都在牢中,她得想法子救他们出来。
她父亲为官一向清正,绝不会与私盐案有关,更不要说参与淮王谋反。
谢清晚和方浮玉用最下流肮脏的法子折磨她,这笔债她会牢牢记住,但凡寻到机会,她势必会讨回来。
若欢出神想着这些事,忽听他冷不丁的出声问道:“你受伤了,用的什么伤药?”
伤药?若欢低头看了眼身上斑驳红肿的鞭痕:“还未曾用药。”
“你身上似有药香。”裴珩手指落在暗格上,从中取出一只白瓷玉瓶,递与若欢,说道:“这是去腐生肌的伤药。”
若欢接过玉瓶,不小心触到了裴晏的指节,炙热干燥的体温与她指尖的冰凉对比明显,她在雨中奔逃许久,衣裙半湿,身上的凉意尚未消散。
若欢轻声道谢,垂眸看了眼胸前的玲珑坠子,面色从容解释道:“已经身故的外祖父是大夫,我幼时跟着外祖也学了几分医术,公子嗅到的药香应是这玲珑坠子里驱赶蚊虫的药丸。”
裴珩茶色的凤目落在她胸前的玲珑坠子上,目光冷且淡,驱赶蚊虫?
他不置可否,能勾得他体内的蛊虫如此躁动兴奋,只会是饵,怎会是驱虫之物。
他指尖轻拈腕上的檀木佛珠,嗅着药香,不再说话,只眸光深处却凌厉冰冷。
若欢极隐秘的窥了一眼他的神色,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倘若不是知晓这人是裴晏,这般端方有礼又清贵疏朗的仪姿,若欢怕是会将他认作人称‘君子如珩’的裴世子。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头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
见裴晏依旧正襟危坐,若欢也未曾动作。
片刻后,车厢外传来书童略显着急气愤的声音:“公子,已经人去楼空了,照积灰的程度至少有月余不曾住人了。”
“回去吧。”他语气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来,仍是那副不染凡尘的清冷矜贵模样。
车外传来书童愤懑的声音:“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公子,等找到那老东西,我定要打断他的腿!”
若欢听出是怀中抱伞出手救她的那位书童,明明是个半大少年,说话做事倒颇有气势,果真是京都国公府的人,就连身边的下人都格外有底气。
他们扬州的千金公子在真正的上京勋贵眼中,怕是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谢清晚的家世,若欢握着玉瓶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陈郡谢氏历经几朝而不倒,祖上出过无数权臣大儒,就连当今的太皇太后和皇后也均出自谢氏,谢家如今的家主谢鸿是当朝太师位列三公之首,既是权臣又是外戚,何等威风荣耀。
有这样显赫的家世,哪怕只是个庶女,碾死她也的确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她偏不让谢清晚如愿。
不管这条路有多艰难,她一定会让那些高高在上,企图摆布她的人生,操纵她的命运,欺辱她的人都得到报复。
马车在淅沥的雨声中咯吱前行,独独车厢内这一方天地静谧温暖,溢满了浅淡安神的檀木香,夹杂着若欢身上的幽冷的药香,她紧绷的心绪不由得松弛下来,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连日来被方浮玉囚于暗室,她时刻提着心神,今夜又在雨中疾步奔逃,早已耗尽了体力。
然而身旁坐着裴晏,还不知他带自己回去会如何安置,若欢警惕仍在,不敢掉以轻心,不惜掐身上的鞭痕靠疼意强撑着,竭力保持清醒。
好在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若欢跟在裴晏身后下了马车,才发现已置身在一处庭院之中。
路平撑起十二骨油纸伞,替自家公子遮去风雨,往正房行去。
