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灼云,层林染金。
距洛城外数十里的山中,一辆马车惊了马,狂奔入深林。
车夫滚落马车,彻底失去控制的马儿奔入林子深处,直到一把大刀砍在疯马身上,马车才被逼停。
几个浑身戾气的大汉持大刀围上马车:里面人老实点!
车内无人出声,许是吓怕了。
几为首的汉子走向马车,刚一靠近,车帘先掀了起来。余晖撒入,霞光描出一个温柔身姿。
是个女子,身着白裙,银线绣了苗疆图腾的裙摆有流光浮动。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满头青丝挽作妇人发髻,桃花眼透出韵致,眸光却不谙世事。两道雾眉间生了一点朱砂痣,圣洁如神女。偏她姿态散漫不拘,微挑的眼梢如藏金鱼钩,柔柔望一眼就能勾人失神。
如此神秘又游离的女子,宛若自深林中被俘来尘世的白孔雀。
女子的身侧还端坐着位锦衣玉冠、仙童似的小公子。
孩子约莫五六岁,有着与女子如出一辙的眉心痣、桃花眼,但和女子不同,小公子稚嫩的眸子黑白分明,眼波却寂如幽潭。
这样一对貌若天人的母子,叫众贼看愣了,只觉身处仙境。
为首的贼人看得发愣,车上,洛云姝也在打量他们。
见是山贼,她只讶了一瞬,目光里毫无戒备,仿佛不知人间险恶,牵着幼子下了车,如画中人步入人间,微讶地看向几人:这是什么地方
她语气轻柔又若即若离,让人如同身处迷离柔雾之中。
那发痴的贼人反应过来她在与他说话,眸中泛出馋光:美人别怕,你乖乖的,爷不杀你。
洛云姝沉静目光看去,话语中带了不确定的迷蒙:真的么
懵懂信赖的态度让汉子色心更甚,大步上前要抓住她。
洛云姝含着浅笑,一扬袖摆,在他面上拂过香风。
随后汉子定在了原地。
他发觉自己竟不能动了,不仅不能动,还无法说话!
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其余汉子未瞧见他惊恐的眼,皆是大笑:老三你个孬种,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
洛云姝好心道:你们都冤枉了他,他啊,是被我下毒了。
柔柔弱弱的一句话犹如惊雷,几个大汉这才警觉,但他们看得真切,女子分明没靠近老三,只扬了扬袖摆,老三竟是不能动了看出此女不好对付,他们不敢上前,喝道:臭娘们,你快给老三解了毒!不然把你剐了!
洛云姝手搁在幼子头顶,长指一下下轻叩,像个温良无害的书生,认真地纠正他们:但现在不是你们饶不饶我,是我想不想放过你们。
她又一拂袖摆,僵立着的老三突地七窍流血,抽搐着咽了气。
好了,该你们了。
说话时洛云姝不忘留意儿子。
小家伙虽平静,长睫却不住地颤动,牵着她的小手倏地紧攥。倔强却无措的模样让她心里一软,嘴角漾起浅笑:阿九别怕,有娘在。
安抚完儿子,洛云姝去掏袖袋中的瓷瓶,却摸了个空。
她手一顿,面上淡然裂了隙。
在袖中摸索了好几遍,始终没寻到,洛云姝嘴角笑意微僵。身侧阿九仰起小脸,轻声道:掉了。
她顺嘴接过话:什么掉了
阿九鸦睫颤得更厉害,可黑白分明的眸中摇曳的却不是惶恐,而是兴奋。他看着阿娘,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阿娘,那个瓶子掉了。
重逢后,这是儿子第一次对她笑,第一次唤她阿娘。
洛云姝的笑得却很牵强。
她维持着八风不动的淡然:大敌当前,你小点声嘛……
阿九乖巧地点头:好。
贼寇已都听到,贼人眉间的恐惧悉数化为厉色,舌尖舔过锃亮的刀身:臭娘们不是很嚣张吗你杀了老子的弟兄!我要你不得好死!
洛云姝不理会他们,半垂睫羽,揉揉稚子发顶:乖,闭上眼。
她取出个瓶子及一把小小匕首,毫不犹豫在手心划了刀,鲜血汨汨涌入瓶中。痛让洛云姝眉头紧拧,晃着瓷瓶的手平稳如常。
几个贼人见她有所动作,相互使了个眼色,提刀大步冲上!
刀光划过眼底,洛云姝桃花眼微眯,扬起那个瓷瓶往前一掷,血水四溅,洒到几个壮汉身上,被溅到的肌肤如遭虫蛇啃咬。
剧痛传遍几人全身!
