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袅抬头看向招牌,上边用维吾尔族语言和汉语写着”故梦“餐馆,中午时分天气热,餐馆的玻璃门大开,走在前头的几位同事率先进去。
“这么热的天,怎么没开冷气?”男同事抱怨道,看了下店里的环境,面积并不大,就是很普通的一家街边餐馆。
时值午饭时间,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有不少客人前来用餐才对,可店里除却他们一行人外,就只有个半靠在墙壁的老头。
这老头浑身的酒气,喝得脸颊通红,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面前的桌子上洒满了碎花生壳和瓜子屑,和一个空盘子,手中紧握着一个黑金色的长方形乐器,看上去像是有了年份的口琴。
听见挂在门口的风铃响,从后厨匆匆跑出来一个穿着维吾尔民族长裙的小姑娘,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粉扑扑的脸蛋,梳着几条长辫子,戴一顶绣着花纹的小花帽。
她用水冲了冲手上的洗洁剂泡沫,擦干净残留的水后,才用托盘端着几个干净的茶杯过来,一一上茶。
来吃饭的员工三两个一桌,很快就把餐馆里的空余座位给占满了,那两个牧民大叔和白袅他们站在门口处,看了看没有空位置。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茶过去,然后解释道:”大叔你们稍等下,我这就让阿公挪下位置。“
靠着墙壁鼾睡的老人是她外祖父,天一亮就起来从酒罐子里舀半斤酒,穿戴整齐地坐在餐馆里喝酒吃东西,一盘花生瓜子和一盘切好的牛肉,他能从早喝到晚。
西琳劝说外祖父先回楼上睡觉,别在餐馆里坐着,免得耽误生意。
老爷子一把推开她的手,砸吧着嘴唇,屁股仍旧黏在板凳上,就连脑袋也没有抬起来,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一旁的科技公司员工看热闹道:”小妹妹,你再大点声喊他。“
这里的男性居多,西琳年纪小,脸皮薄,喊了几声外祖父依旧没反应,她红着脸扭头跑到了厨房去搬救兵,紧接着一个大脸盘,纹了眼唇眉毛的中年维吾尔女人举着擀面杖出来,在桌子上重重敲了几下,花生皮四处乱飞。
从年纪上来看,像是西琳的母亲,也就是这个老爷子的女儿。
西琳母亲举止彪悍,一点儿不留情面,见还是喊不动,索性上手揪着老爷子发皱的耳朵,大发雷霆了一通。
见装不下去了,老爷子睁开眼,神志分明清明,他把黑金口琴往身上穿着的黑色马甲口袋里一揣,提着酒壶晃晃悠悠地换了个位置坐。
“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让你回楼上睡觉,怎么走到客人那桌去了,耽误了生意,以后你就是想喝酒都没钱打酒喝。”西琳妈妈举着擀面杖准备继续撵人。
白袅心肠软看不过意,出声阻拦道:“没关系的,我们随便坐会儿吃个饭就好。”
几个人对话的空隙,西琳很有眼力见地用抹布把桌面上的残留物全都打扫干净,还端了一壶茶水过来,附带一些炸过的酥脆小零嘴。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急事,怠慢各位了,请见谅。”结束通话的葛云雀姗姗来迟,她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安排好那两个牧民大叔和阮舒扬、白袅他们共坐一桌,方便待会儿谈话。
等全都落座之后,她又快速巡视一圈,看哪些人还没有茶杯和碗筷,帮着西拉把碗筷都一一摆放好。
这“故梦”本就是她预定好的用餐地点,只是时间有些不对,本该是下午去过观鸟台后,再坐车回来吃饭的,所以西拉和母亲中午并没有打算营业接待客人,两人都在后厨备菜。
好在她们手脚麻利,接到葛云雀的通知之后,一大早就去购买好了蔬菜和荤肉,菜也都准备好了,就差下锅烹饪。
等菜的空隙,葛云雀开始替阮舒扬他们说好话,“大叔,我刚才查过了,手机信号差也有可能是受到了地形和环境的影响,信号传输不好,所以你们手机上才查不到羊群的踪迹。要是这个原因的话,咱们也不好怪罪到他们科技公司头上。”
“手机信号问题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他们态度不诚恳,说话不中听。”黑脸大叔火气未消,看样子非得要阮舒扬同他们道歉不可。
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儿,阮舒扬细思过后,认为自己的确不应该做出那种过激行为,主动斟酒赔礼道歉。几人的关系倒是缓和下来,并且商量好去草原寻找羊群。