若欢身上的湿衣本就未干,又置身于雨水之中,只觉阴冷难耐,身上的鞭痕浸了水也愈发疼痛难忍,她看了眼伞下满身清冷,挺如玉竹的身影影踱步走远,踉跄着快步跟了上去。
正房外迎上来的家仆们瞧见公子身后竟跟着一貌美女郎,不免面露惊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开口多言,伺候裴珩换下沾染了凉意的外袍,奉茶送热水后,便退出了房内。
双生子书童似也有事要忙,并未跟进来。
室内布局雅致整洁,若欢局促地站在屋内,她垂眸看了一眼从袖摆裙角滴落的水珠,在她脚下氤氲出一片湿痕,脏污的绣鞋与这一尘不染的房间格格不入。
裴珩净手后,用帕子将指节擦拭干净,才掀起眼帘看向沈若欢,茶色的眸子此刻暗沉下去似深褐色的琥珀琉璃。
“过来。”裴珩放下帕子,朝她冷淡开口。
明明是个极清隽俊雅的郎君,那狭长潋滟的凤目压过来,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逼迫感。
若欢局促的提起裙摆,朝裴珩走近。
她长睫上沾了雨珠,湿漉漉的,衬得那双杏眸乌黑如墨,黑白分明如林间幼鹿,白腻的脸颊清艳动人,颇有几分惹人怜惜。
幽冷的药香扑面而来,小虫子在肌肤下狂狷游动,扯起丝丝缕缕蚀骨的疼意,裴珩心生烦躁,眸光落在那截细嫩的脖颈上。
待人靠近,冷白如玉的指骨突然掐住她的脖子,沉着脸缓缓收紧。
若欢惊骇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裴晏。
她已经说了要退婚,裴晏竟还如此心狠手辣不肯放过她!
男人俊美无俦的脸上却并无多余表情,一如神龛高台上无悲无喜清心寡欲的佛子,掌心细弱温软的触感却勾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窒息的痛苦再次袭来,若欢正欲挣扎反抗,脖颈处突然一痛,掐着她的那只大手松了力道。
她瘫软在地,浑身发抖,眼尾因窒息逼出了潮红,额发贴着湿漉漉的鬓角,竟有种云鬓湿乱,旖旎情酣的逼人媚态。
只脖颈上已是空空如也。
裴珩垂眸看向掌心的玲珑坠子,轻而易举打开取出了里面的药丸,瞥见手背上有凸起一闪而过,裴珩无声嗤笑。
“这是何物?”他淡淡看了一眼若欢,似提醒一般,压迫感极强的道,“说真话。”
若欢呼吸平复下来,眸光微动,难道裴晏认出了这药丸?
她一时间思绪纷乱,这药丸是她唯一能与国公府交易之物,倘若被裴晏得了,她还如何拿药丸做筹码求裴家帮父亲洗清罪名。
可眼下根本容不得她说谎。
若欢咬着唇瓣,心乱如麻照实回道:“是我外祖父配的一丸可以救命的良药。”
裴珩那双茶色的凤目落在她惊惧害怕的小脸上,眸底是令人心悸的寒意。
“还敢说谎?”裴珩捏着药丸,俯身掐住了她的下颚,冷漠地睨着她,“是玄真子派你来的?”
下巴被掐得极疼,若欢瞧见他眸中冷厉的杀意,不禁心生恐惧,用力摇头:“我不知玄真子是谁,这药丸真是我外祖留下的。”
她为了佐证自己说的是实话,辩解道:“这枚药丸我已经贴身佩戴许多年,三公子若不信,可细细看一看那绿檀木雕花坠子,上面应有国公府的邸印,听我母亲说这绿檀木坠子正是当年她与二夫人交换的定亲信物。”
裴珩目光落在颜色略有些暗红的玲珑坠子上,坠子的一角染了血色,他松开了若欢,用帕子将坠子擦拭干净后,才拿在手上仔细打量。
坠料的确是绿檀木,因长期佩戴表层生出了油润光滑的包浆,坠柱底部有一处已经模糊不清的小篆印记,隐约能辨认出是国公府的邸印。
绿檀木会变成红木,多是直接暴露于阳光之下或遇湿气,整日坠于胸前,可不就是常暴于日光之下,夜晚沐浴之时,则遇潮湿。
倒是有几分急智,裴珩放下坠子,脸上却并无动容,茶色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看的人心惊。
药丸被他攥在掌心,却丝毫没能令体内的蛊虫消渴,反倒如燎原之势,在他体内不停作乱,令他浑身血液翻滚,四肢百骸灼痛难忍。
每至满月,痛不欲生。
可今夜因为这个女子,提前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