啊!!
深林中爆发出痛苦的呼嚎,几个壮汉痉挛着倒在地上,惶然看向那貌若神女却毒过蛇蝎的女子:你、你到底给我们……用了什么毒!
洛云姝慢条斯理地擦拭刀尖,扫了眼几个汉子:什么毒重要么。不妨先交待交待,是何人指使你们
几人被剧痛折磨,哪敢隐瞒:雇主没露面,只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小妾,未来主母要灭你的口。他们安排了一个人和我们接应,那人也没露面,暗中帮我们在护卫的茶里下药,再配合我们把马车赶到这林子里……
洛云姝又问了一些,直到再也问不出什么,这才罢休。
她才回到中原,一入洛川,便马不停蹄地去药王谷接回在谷中养病的幼子,众人刚到洛城附近,就遇着贼寇。马儿惊了,车夫被杀死,仅剩下的那个护卫于临危之际驾车狂奔入林子,半途遭贼人袭击,那护卫坠了马不知所踪,他们母子连人带车被贼围住。
她本就纳闷,姬家护卫们皆高手,哪是几个贼寇就能降服
原是有人做内应。
洛云姝思忖的功夫,几个贼人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不住求饶:求夫人为我等解……解毒啊!
洛云姝抬眸看他们一眼,眸光温柔无害:可是此毒无解。
-
贼人最终被毒折磨而死。
深林中弥漫着血气,为这瑰丽的黄昏染上残忍的绮丽。
洛云姝走到儿子跟前,蹲下身。六岁的儿子眸子漆黑沉静、不见惧色,甚至映着血光时兴奋摇曳,已不是她记忆中软糯无助的婴孩,洛云姝怔了怔,哄道:阿娘惩治了坏人,别怕。
阿九眸底摇曳着兴奋,在她牵着他要往外走时,孩子半步不动,清稚嗓音冷静得近乎幽森。
阿娘你忘了一个人。
忘了谁——
洛云姝的话接到一半,那个坠马的护卫奄奄一息地自灌木丛中现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来:郡主!九公子!属下来晚了……
见是自己人,洛云姝温和一笑:无妨,你能平安无事便好。
她说罢弯下身,无比自然地拾起地上未用完的毒药。护卫已有所察觉,目光倏然狠厉,朝她飞出一把利刃!
洛云姝毫不犹豫,扔出剩有余毒的瓶子,将孩子护在身后。
嗖——
身侧传来飞刃破空之音。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又闻叮的一声,似有两个铁器相击,俄而是匕首落在石上的声响。
洛云姝将孩子搂在怀里,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眼。
地上落着一支利箭、一把利刃——有人射偏了刀身,而护卫也被她的毒瓶砸中,发出痛呼。又一支利箭飞来,将他钉在树上,只留下一口气。
射箭之人箭术好到能射偏匕首,却未射中护卫的要害,想必是为便于盘问。洛云姝明白此理,起身正要上前盘问,那护卫竟自尽了。
洛云姝冷冷看着护卫的尸体。
她猜测这护卫之所以躲在暗中动手脚,而不是直接出面帮助贼人,是因前夫姬忽善于御人,手中皆握着底下人的把柄。那护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借惊马做遮掩,驾着车往这驶来,再假装坠马让自己受重伤。等他们母子被贼人杀害,姬家人发觉因护主受重伤的他,他便可洗脱嫌疑。
即便贼人失了手,他也不会暴露,还可另寻机会杀他们母子。
譬如方才的飞刃。
若是没有那一箭,洛云姝虽能毒杀掉护卫,也会被刀刃击中要害。
理清思绪,洛云姝拾起地上的箭矢看了一眼,安抚儿子:是姬家私兵所用箭矢,阿九,是爹爹来了。
她拉着阿九要往前,眼前一阵眩晕,视线倏然模糊。
洛云姝倒习以为常。
她体质殊异,因生在昭越王室而成为圣女人选,三岁起就被师父以昭越秘法以灵药和毒药养体,因而她的血可作为解毒的药引,也可调制剧毒。
但每次失血过多,她会极度虚弱,每月信期就是如此,若在此期间再放血,就更易发病。发病时要比平日虚弱,浑身无力、视物模糊。
在洛云姝身子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住时,一队威风凛凛的玄甲骑兵来到深林:郡主!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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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只剩几缕,霞光与暮色共存,在天地间暧昧交缠。