事情差不多解决,葛云雀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可算是能够安稳落地,她起身去后厨帮忙。“故梦”餐馆是她刚来阿勒屯的时候,无意间来这儿吃饭,后来经常来,再加上从村委会那边得到了村民的信息,这才知道餐馆背后的故事。
西琳自小身体不好,患有一种罕见病,刚出生的时候就被医生断言“养不活“,她亲爸和家里人一合计,准备劝说儿媳养好身体准备生二胎。西琳母亲生产后迅速消瘦下去,一米七的个头,活生生煎熬到了八十斤。她初次成为母亲,舍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死活要自个儿养。
两母女在婆家缺衣少食的,日子难熬得很,是隔壁家的哈萨克婶子看不下去,回草原牵了一头刚生过羊崽子的母羊回来,给她们补充营养。
没过几年,西琳她爸就得了肺炎过世了,婆家人来看望过几次后,随着西琳的几个叔叔都搬到了市区里生活,两家人就此断了往来,逢年过节连一通电话也不会打。
西琳母亲是个可怜的寡妇,她丈夫懦弱,在世时没半点儿谋生本领,就一张脸皮子好看,她在娘家时要照顾五个弟兄和酒醉的父亲,她想要进入一段崭新的生活,没成想竟然又是一个苦难。
平时餐馆也就西琳和她母亲两个人忙活,天还没亮就得去批发新鲜蔬菜,回来后清洗、备菜,还要打扫卫生。
偶尔葛云雀不那么忙的时候,会来这里帮忙,将团建的团餐选择在这里,一来是为了照顾西琳母女的生意,二来是她们家的饭菜很干净、可口。
泛着热气的菜肴上桌,悠扬的口琴声传来,葛云雀将手中的一盘菜放下,抬眼看去,是那个喝醉酒的老爷子,他吹奏的是维吾尔族的民歌。
「花园啊,花园,花园里盛开着红色的花
在那花园里翩翩起舞的,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
伴随着口琴声,他轻轻地跳起舞来,身姿轻盈,半点儿看不出老态和醉意,宛如穿梭在春天花园里的一只蝴蝶。
葛云雀见惯了这个场景,每次老爷子喝得开心了,就会吹奏他的那个黑金口琴,事实上,他那个口琴也不是黑金色的,听西琳说在她小时候那只口琴还是金色的,只不过经由时光的雕琢,逐渐褪下了部分金色碎片,变成了黑金色。
或许,在很多年以后,这只口琴就会全部变成黑色,那些璀璨的光芒全都留存在了过去的岁月里。
和早已见多识广的葛云雀不同,其余科技公司的员工都觉得很稀奇,纷纷掏出手机拍摄,甚至有些性格外向的员工,站起身来和老爷子共舞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吹奏的到底是什么曲调,可音乐是互通的,只会让众人感到心情愉悦。
西琳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趁着母亲还在后厨里忙活,悄悄把餐馆里的空调打开了,葛云雀笑了下,半蹲着身子摸她额前的卷发,“不怕你妈妈说你嘛。”
“厨房里太热了,她太辛苦了。”西琳的汉语说得很不错,她把空调打开以后,就把遥控器藏了起来,看样子还是害怕挨骂。
阮舒扬的酒量不行,喝了没几杯酒就头晕起来,眼前的事物全都重影,忽远忽近,就连身边的白袅也变成了两个影子,他捏了捏鼻梁处,强忍着恶心,站起身去趟卫生间。
餐馆的卫生间在里间,很简陋,木门栓都快掉落了,他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门打开,用清水洗脸后,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些。
他正打算往回走,却瞥见后厨里忙碌的西琳母亲。
狭窄的后厨,地上放了许多塑料袋,里边全是新鲜土豆和蔬菜,她围着花色围裙挥动着铲子,头顶的抽油烟机呼呼作响,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一颗颗地往下坠。
为了照顾他们这行人的口味,葛云雀特意点了几道川渝的菜式,倒是麻烦了西琳母亲。
阮舒扬是川渝男生,家里也是母亲掌勺,他移动了下薄薄的眼皮,瞥着外边载歌载舞,说不出来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他把后厨用来遮挡油烟的白色帘子掀起一些,让冷气进去,减轻里边的闷热。
手机铃声响起,阮舒扬看见来电显示后呆了神,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人,他飞快看了眼还在吃饭的葛云雀,只犹豫了会儿,还是转身回到卫生间里,接听电话。
“喂,阿姨,怎么了吗?”
