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长辉因多饮了几杯穆塞莱斯,尚在梦中。
房门骤响,将他从梦里生拽了出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瞥了一眼床头的手机,不满地轻声嘀咕道:“谁呀!这才刚刚八点。”
新疆的八点,犹如上海的清晨六点。
敲门声并不因为王长辉的怨气有所收敛,反而气焰愈发嚣张,指节的轻叩已升级为拳头的重锤。
“谁呀!来啦!”
王长辉忙乱地套上衣裳,踉跄几步奔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
他正要发作,发现门口站着的却是唐玲,立刻气吞肚里。
唐玲依然一脸精致的容妆,只不过已褪尽了昨日的铅华,只留一身素裹。
她穿着黑色的西裤,白色的衬衣。
干练的打扮,倒是又回到了王长辉熟悉的模样。
“早……”王长辉看着没有一丝笑容的唐玲,来者不善的直觉直冲脑门,连忙心有余悸地挤出一丝笑容。
“早?一点儿都不早了!出发!”唐玲把行李箱扔在房间门口,转身便走,留给王长辉一个潇洒的背影,“我在大厅等你。”
“喂,又要去哪儿?”王长辉急得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唐玲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目瞪口呆的王长辉,露出职业般的客气微笑:“王局长不会忘了我此次喀什之行的终点——莎句了吧!”
说完,她便快速消失在了楼道的转角处。
“女人心,海底针,针针刺人心啊!我不就是没有伴舞嘛,何必一大早就动武!唉!”王长辉揉了揉太阳穴,酒精残留的迷醉和唐玲顿生的冷漠,令他头疼不已。
小车驶出喀什,朝着莎句疾驰而去。
唐玲坐在后排,掏出笔记本电脑似乎在忙碌着什么,根本没有头一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热情。
王长辉几次想要张口和唐玲聊聊昨天喀什的风情、穆塞莱斯的炽烈和最终为啥会掀翻盖头,但一看后视镜中唐玲那一副熟人勿近、忘我工作的模样,话到嘴边也只能生生咽下。
后座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唐玲的冷板凳,但王长辉的屁股才是寒锥刺骨。
“马上快到莎句了,师妹,你想先到哪儿看看?”
莎句的街景即将在眼前展开,王长辉终于把握住了这个开口的绝佳机会。
“你认为我应该去哪儿,就带我去哪儿。”唐玲连头都不抬,双手扔在“噼噼啪啪”敲击着笔记本的键盘,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你……有没有计划要去或是想去的地方?”王长辉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
唐玲把从喀什下飞机起就攥在手里的主动权拱手让出。
放手,很多时候也就意味着心已凉透。
王长辉昨夜酒醒时分最担心的感情用事,终于还是来了。
干事业,需要至深至真的情感,却更惧怕钻出牢笼的感情。
前能成事,后能败事,仅在一念之间、深浅之间,
“道行不够,还得继续修行!”王长辉再次从镜中瞟了一眼唐玲,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
“那就去看看我们上海书城之前的选址?”王长辉用商量的口吻问道。
“行。”唐玲答得爽快,一副随你摆布的样子。
汽车在莎句老街距离三层小楼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王长辉在车里警惕地四处瞭望了一番,这才轻声说道:“下车。”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做地下工作!”唐玲终于合上笔记本,说了一句玩笑话。
王长辉松了一口气,笑道:“地下工作要的是接头,我现在最怕的是碰头。”
两人站在车旁,王长辉指着远处的三层小楼:“那栋小楼,原来是个小商场,现已清空,我们原计划把书城建在那儿。”
唐玲于是缓缓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两旁的街景、人流。
“这里算是县城中心了吧。”唐玲问道。
“是的。前面便是阿勒屯广场。广场旁,那有着金色城墙、圆顶塔楼的恢宏建筑,是著名的叶尔羌汗王宫。那座由数根高大的汉白玉立柱所打造的蓝色圆顶建筑,是阿曼尼沙汗纪念园,里面还有叶尔羌汗国王陵,埋葬着叶尔羌汗国历任国王,而‘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阿曼尼沙汗则是唯一一位埋葬在王陵中的王妃。”王长辉流畅地介绍着,那骄傲的神情,宛如世代居住于此的本地人。
“这些建筑的确很有特色。”唐玲赞叹道。
“广场后,便是喀赞其老街,1870年成街,不仅见证了莎句县的历史变迁,还承载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喀赞其,维语意为‘铸锅为业的地方’,因历史上居住着许多制作和销售铁锅、铜锅的匠人而得名。现在这条街上,也还有很多铁锅、铜锅铺,还有各种手工艺品和民间音乐、舞蹈表演,很有新疆特色。”
王长辉一边说,一边留意着与三层小楼的距离。
在距离小楼还有50米时,他停下了脚步:“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唐玲已被莎句浓厚的异域风情所倾倒,此前冷若冰霜的面孔早已融化。
“我怕有债主守株待兔,哈哈哈。”王长辉用手指了指那栋楼,继续说道,“在这儿也能一览无余,不必靠得太近,否则,我怕走不出来。”
唐玲只抬眼一望,便侧身走进了旁边的小巷:“不必看了,这里并不适合建书城。”
王长辉十分纳闷,赶紧侧身追上唐玲,和她并肩而行:“为什么?”
“即便这里是南疆莎句,80万也不足以支撑三层楼的上海书城。”
王长辉立刻打断了唐玲:“这我知道。那如果我们只打造一层楼呢?”
唐玲笑道:“那也绝无可能。先不论‘上海书城’的品牌方上海新华传媒能否同意将规模降至普通书店的层次,单说一点,这里也不适合建书城。”
“哪一点?”
“莎句的书城,到底用来干什么!”唐玲停下脚步,转头盯着王长辉,继续说道,“这里是闹市区也是旅游地,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过往行人,以游客和市井商贩为主,烟火气很甚,但书香气不足。书城应该选在本地人聚居之所,给他们营造一个静谧的选书、买书、读书的环境,而不是一个展现给游客和领导看的、热闹的、彰显政绩的面子工程。”
唐玲的话很是直白,即便王长辉听来有些刺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唐玲的话的确在理。
莎句上海书城的定位,如今看来,一开始就略有偏颇。
王长辉照搬了上海经验,自以为是地认为,文化天然就应该与经济、旅游景点紧挨在一起,互相补充,相互成就。
这要放在上海,一点儿没问题,因为在一线大都市,喜欢读书的知识分子大部分都在这些地方工作、聚集,网红书店又会让旅游景点进一步增强时尚感、现代感,与上海整体的风格毫不突兀。
但在莎句,这些地方大部分以商贩为主,并非是书城的目标客群。
书城在这里,就应该回归它的本性——售书,让莎句人民能接触到更多有关华夏文化的优秀典籍,泛舟书海、细嗅书香。
被唐玲醍醐灌顶后,王长辉一番大彻大悟。
当他欣喜地抬起头来时,恰好看见唐玲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巷的转角处。