姬家的人马在三丈开外停下,未待吩咐,已有人下马查看地上的尸体。其余兵士则往两边让开。分列的两行玄甲骑兵中走出一匹高头大马。
赤马矫健结实,鬓毛如烈火,马上端坐着位玄衣郎君。
洛云姝眯起眸子远远望去。
桃花眼底映着个身穿广袖衣袍,头戴玉冠的清隽身影。
仅仅是一个模糊轮廓,也足够看出马上郎君风雅中隐露着锋芒的气度,是权势浸润多年方可养出的贵气。
来人颇冷静,待查看尸首的士兵复命,他才遥遥望来一眼,而后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赏心悦目。
玄衣郎君手持长弓,朝母子二人走来,广袖随山风飘扬。
洛云姝遥望高处的郎君,微怔。
前夫虽善骑射,但似乎没这般精湛且他更内敛,而眼前人有着久居高位者的矜贵和锋芒。
不过如今姬老太爷半隐退,姬忽独掌姬氏大权,权势养人嘛。
这厢玄衣郎君已到几步之外。
青年面容白净,虽身着玄色袍服,却仍保留着几分独属于读书人的斯文矜雅。凤眸清冷,面容一半笼在林间昏影中,一半染上绮霞。
眉眼的确有几分像姬忽。
洛云姝手牵着幼子,步履因无力而微乱,朝来人走去。
一旁的众兵士面露诧异。
没想到九公子的生母竟是位病弱迷离的女子。一袭苗疆图腾的白裙,如幽居丛林深处受了伤的白孔雀,慵懒脱俗,但牵着九公子时,温柔的母性光华又给她染上烟火气息。
瞧着竟比长公子还小几岁。
众人纷纷看向主子。
玄衣郎君矜冷目光在洛云姝面上停驻一瞬,稍有意外。
虽看不清他神情,洛云姝也能瞧出几分淡漠,跟看生人一样。
也是,他一贯如此,总是维持着副世家子弟的端雅。
好想当着人逗一逗他。
像是因他的淡漠而生分退缩,洛云姝停下来凝着来人,眼波中如有碎玉漾动。仿佛忘记他们早已和离,熟稔道:夫君,你来了。
玄衣郎君的步子一顿。
他不再往前,只是看着她,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洛云姝和他面面相觑,她似才回过神,恍惚道:我忘了,我们早已和离。说完又揉了揉幼子头顶,虚弱道:傻阿九,喊爹爹啊……
阿九没有说话。
他匪夷所思地看向洛云姝。
洛云姝已因放血极度虚弱,没心思思考,她站都站不稳,踉跄往前两步欲扶着姬忽的手站稳。
但他略一侧身,竟避开了。
洛云姝抓了个空,还因踉跄更为眩晕,险些栽倒在地。
眼前玄色袖摆微动,绣着金线暗纹微光流溢,她的身子堪堪稳住——他终于动了,伸手扶了她一把。
也只是扶了下。
他仅仅是抬了抬手,依旧长身玉立,姿态矜贵,无半分波动。
洛云姝一开始就不在意姬忽对她有没有情,何况是现在只是她刚入中原时便听说如今姬忽独掌姬家大权,不少世家大族见他妻位空悬,欲与之联姻。阿九年幼又身中奇毒,谁会大费周章地刺杀一个中毒的孩子
还是在她刚回到洛川之时。
想是要与姬忽联姻的人担心她横插一脚,才雇贼刺杀她。
他们母子九死一生,姬忽非但不关切,还反常冷漠。
显然他是在与她避嫌。
他娶继室与她无关,但连累她和阿九,别怪她让那些想与他议亲的贵女听到他仍与前妻纠缠不清的流言!
她任凭自己晕倒,虚弱的身子倾向那漠然玉立的人。
无法,他抬袖将她半拥在怀。
洛云姝这才发觉拥她在怀的人格外高挑,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而印象中前夫只高她半个头。
她蓦地一愣。
是她放血给放糊涂了
头顶传来玄衣郎君没有情绪的声音,声音如冷玉相击,混着他身上冷冽疏离的淡香袭入她脑海。
您认错了。
声音清寒,有些陌生。
洛云姝更分不清是不是幻觉,可那双凤眸与姬忽很像。
再说阿九也还在边上。
就算她虚弱得出现幻觉,可她儿子总认得他亲爹吧
阿九没提醒,便是没认错。
艰难得出结论,洛云姝低吟一声,语气散漫又颇像在撒娇:认错了是么,不重要,我的腿好软……
柔若无骨的玉臂环上他脖颈。
她晕倒在他怀里。
青年冷漠如初,最终仍就着她的姿势将她拦腰抱起。
洛云姝方得逞,下一刻,她听到下方传来儿子稚嫩的声音。
长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