清冷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听筒那头是熟悉的川渝口音,”嘿,我就说打你电话能打通,葛云雀这个死丫头闹脾气呢,不肯接我电话,我就想着打你电话问问。“
“您有什么事情找她吗?要不要我让她接电话?”阮舒扬没想到一两年过去了,葛云雀还没跟家里人说他们俩已经闹掰的事情,否则她家里人不会把电话打到他这里。
葛云雀妈妈是培训班的金牌教师,带出过几十个清北学生,一边批改学生作业,一边打电话,“没事儿,跟你说也是一样的,我和她爸好久没见到她更新微信动态了,这丫头什么事情都憋心里,也不跟我们通信,我就想问问你们国庆节放假回不回来。你说,你们俩谈恋爱也好几年了,这都大学毕业了,是不是该找个好日子来家里正式拜访一下,也让大家伙儿都晓得我们家云雀的男朋友有多优秀啊。”
阮舒扬的醉意都快被惊醒了,他和葛云雀早就分手了,这事儿葛云雀没跟家里人说,他这会儿要是直接坦白了,对他而言倒是爽快了,恐怕会害得葛云雀陷入尴尬的境地。
不知道葛云雀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是说已经有了新男友,怎么没跟家里人说一声。
“这事儿我一个人决定不了,还得问问云雀的意见。”阮舒扬觉得自己的语调都飘忽起来,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不坦白,他接着找理由道:”阿姨您别着急,感情的事情急不得,还是得等缘分到了才行。“
“舒扬啊,不是阿姨着急,只是这男女始终不同,姑娘家的花期就这么短,云雀可是早就跟你认识的,你们读大学的时候就谈恋爱,这都好几年了,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咱们小区里跟云雀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可都订了婚,有些孩子都一两岁了,再等下去,可不就熬成老姑娘了。”
葛云雀妈妈是过来人,一听阮舒扬这番话,便知道他是在拖延,心中道声奇怪,这两个孩子大学时那么要好,早就该带着礼品来家里拜访了,怎么还迟迟没有消息。她暗地里打听过阮舒扬的家庭背景,听说是个什么大公司老总的儿子,母亲是某个银行的副行长,以后她女儿嫁过去不愁吃穿。
“我预定了餐厅,约了你父母,你和云雀都提前准备一下,国庆节的时候大家坐一块儿商量下订婚的事情。”
看样子她不出杀手锏是不得行了,为了她女儿的终生幸福,她这个做母亲的该舍下面子就得舍下面子。
这对于阮舒扬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没有接到父母的通知,估摸着是葛云雀母亲临时想出来的主意,他赶紧出声阻止:“阿姨,我和云雀都在新疆这边,离家太远了,工作又正处于上升阶段,实在是走不开。要不,这两家人一块儿吃饭的事情就算了,订婚的事情也等过年了,我们再好好商量。“
他整个人头疼欲裂,这件事必须要好生处理才行,否则传出去他不就成了脚踏两只船的渣男……
电话里传出中年女性的笑声,“哟呵呵,怕是你们不想回来也得回来了,我刚才给你妈妈发了短信,她同意了。看样子怕是等不了过年,咱们两家人就能结成亲家了。”
怎么回事……阮舒扬呆若木鸡,不可思议地看了下手机,是葛云雀母亲打来的电话没错,还没挂断的电话里持续传来抑制不住的笑声,告诉他对方很满意这个结果,看样子也不像是被他妈拒绝后得了失心疯。
该不会是他那日程表密集到快排不下的老妈看岔了,将葛云雀的母亲误认为是白袅的母亲吧……
这可误会大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